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怎么不应当。”李沄看着薛绍,脸上露出笑容,“绍表兄此次去了扬州,最快也要等过年时才能再相见。若是扬州府事务繁忙,说不准你还不能回来述职,我自然是要来的。”
武攸暨也是双目含笑,他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扔给了薛绍。
薛绍接过,抬眼看向他。
武攸暨说道:“妙空大师和妙手大师都喜欢在外面云游,小五喜欢与妙空大师谈佛论道,我却喜欢与妙手大师倒腾一些好玩的东西。妙手大师曾走遍了大唐国土,这块腰牌,是大唐境内寺庙的敲门砖。妙手大师曾与我说,若是遇上什么事情无法解决的,有时去佛门中地看一看、问一问,兴许能为你解惑。”
太皇太后主政之后,大唐境内的寺院开始多起来。
妙手大师是护国寺得道高僧,身上所佩戴的腰牌,是长安县衙给他发的腰牌,到大唐各地的寺院出示这腰牌,都会被奉为上宾。
官府中人,有时候许多事情不便从官府渠道了解的,自有民间的渠道。
大唐的寺院,除了烧香拜佛,也身兼多职,既有收留流浪之人的地方,也有收容病人的场所。除此之外,也设有学堂,也有提供给游人居住的禅房。
武攸暨自小便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他办起事情来,手段灵活不拘一格,很受太皇太后的喜爱。
薛绍自幼与武攸暨一起长大,对他深信不疑。
如今得了武攸暨送的腰牌,他掂了掂手中的腰牌,笑着说道:“对我这样好,我该要怎么报答?”
武攸暨挑眉,说:“在扬州府好好的,等到回长安之时,带回一个全须全尾的薛绍,便是对我和小五的报答了。”
薛绍微笑,随即脸上的笑容又褪去,“永安没来。”
“她心中不愿意让你离开长安,可你非要去,她没办法。”李沄脸上带着笑容,声音温柔,“永安没来,并不是因为心中还在生气,她只是不想看着绍表兄离开。”
薛绍摇头,无奈叹息,“都是当阿娘的人了,还那么孩子气。”
武攸暨拍了拍薛绍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等你回来时,她定是第一个吵着要来接你的人。”
薛绍只是笑,他的目光落在李沄身上,温声叮嘱,“我走了,你多保重。”
李沄迎着薛绍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在大明宫中无忧无虑的小郎君,如今摇身一变,已是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郎君。他将要离开这座生他养他的京城,到那江南水乡去。
但愿江南的灵秀之气,能稍稍抚慰他思乡的心情。
***
李沄和武攸暨送走了薛绍,两人并不急着回去。
武攸暨说:“五郎君,想去哪儿逛逛吗?”
五郎君:“想去芙蓉楼呢。”
武攸暨朗声笑了起来,“想去芙蓉楼?不怕遇上苏将军?”
五郎君不常去芙蓉楼,奇怪的是每次去芙蓉楼,都能遇见正在芙蓉楼吃酒的苏将军。
李沄听到武攸暨的话,笑睨了他一眼,“怕呀,可总不能因为怕遇见苏将军,我就不去了呀。饮酒作乐,谁不爱呀。攸暨表兄,你说是吗?”
武攸暨无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就走吧。”
李沄和武攸暨到了芙蓉楼,芙蓉楼的顶楼都被周国公包了下来,两人挑了听蝉阁坐着说话。
到了芙蓉楼,不吃酒却要喝茶,周国公和五郎君是长安独一份儿。
武攸暨说:“前两天见了三表兄和四表兄,两位表兄似乎心情不佳。”
李沄望着茶盅里的热茶,她眉间神色平静,不徐不疾地说道:“长安之外的叔伯们,全都召回了长安。二兄也被送到了返思堂去住着。在不久的将来,便有高楼在长安城外拔地而起,这些皇室宗亲们都得一个不落地住进去。皇室中人,无不人人自危,三兄和四兄心情不痛快,也是正常。”
武攸暨想了片刻,拿了一块点心尝了一口,太甜太腻,他不喜欢。
周国公皱着眉头将那甜得有些腻人的糕点咽下去,跟李沄说道:“太平年幼的时候,还不像如今这样嗜甜。”
李沄面不改色,笑着说:“那大概是因为年幼时,不像如今这样苦。”
武攸暨默了默,随即说道:“姑母已经让我画图纸了,太平所说的高楼在一个月后便会动工,工部已经在准备此事了。小五,你给姑母出了这个主意,不怕被叔伯们恨死了吗?”
太皇太后要将亲王郡王们留在长安之事,在诸位亲王郡王回长安之前,并不知情。这些皇室宗亲回来长安,都以为自己不过是回来述职的,等年过完了,他们也就该离开长安了。
可谁知正旦大朝会之后,太皇太后就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长安。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连戏文都不敢这样唱的。
此令一出,大朝会上文武大臣也是一片哗然。
武攸暨是知情人,将这些皇室宗亲都关在长安,是李沄为太皇太后出的主意。周国公性情潇洒通透,与长公主也是年少一起长大的,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
他不怕皇室宗亲在长安会折腾出什么乱子,长安禁军十几万,难道还搞不定这些亲王郡王?
可这些皇室宗亲都是李沄的长辈,他怕这些人会戳烂李沄的脊梁骨。
李沄缓缓喝了一口茶,笑问武攸暨,“不然攸暨表兄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
李贤是太皇太后的嫡出之子,以谋反之名定罪。
其中的厉害关系,谁不心知肚明?
李沄说:“他们如果不被困在长安,在外面,很可能会对阿娘主持朝政的局面心生不满,到时肯定联合起来对抗朝廷。二兄已经关在了返思堂,我还有两个相对自由的阿兄,他们一个只想着莳花弄草搞点小买卖,一个只想着弹琴看书画画。我不想那些叔伯对抗朝廷的时候,将两位阿兄拉下水。”
“再说了,与其对抗朝廷最后落下不得好死的下场,如今这样留在长安,好吃好住,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武攸暨听着李沄的话,笑了笑。
周国公沉声说道:“天泽年纪尚小,姑母的路也不好走。昨日两位族兄到国公府找我,说姑母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宠信护国寺妙空大师,妙空大师要为她制造祥瑞,说她是菩萨降世,恩泽世人。此事你定然知情,妙空大师何时为姑母造势,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尽管说。”
昔日大明宫中的小伙伴,永安县主成亲了,郎君宋璟在朝中深得太皇太后赏识。但宋郎君任凭风浪起,一心当贤臣,不是操纵这些事情的料。
薛绍离开了长安。
李显和李旦两人自顾不暇,对太皇太后的事情不敢过问,更不敢打听。
唯独武攸暨,还能与李沄一起面对这些事情。
他们被困在了这个政局之中,无可奈何。可武攸暨对李沄说的话,却是发自肺腑。
从小到大,这位表兄从未对李沄说过半句假话。
李沄听着武攸暨的话,抿着唇笑,“没什么需要攸暨表兄做的。”
武攸暨扬眉,问道:“难道你不信我?”
“攸暨表兄从来做的比说的多,我又怎会不信你?”李沄抬眼,明亮澄净的眸子与武攸暨对视,她脸上梨涡清浅,温柔说道:“只是有的事情,一个人背着就足够了。攸暨表兄可是要为大唐修路的人,路还没修好呢,怎能背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武攸暨望着李沄,心里忽然有些浮躁,他问道:“小五,姑母的路,只限于此吗?”
太皇太后是否真的只甘于垂帘听政?
若真的只要垂帘听政,为何要让护国寺的得道高僧为她制造祥瑞?还有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位族兄,天天忙得不亦乐乎,为姑母处理一些不好搬上台面说的事情。
李沄笑了,说:“我敢说,可是攸暨表兄,你敢信吗?”
武攸暨:“……”
第195章 195
太皇太后的路, 当然不仅仅是限于垂帘听政。
李沄知道母亲的野心有多大, 否则又怎会让妙空大师制造祥瑞呢?母亲与她聊天时的言辞中, 也透露出她并不只想垂帘听政的念头。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父亲当大唐天子的时候,十分劳累,幸亏有母亲为他分忧。
长兄当大唐天子的时候, 本就羸弱的身体, 硬生生被拖垮。
李沄是不明白, 当这大唐天子是有什么好的。
她不明白,却不代表她不理解母亲的野心。母亲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追逐权力的, 杀伐果断, 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的孩儿, 下起手来也不会眨一下眼。
只是母亲垂帘听政尚且不满一年,她想称帝, 但时机未到。
还得再等等。
李沄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清茶, 然后望着武攸暨。
武攸暨坐在位置上, 想着李沄方才说的话。
“我敢说,可是攸暨表兄,你敢信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武攸暨十分心惊。
武攸暨心思清明, 他从小就很会揣摩李沄的心事,他将李沄让武则天将长安之外的皇室宗亲都召回了长安,以及最近发生的事情联合起来, 再加上她刚才说的话……武攸暨瞪大了眼睛,看向李沄。
李沄捧着茶盅,对着他笑。
武攸暨:“……”
难怪薛绍要远离长安的时候,李沄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之情。
去年之时,薛绍的两位兄长也不知因何缘故,被太皇太后派去为先帝守陵了。此事来得蹊跷,可也不是什么大事,薛绍家里也有许多事情掰扯不清,薛绍有时都懒得过问,武攸暨也不想多事。
只是听说薛绍的两位兄长,心中都不喜欢太皇太后这个舅母,在羽林军的时候,酒后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而喜欢看相的明崇俨又跟太皇太后说,这两人不知天高地厚,看面相却与先帝的帝陵风水很合适,不如让他们去为先帝守陵?
武攸暨也闹不明白面相跟帝陵的风水有什么关系,总之后来太皇太后听了明崇俨的话,直接将他们派去守陵。
薛绍的兄长去守陵了,紧接着就是薛绍递了折子,说想要离开长安。
这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
武攸暨看着对面笑得赏心悦目的长公主,赶紧喝杯茶缓一缓。
武攸暨:“小五,你老实跟我说,你心里是不是早就巴不得薛绍远离长安?”
李沄眨了眨眼,悦耳的声音揉着笑意,“我这样冤,绍表兄从小就待我极好,我恨不得他能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又怎会巴不得他早日远离长安。”
武攸暨没好气地瞥了李沄一眼,学着李沄说话的调调,悠然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小五,绍表兄对你极好,难道攸暨表兄对你不好?你这样偏心,不怕我难过?”
周国公打量着对面端坐着的五郎君,徐声说道:“小五,为了绍表兄,你可真是费劲了心思啊。”
薛绍要是知道太平私下为他费了多少心思,怕是要感动坏了。
李沄也知道有的事情瞒不过武攸暨,她也不迂回,对武攸暨说:“攸暨表兄心中明白阿娘的事情,绝不限于此。绍表兄即便是到了扬州府,他的一举一动也会有人盯着。我知道他与攸暨表兄一样,胸有凌云志,所以不愿他留在长安灰了心。”
母亲想要称帝,以后还会有大动作。
前些日子入宫,上官婉儿陪她去丹阳阁的时候,说太皇太后近日宠信一些小吏,其中一人特别受太皇太后的青睐,那人名叫周兴。
周兴此人是酷吏,在史书上留有一笔,臭名昭着。
母亲还是想用酷吏。
要是酷吏横行,那就太糟糕了。
武攸暨是母亲指定的国公府继承人,酷吏横行,还能动了主子家的人不成?可薛绍就不一样了,薛绍是城阳长公主的嫡子,从小就很受父亲的看重,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酷吏万一盯上了薛绍,就算她能保住薛绍,薛绍也得被扒掉一层皮。
李沄近日正在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母亲打消重用这些酷吏的念头。
武攸暨静静地喝着茶,转头看向窗外。
绵绵的细雨下个不停,天色阴霾,令人不得开怀。
***
小五郎君跟周国公在芙蓉楼里喝了一日的茶,赶在宵禁前回了公主府。
她回去的时候,苏子乔正在湖边练剑。
长公主听说驸马都尉在练剑,也没回蘅芜苑,直接去了湖边看将军练剑的英姿。
时光飞逝,她记得自己年少时,见到苏子乔在剑光中行走,那婉若游龙的身姿,令她十分艳羡。
如今时空转换,流逝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将军依然帅气逼人,令她移不开眼。
她就站在湖边的杏花树下,安静地望着苏子乔。
苏子乔发现她来了,将手中的剑抛给了不远处的亲卫,走向长公主。
他伸手,动作温柔地将落在公主青丝上的花瓣取下,沉声说道:“可算是回来了,怎么不喊我?”
说着,牵了长公主的手往蘅芜苑走。
原本已经停下的春雨,再度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庭院中落英缤纷。
长公主说:“你练剑的模样我很喜欢看,不喊你,是想多看一会儿。”
苏子乔闻言,嘴角忍不住微扬,“你喜欢看?”
李沄点头,“嗯”了一声。
“那等公主得闲时,我专门练剑给你看,到时你就哪儿都别去,就在府里待着。”
“好啊,就怕我得闲了,苏将军还要忙。我今日起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府里了。是去禁军大营了吗?”
苏子乔牵着李沄进屋,将身上的常服外袍脱下,正想让槿落秋桐来帮她将衣服换下,谁知苏将军却牵了她去屏风后。
李沄:???
苏将军亲自伺候长公主,他将李沄束起的长发放下,一头青丝顿时倾斜而下,落在她的身上。
苏子乔的五指在那宛若绸缎的青丝间穿梭,沉声说道:“没去禁军大营,太皇太后召我入宫。”
李沄一怔。
苏子乔对李沄的头发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没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把她盘起的头发放下来。男人修长的五指在李沄的发间穿梭,却没说话。
李沄不由得转身,她的双手搭在他的胸前,仰头看他。
“阿娘召你入宫,是为了何事?”
“越王再三向太皇太后递了折子,请求太皇太后放诸王回各自任上之地。太皇太后担心事情有变,召我入宫商讨该要如何安抚诸王。”
原本在长公主发间穿梭的手顺着她的后背而下,然后落在她的腰侧。
苏子乔扶着李沄的腰,眸光幽深,“太平,如今平静的日子,怕是维持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