周兰若看着李沄的模样,眼底微热,她的声音较平日低哑了些,“可是,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自从舅父李治驾崩后,能陪着李沄的人越来越少。李弘即位后,李沄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好,跟几位兄长之间的感情也很好。
可是李弘也驾崩里,宫里那个还不到四岁的小天泽即皇帝位。
不到四岁的天子,那能是天子吗?
太后武则天在宫中坐镇,前朝有裴行俭和太后从前培养的裴炎等人主持,雍王李贤等人看似无事,实则一步一惊心。
虽然李沄并无性命之虞,不论谁是天子,对她而言并无不同。
她还是大唐最尊贵的长公主,一生荣宠。
可是她的内心还能像从前一样快乐无忧吗?如今能陪伴着她,为她分忧又能为她所信任的人,除了武攸暨和薛绍,还能有谁?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薛绍说要离开长安。
周兰若无法理解。
太平长公主像是年幼时逗弄永安县主一样,抬手捏了捏她那滑腻的脸颊,笑着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绍表兄既然决定了,肯定有他的道理。裴阁老和御史中丞在朝中声望甚高,见识定然比你我要多,既然他们对绍表兄离开长安的决定都欣然同意,想来也是一桩好事。”
略顿,太平长公主的目光落在薛绍身上。
芝兰玉树,君子世无双。
像薛绍这样的人,理应能成为大唐千万子民请命之人。
他会是一个好官。
如今的长安局势不稳,净是一些往人心中添堵的事情,他要是能离开,倒是好事一桩。
室内很安静,旁边的小火炉中的梅花雪水烧开了,发出咕咚咚的声音。
李沄端起茶盅,还没端至嘴边,就听见凝绿有些微颤的声音,“长公主、长公主!雍王造反!太后令驸马去雍王府捉拿雍王了!”
李沄猛然起身,手中的茶盅落地,茶水泼在了她的裙摆上。
武攸暨却一把握住了李沄的手臂。
李沄抬眼,看着武攸暨。
武攸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从风雪中疾奔而来的凝绿,沉声问道“雍王造反是什么意思?”
凝绿的头发上沾着雪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公主,周国公,御史台有人向太后弹劾雍王,说他在府中私藏兵器,意图谋反!太后命人前去雍王府搜查,果然搜出了大量兵器!”
李沄“……”
武攸暨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更加用力,令她觉得有些疼。
李沄皱着眉头,细细地吸着气,“攸暨表兄,我疼。”
也不知道她是手臂疼还是哪儿疼,但她的神色看着已经十分冷静了,武攸暨松开了她的手臂。
薛绍和周兰若两人一脸震惊,相顾无言。
不过是片刻之间,李沄和武攸暨都已经想通了此事。
太后垂帘听政,虽然在李治在世时,朝廷群臣早已习惯了这位太后听政参政之事。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治驾崩,李弘即位,太后已经身居后宫不问政事。
雍王李贤虽然没有像旁人所想的那样权倾朝野,可在他身边还是聚集了好些大臣。
太后垂帘听政,令那些拥护李贤之人不满。
从李弘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开始,雍王就一心一意辅助他处理政事,这么多年,可曾有二心?如今圣人驾崩,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由裴行俭、裴炎等人商讨,便决定让太后垂帘听政,雍王情何以堪?
李弘尸骨未寒,大朝会上两派势力就已吵翻天了。
明不对盘,暗也不对盘。
太后和雍王倒是谁也没说话,仿若那些势同水火的大臣们跟他们毫无干系似的。
可是太后怎么能不在意呢?
雍王是她垂帘听政的最大威胁,这个儿子,她一直不太喜欢。他性格比李弘不拘一格,在皇家子弟间很混得开,虽然私下生活也曾放荡不羁,才能却是有目共睹的。
弹劾李贤,说他造反,到缉拿他归案。
这些事情在发生之前毫无风声,就是李沄和武攸暨都没有感觉到异动。他们虽然觉得先前的太后和雍王的平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却没想到这风雨来得这样快。
——快得令人无法反应。
李沄快步走出室内,“备马!我要入城!”
那素色的身影走进了风雪中,大风将她的衣带吹得狂舞。
武攸暨顾不上跟周兰若和薛绍说什么,急急忙忙追上了李沄,“太平,我与你一起入城!”
周兰若见状,也想跟上去,却被薛绍一把拽住了。
周兰若神情愕然地看向薛绍,“绍表兄!”
薛绍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轻轻朝周兰若摇头,“这时候,你我最好都别去。”
第189章 歌尽风流20
189
窗外大雪纷飞,不见天日。
苏子乔带着禁军围住了雍王府, 雍王府的家将手持兵器, 拼死抵抗。
太皇太后有令, 要将雍王李贤厚案发无损地缉拿归案,交由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查办此事。雍王李贤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 英俊的脸上神色冷厉。
在他前方,是手持兵器的家将。
段毅策马走到苏子乔身旁,“将军,要硬闯吗?”
苏子乔轻轻摇头, “不要。”
两个曾经相知相识的男人, 隔着雍王府的大门, 遥遥相望。
苏子乔看着站在庭院中的李贤,心里忽然觉得难过。他年少入宫,与那时的少年郎李弘和李贤相交, 少年轻狂,他们曾在九成宫的亭山探险, 曾经月下相约有朝一日重回亭山。
如今, 李弘驾崩。
李弘走得并不痛苦,他在长生殿那一摔, 就再也没有醒来。驾崩的时候, 也是在睡梦中安详离去, 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走了的人并不痛苦, 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
雍王身旁的一个侍从从大门出来, 大声说道“雍王有请苏子乔, 苏将军。”
站立在苏子乔身旁的苏子都闻言,顿时火冒三丈,“雍王如今戴罪之身,有何资格邀请大将军入内?”
瓜田李下,李贤还顶着造反的罪名呢,竟也敢相邀他的十一兄单独进去?
李贤却只是冷冷笑了笑,并不将苏子都放在眼里。
苏子乔走上前去。
侍从说“请苏将军卸了兵器。”
苏子乔淡瞥了侍从一眼 ,卸了腰间的莫邪剑。
踏入大门,大门随即关起。
“轰隆”的一声响,里外顿时两个世界。方才还弩张剑拔的气氛此刻荡然无存,站立在庭院的李贤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你进来做什么?”
苏子乔看了他一眼,徐徐走到他的身旁,淡然说道“不是你叫我进来的吗?”
李贤闻言,顿时咬牙切齿,“原来苏将军对我这样言听计从,那我从前让你离太平远一些,你怎么不听啊?”
这一进来,日后若是有人拿苏子乔过去与他的交情做文章,说苏子乔与他串通谋反,即使苏子乔是太平长公主的驸马,也说不清。
苏子乔侧首,睨了李贤一眼,“你明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儿。”
李贤“……”
苏子乔双手背负在后,踏上幽深的廊道,大雪纷飞,雪花都被卷入廊道内,落在地面上,随即化做一滩水迹。
李贤看着苏子乔信步闲庭的模样,心中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明知道苏子乔这趟来围困他的雍王府,是身不由己。母亲垂帘听政,要确保她重用的每一个人的忠诚。苏子乔历经两朝国君,又是太平长公主的驸马,理应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
母亲明知苏子乔与他称兄道弟,交情匪浅,却还是派苏子乔来了。
——母亲在考验苏子乔。
他明知道苏子乔身不由己,也还是向他发出邀请,让他卸了莫邪剑进府与他私下相见。
李贤的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动着,“苏子乔,你脑子有毛病吗?”
其实苏子乔不必如此,龙武禁卫军是大唐的铁骑,只要苏子乔一声令下,雍王府的家将们根本不堪一击。
为了得到母亲的信任,苏子乔应该带着龙武禁军的铁骑,踏破雍王府才对。
可苏子乔并没有那样做,他在众目睽睽下步入雍王府的大门,为的只是给他一份体面。
苏子乔走在廊道上,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贤,“我早就提醒你,要慎言慎思慎行。”
很早以前,在太平长公主元宵遇刺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提醒李贤。
要他慎言慎思慎行,并非是觉得他会谋反,而是他生在天家,注定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更何况,李弘体弱,太皇太后野心勃勃,他有政治才能却不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一旦权力发生更迭,首当其冲就是他。
李贤站在他身旁,他张开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雪花冰冷,没一会儿就在他的掌心融化了。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李贤将手掌握紧,放在身侧,黑眸看着狂风中乱舞的飞雪,声调苦涩,“我以为阿兄会知道我一心只想做个贤臣,天泽那么小,性情有些像太平年幼的时候,我是真心喜爱他啊。”
可是谁知长兄登基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们维持着兄友弟恭的表象,却早已离心。
从小,母亲就不喜欢他。他也曾经渴望着能得到母亲另眼相看,可是一切只是他的奢求罢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怨愤,他的一生,都被错待。
兄长登基,与他离心。
母亲垂帘听政,要他的命。
李贤“搜出来的甲胄,不过是我从兵器库借出来暂用的,不过几十套。那能顶什么用?我只是一时疏忽,借出来忘了还回去而已,这就给我扣上谋反的帽子了。”
可是大唐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藏武器甲胄,一旦发现,论谋反定罪。
他一时疏忽,却给了母亲把柄。
可是,到底是谁向母亲告的密?太多人了,兵器库的人,雍王府的人,他的家将……所有人都有可能。这就是母亲的厉害之处,总能令他觉得她的眼睛无处不在。
李贤抬起右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像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说“子乔,你不该进来。”
苏子乔转身,目光对上李贤的,“我叫我进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
李贤“……”
苏将军的态度对一个含冤莫辩的人来说,委实是太过分了。
李贤满腹的心酸悲凉顿扫一空,取而代之的熊熊怒火,他指着苏子乔骂道“苏子乔,你是猪脑袋吧?你这一进来,日后等着你的,就是接踵而来的麻烦。你平日就端着一副高傲冷清的样子,不好说话得很,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一言一行要弹劾你呢。你倒是好,旁人捉不到你的把柄,你还专门给他们送一个!你愚昧无知不成器!”
雍王一番痛斥,苏将军不痛不痒的模样。
苏子乔干脆坐在了廊道的栏杆上,“跟你在芙蓉楼喝了这么多年的酒,都是你结账,总不能如今你想跟我说话,我都不进来。”
李贤一怔,随即双目通红,声音哽咽,“我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看看,到了这时候,我还有没有兄弟。”
母亲垂帘听政,本来与他感情不算亲厚的两个阿弟,与他来往得更少了,他心里觉得很孤独。
从前与他一起喝酒玩耍的狐朋狗友,也消失了。
有的只是一群不甘心被挤下来的大臣围着他,日夜想着让他与母亲夺权。
天下之大,他仿若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苏子乔看着李贤,沉声说道“即便你没有了兄弟,还有长公主。太平前几日才从公主府过来陪你说话,雍王年纪轻轻,记性就已经这样不好了吗?”
想起李沄,李贤忽然抬手捂脸,泪水从他的指缝流出,李贤的声音沙哑,“我对不起太平。”
他的阿妹从小对二兄特别好,从不会以为母亲不喜欢他而跟他生分,经常出宫找他玩,时时提醒他慎言慎行。
可他做得不好,如今含冤戴罪之身,他更不能为李沄做些什么,还把她的驸马卷入了风雨之中。
母亲多疑,要是日后因此对苏子乔生出些疑心,未必会手下留情。
“子乔,太平会不会恨我?”
苏子乔神色微动,他艰难的笑了笑,“不会。你心里明白,太平对家里人都很好,从不会记恨谁。”
李贤捂着脸的手放下,脸上泪痕犹在,“我其实……真的没想要谋反。我从前对天泽好,是真心的,我也没想过要把持独揽朝政。我从前辅助阿兄,尽心尽力,可是也没有谁会说那是我的功劳。我的心里,其实并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