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汀担心他,便住在了老宅这边。
这会儿老头子吃了药,已经睡下,谢汀和贺泓致在外头开了酒,碰了一杯。
谢汀抿了口酒,淡淡道:“掉了。”
“你说,你爸下一步,会怎么做?”
谢汀仰头一口将杯中酒喝干,指甲敲了敲脆薄的杯壁。
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就震动起来,谢汀看着贺泓致笑:“这不就来了?”
她抬手掐了电话。
过了会儿,又嗡嗡响起来。
早说了谢开成这人一折腰便折到底,就是对着亲女儿,这会儿也丝毫不见脾气。
谢汀又把电话掐了,谢开成就给她发微信:[汀汀乖,接爸爸电话]
谢汀刚喝进去的酒差点儿没吐出来。
贺泓致连连赞叹:“牛逼啊这,我姑姑当年就是单纯,可不得被这大尾巴狼骗得团团转么?”
谢汀听得心烦,又被谢开成恶心的够呛,骂他:“闭嘴把你。”
贺泓致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撇撇嘴不吭声,看着谢汀给谢开成回:[在外公家]
没过多久,谢开成就来敲门了。
先是讨好女儿,再来讨好岳家,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贺泓致开了门,盯着谢开成冷冷道:“什么事儿?”
“泓致,”谢开成望着他笑,面容儒雅,分外亲切,“我来找你爷爷。”
贺泓致也不喊他进门,两手抱臂,长腿一屈,脊背抵在门边儿上,正正把他挡在外面。
不冷不热地刺他:“姑父,您说您也挺大个人了,怎么做事这么没规矩?哪儿有大半夜来敲门找老头子的,早睡了。”
谢开成嘴角的微笑纹丝不动,抬手去拍贺泓致的肩:“没事儿,老爷子睡了,我能等,等他明天醒了见我也成。”
贺泓致身子一偏,避了过去,翘着眉毛道:“成,那你进来吧。”
又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地:“我上楼睡了,你自便。”
谢开成随他进了客厅,目送贺泓致上楼,嘴角的笑意倏然收起。
桌上摆着两个空酒杯,谢汀在他来之前就上楼去了。
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着。
谢开成在沙发上缓缓坐下,暗影里,他面色沉沉,几分阴郁。
屋里静极了,夜深露重,初秋的夜已经开始泛凉,到了最冷的那一阵儿,谢开成只觉得脚骨都要冻碎了。
其实也不光光是冷的。
事情发展到难以预料的现在,贺家竟然还沉得住气,他心头不安的阴影越来越重,盘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贺家到底知道了多少……
天亮了,外头阳光打进来,谢开成感觉不到一点暖。
贺泓致刺挠着脑袋,眯着眼站在楼梯口喊了句:“老头子说了,不见你,哪来的回哪去吧。”
谢开成心头一颤。
哪来的回哪去?他从最穷的乡下走出来,靠着漂亮皮囊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笼络住贺千雁,将她攥在手心里,攀上贺家这棵大树,才有了谢家的现在。
他哪儿还能回得去呢?
他枯坐一晚,纹丝不动,扶着沙发边站起来,双腿一阵麻,无数根针刺挠挠扎进血管里,让他一个踉跄,站不稳当。
他要开口,他不能放弃。
电话忽然响了。
那头杂音混乱,混着风声,躁动焦急:“谢总……赵晓娟跑了……赵晓娟跑了!”
谢开成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他眼里刹那一片血红,再顾不得腿上的麻痒,迈开步子边往外走。
他再也支撑不住冷静和体面,嘶哑着吼:“给我找!给我把人找回来!”
……
谢汀睡了个好觉,半上午的时候才起来,何文放已经等在客厅,准备送她去机场。
这是出事儿之前就定好的行程,去一个热门综艺做嘉宾。
是个生活类慢综艺,一群明星在乡村里盖个房子种几块地,每天喂喂鸡撵撵鸭,外头逛逛集市,回来做些好吃的围着聊天儿解闷。
每期会请两个嘉宾,提前还能点菜。
谢汀权当去旅游了。
唯一的一点,何文放还苦口婆心地交代:“你……这节目跟季朗风一起录,你真的可以?不行咱就任性一回,也没啥,大不了我被领导骂一顿……”
因为是之前签的节目,那时候谢汀和季朗风的绯闻只是若有似无,节目组需要热度,同时邀请了他们。
谢汀是想着,总归两人都在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问心无愧,随意了。
没料到季朗风那边也同意了。
可现在到了要录节目的时候,出了这个事情来,谢汀倒还好,她以为季朗风肯定不会去了,谁知道那边也没说改行程。
那就去呗。
傍晚飞机落地,谢汀要在城里修整一晚上,第二天才坐车去往乡下。
节目组给嘉宾安排的酒店,条件一般,谢汀也不计较,她这些天经的事儿太多,再加上坐飞机,实在累得慌。
负责跟她的PD过来接她,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才小心翼翼说:“嗯,汀汀啊,季朗风已经到了……导演说,你要是不想和他一起,咱们到时候节目安排会把你俩的任务分开的,有什么想法咱们就说出来,都可以商量的。”
这阵子谢汀听惯了这种语气的。
之前季朗风是顶级流量,谢汀还差那么点儿火候,但现在又不同了,谢汀的身份放在那里,就算安颜那个黑料不上不下的不知真假,但她背靠贺家,又一夜变身星二代,身价暴涨,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了。
更何况,季朗风是季雨柔的弟弟……这个身份,直接矮了一头了。
节目组也是头痛,盼着这期嘉宾快点录完,两边都不得罪最好。
谢汀笑说:“没事儿,按节目组安排的来吧,我没什么要求。”
PD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给她送回房,说了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就撤了。
谢汀睡了一觉,没睡踏实,睁眼一看,也不过晚上十点。
手在枕头下的手机上溜了一圈儿,也没摸出来。
最近别的不说,倒是玩儿手机这个毛病快被她给戒掉了。
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来酒店人说楼上有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她披了件薄薄的外套,出门透口气。
这边气候更冷一些,谢汀出门就觉察出凉意,她紧了紧衣服,往前走去。
确实是个很小的花园,没什么花儿,都被酒店工作人员拿来种菜了,绿生生一片,倒也好看。
谢汀笑了笑,倚着栏杆坐下,看着远处月亮发了会儿呆。
地上忽然投过来一个长长的影子。
谢汀没回头,只听见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季朗风才开口,声音嘶哑的吓了她一跳:“月亮好圆。”
谢汀点了点头:“是挺圆的。”
“我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也是这么圆的月亮。”
“是啊……”她笑叹,“那时候你姐姐拉着你,大冬天的,两个人都穿着个破破烂烂的薄秋衣,冻得脸通红,怯生生站在我脸前头,问我妈妈,‘贺阿姨,这个妹妹是谁?’”
那时候谢汀很不开心的。
贺千雁做了阔太太,事业没了,心里又有愧,就去做慈善。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何况贺家,遇见山区里两姐弟相依为命,一查才知道,竟然还是跟贺家沾亲带故的。
贺千雁就把两个孩子带了回来。
给吃给穿给学上,到头来养出来了两只白眼狼。
可惜呀。
汀汀不是亲妹妹,季雨柔却是亲姐姐。
她叫谢开成“谢叔叔”,转头爬上了谢开成的床,还叫弟弟来作掩护。
贺千雁死了就算了,又把谢汀骗的团团转。
母女俩都是傻子,一个个看男人的眼光都那么差。
季朗风也被她的话带入回忆里,他踌躇了好一会儿,谢汀听出他声音里有哭腔了:“汀汀,是我们对不起贺阿姨,对不起你……”
谢汀静静听着,他的话应该还没说完。
“可我姐,已经得到报应了,她孩子没了,你知道怎么没的吗?被你爸爸一脚一脚踹掉的……”
谢汀笑了出来,偏头看他,像是在看笑话:“你以为我有多大的能耐?她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犯法的,我说了可不算。”
季朗风语塞。
“你还记得上次你姐生日宴,我差点在家门口被人猥亵吗?你不是还问我有没有事吗?哪儿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呀……季朗风,你长着脑子,也该多想想。”
谢汀站起身往外走,两人擦肩而过时候,季朗风手指微动,想要攥住她。
谢汀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离开。
低沉的声音飘在风里:“汀汀,对不起……”
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准备出发,谢汀化好妆换好衣服,上了车就要开始录制了。
她和季朗风坐一辆车。
或许昨晚说开了,两个人打了照面,竟然出奇的坦然。
谢汀笑着打招呼:“hello。”
像是陌生人初见,礼貌而生疏。
季朗风愣了下,也露出个笑,礼貌回应:“你好你好。”
车上装着摄像头,全程录制,两个人都在工作状态,时不时谈论两句路边风景,气氛倒也融洽。
后头跟车的节目组都舒了口气。
到了目的地,录制也很顺利,导演私底下还夸两个人都挺敬业,没把外头情绪带进节目里。
下午的任务是几个人到市集采购,晚上好回来做大餐,稳妥起见,两个嘉宾还是分头行动,谢汀跟着去割草喂羊,季朗风跟着小分队去市集。
集市人很多,几个人边走边逛,前前后后都跟着摄像。
农村人淳朴,都好奇地往这边看,却不怎么敢凑上来。
先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导演说时间还早,他们可以随意逛逛。
季朗风和两个年轻的小艺人走在一起,女孩儿看见路边卖传统吃食的小店,便想进去尝尝。
两个男孩子当然没有异议,也跟了进去。
小店不干不净的,半下午时候,放眼望去,只两三人在吃饭。
他们坐下点了单,看摄像头没跟进来,女孩儿就欲言又止看着季朗风,想八卦两句。
“哎,季朗风……”她小声问,很好奇,“你见过安颜吗?她真人是不是也是超漂亮的?”
旁边桌子一个女人正埋头吃饭,像是赶路,慌得大口大口往里塞。
吃着吃着,忽然手一崴,筷子“啪”一声,脆脆敲在桌上。
季朗风皱了下眉,没回应。
女孩儿自言自语:“唉……我没别的意思,安颜是我偶像,我超喜欢她的……就是红颜薄命啊,还遇人不淑,那个谢开成,真不是玩意儿!”
旁边那女人猛地站了起来,季朗风偏头看了下,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抖的厉害,像是生病,无法克制的颤抖。
他心头略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别在这儿遇见人犯病了什么的吧?
可刚点了吃的,也不好说走,正说着,三个人的摄像都跟着进来了。
旁边那女人正要抖着半边身子往外走,扭头直直撞上三个扛着摄像头的男人,镜头如同三只黑洞洞的巨大旋涡,直直朝她面门而来。
变故陡然发生。
女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矮下身子,抬手就抓在了季朗风的衣袖上,拽着他拼命往后退,踢倒了一大片桌椅,哗啦哗啦往地上砸。
女孩子的尖叫声窜了起来。
那女人看起来十分瘦弱,可手劲儿出奇的大,季朗风被她大力拽着倒退着走,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嗓子眼都梗起来。
混乱里,他听见女人发抖的声音在喊:“别拍我!别拍我!”
“谢开成……谢开成……我叫赵晓娟……我不要打针……打针好疼……我是谢开成的女朋友……安颜是小三……安颜是小三!!”
季朗风浑身一僵。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忽然浑身失去了力气,像是被女人拖着的一块破布,往角落里躲去。
女人终于到了墙角处,她紧紧攥着谢开成,让他挡在自己前面,而自己却蜷缩成了一团,浑身发抖,低声喃喃:“我听话……我听话……安颜是小三……打针好疼……谢开成谢开成……我没病……我没病!安颜是小三……”
季朗风只觉浑身血液凝固成冰,而后在心头卷起惊涛骇浪。
他静静地站着,挡在女人身前,一动不动。
节目组的人员冲进来,一把拉住他护着往外走,季朗风偏头看了一眼。
那个叫赵晓娟的女人正双手抱头,瑟瑟发抖,见遮挡物没了,她害怕地向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季朗风看到了无边的恐惧。
他的PD急得要命,跑过来不住道歉,季朗风眼神凝固了般,毫无回应。
后头着急而混乱的声音传来。
“打120吧……那个女的像是有什么病,犯病了……”
“季朗风是不是吓着了……也带去医院看看吧……”
季朗风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
一只蚂蚁举着一块面包屑,吃力地前进着,努力地往前爬。
有人路过,一脚碾下去,再看时,什么都没了。
面包屑没了,连蚂蚁的尸体都消失了。
他终于站起来。
“我要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