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顶很好说话:“那夜里看。”
苏毓:“……他死相不雅,生怕吓着你。”
“我不怕他。”
“……他怕你。”
“他住在,哪里呀?”
苏毓随手一指墙角的大花瓶:“瓶里。”
“哦。”小顶颇觉遗憾。
苏毓有些不耐烦,正想找个借口打发她出去,小顶又问:“你的吊死鬼,是男是女”
“男。”
“身量多长?”
苏毓随口答:“八尺。”
“胖还是瘦?”
“不胖不瘦。”
“多大年纪?”
“死时三十来岁。”
“长什么样?”
“挺清俊,”苏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不失英武。”
“有胡子吗?”
“……有。”
“为什么上吊?”
苏毓继续瞎编:“他本是王孙公子,遭奸人陷害家道中落,自己屡试不第,妻子又跟着邻人跑了,万念俱灰之下就上吊了。”
“吊死在哪里?”
苏毓:“自家老宅园子里的歪脖子老柳树上。”
“那个,邻人叫什么?”
苏毓:“……”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苏毓编得心力交瘁。
……
小顶把这吊死鬼的身家背景、人品相貌、左邻右舍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最后挠挠头:“还是,想不出来。能看看吗?”
苏毓身心俱疲,只想打发她走:“好,我劝劝他。”
他本是随口敷衍,心想这傻子多半转头就抛在脑后了。
谁知他大大低估了一根筋缺心眼的执着程度。
从那天起,小顶每日从学堂回来,一见连山君就问吊死鬼。
苏毓照例敷衍:“正在劝,态度已经松动了,大约过两日就能见了。”
两日复两日,小顶不干了。
这一日,连山君照旧搪塞她“快了快了”,小顶便绷起脸:“不给我看,吊死鬼,不给你吸。”
仙子姐姐告诉过她,连山君如今靠她的灵气过活,若是不顺她的意,只要威胁不给他灵气吸,保准他百依百顺。
苏毓:“……”
汲取灵气时需要入定运功,若是这小炉鼎不配合,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苏毓揉了揉额角,只得承诺:“给我三日,定然让你见到。”
“不准诓我。”小顶严厉地警告了他,这才坐下让他吸。
汲取完灵力,苏毓把这小祖宗恭送出去,便即去了趟藏书塔,搬了十几本驭鬼术方面的典籍回来。
连山君天纵奇才,聪慧过人,一晚上就自学成才,成了半个招鬼驭鬼的行家。
他拿起朱砂笔,开始在黄表纸上写符。
这种招鬼符可以沟通幽冥,把条件和待遇写上烧掉,便会出现在幽冥界枉死城的城墙上,符合条件又有意向的鬼魂看见了,就可以响应修士的召唤——说白了就是个招工启事。
别人招鬼用的符纸不过巴掌大小,他这张足有三尺见方,因为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苏毓按照书上教的画了个完美无缺的符篆,然后开始写招工条件:
“姑苏人士梅某,族中行三,身长八尺,面白有须,相貌清俊,不失威武,因家道中落,妻子背叛,万念俱灰之下,吊死在姑苏老宅后园之百年歪脖子柳树上……”
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耗费了大把灵力,总算是写完了。
苏毓抚了抚额头,将符纸烧掉。
符纸燃尽的瞬间,便出现在了枉死城的城墙上。
一众赋闲的怨魂立即围了上去,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吃了一惊。
一般修士招鬼,最多写个男女,年岁,死法,这招鬼符真是别具一格,事无巨细。
规定家世、姓氏、郡望、相貌也就算了,具体到“妻子李氏,小名阿翠,与左邻开绸缎铺子的王五郎私奔”真能招到鬼吗?
何况单是“身长八尺”这一条,就足以晒去九成九的亡魂了。
……
苏毓等了半个时辰,那堆符灰总算有反应了——一阵阴风将符灰扬起,灰烬里现出个身长八尺,一脸络腮胡,舌头拖到胸口的鬼魂。
鬼魂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跟前,扭扭捏捏地行个礼:“鬼奴梅运,参见主人。”
苏毓睨他一眼,不甚满意,这鬼魂长了两条卧蚕眉,一双牛似的大眼,实在和清俊不沾边。
不过相貌本就有操作空间,能招来其它条件都符合的鬼魂已经很不容易了。
横竖只是敷衍那炉鼎用的,苏毓便指指角落里的花瓶:“平日你就待里面,召你时再出来。”
吊死鬼瞅了眼只有半人高的花瓶,又看看自己的长手长脚:“这恐怕……”
苏毓一个眼风扫过去:“有什么意见?”
吊死鬼嘤咛一声,立即飘到墙角,努力把他威武雄壮的八尺身躯塞进了花瓶里。
翌日,小顶放学回来,苏毓没等她问起便道:“吊死鬼答应见你了。”
说罢转头冲着墙角的花瓶道:“梅运,出来。”
话音刚落,花瓶动起来。
半晌,“啵”一声,一颗头从瓶口挤了出来,一条长舌头在瓶外晃荡来晃荡去。
又是“啵啵”几声,身长八尺的吊死鬼从花瓶里钻了出来。
小顶好奇地盯着他的长舌头,原来吊死鬼是这样的。
苏毓淡淡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顿了顿:“说了没什么好看,你不信。”
的确是没什么好看,只是眼球突出点,舌头长一点。
小顶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忽然想起他的本事来,开门见山问道:“你会【打码】人吗?”
苏毓:“……”
梅运:“???”
随即,他捂着嘴慢慢蹲下身,血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会呀,就是因为我不行,阿翠才跟着隔壁的王老五跑了……嘤嘤嘤……”
苏毓:“……”
小顶好心安慰他:“别难过啦。”
说着瞟了一眼黑脸的连山君,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的吊死鬼不行,她就放心了。
……
许是先前太过期待,小顶真见着连山君的吊死鬼,不免有些失望,这鬼魂没什么用处,成天在花瓶里“嘤嘤嘤”地哭自己不会夺舍,她便打消了给儿子剪一个的念头。
苏毓总算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安生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他刚打完坐,从东轩踱出来,便收到了云中子的传音:“师叔祖他老人家到山门口了。”
第27章
若问在这世上,连山君最怵谁, 恐怕非师叔祖纯阳子莫属。
这老头是师祖的同辈人, 惯会倚老卖老,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车轱辘话一轮又一轮,偏偏还只能听着。
故此他每回大驾光临,苏毓总是以受伤闭关为由,躲在灵池里避而不见——反正他因体质的缘故,重伤是家常便饭, 老头就算怀疑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回却是躲不过了,一来灵池都干了,二来纯阳子是为着河图石和那小炉鼎的事来的。
毫无疑问, 那老头一会儿准会苦口婆心地劝他和那炉鼎双修。
苏毓瞥了一眼窗外抱着笸箩,追在大红鸡身后喂纸团的傻子, 苦恼又烦闷地捏了捏眉心, 嘴角浮起一抹无奈的微笑。
……
师叔祖纯阳子和师祖差不多岁数, 不过比不得他们师祖这位不到二十就筑基的天才, 老头一直修到八十多才筑基,没能及时驻颜, 是个鸡皮鹤发、老眼昏花,名副其实的老头。
云中子不放心他一个人骑鹤出远门, 每回都会派个弟子去接。
这回不幸中签的是云中子的三徒弟叶离。
好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经过师叔祖一路上的谆谆教诲, 从鹤上下来的时候双眼无神,脚步虚浮,宛如一个没有灵魂的劣质傀儡人。
云中子领着一众弟子,早早在山门外恭候师叔祖的大驾。
不等十只纸鹤拉的云车停稳,他便迎上前去,扶住老人家。
师叔祖眯缝着老眼,对着云中子上下打量一番,皱起眉,嘴角往下一撇,两道法令纹宛如刀刻:“早劝你双修,你不听,阴阳失调掉毛了吧?”
“双修”两字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难免有点下流猥琐,但是从这老头嘴里说出来,却朴实无华得仿佛拔个火罐,不给人一点想象空间。
云中子尴尬地摸摸头顶:“师叔祖说笑了,只是换毛期,咳咳。”
“师叔祖又没瞎,难道分不清换毛和脱发?”师叔祖说着往小辈中间扫视一眼,目光落在蒋寒秋身上。
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修大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摸了摸自己浓密茂盛的秀发,防患于为然道:“太师叔祖,我没掉毛。”
纯阳子捋捋胡子:“谁说你掉毛?你是□□中烧、燔灼焚焰,所以整天找这个茬、寻那个晦气。听太师叔祖的话,找个道侣双修泄泄邪火,保管你心平气和。”
蒋寒秋:“……”我不是我没有。
纯阳子捋捋胡子,给她一个理解的眼神:“要是实在找不到人和妖,就用剑凑合一下吧。”
蒋寒秋:“???”
把众人一个不漏地教训了一番,纯阳子方才跟着云中子前往掩日峰。
云中子一路上把苏毓和小顶的情况说了一遍:“师叔祖一片好心,小毓心里明白,只是他实在没有这个心,那姑娘又年小不晓事,这回劳动师叔祖大驾,还是想请你老人家来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苏毓虽然不至于当面顶撞老人家,但每每不胜其扰,脸色难免不好看,云中子一个和事佬,最见不得气氛尴尬,便尽力斡旋。
纯阳子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也别说了,小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我不知道?”
顿了顿道:“我不啰嗦就是了。”
云中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
老头都到家门口了,苏毓也不好太过失礼,亲自去门外迎接。
纯阳子一见这不省心的侄孙,两片嘴唇便蠢蠢欲动,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终究忍住了没提双修的事,转而问道:“气海充盈些了么?”
苏毓答道:“遵从师叔祖教诲,每日以九转流珠功法汲取灵力,略增半成。”
师叔祖闻言眉头一皱:“这么久才恢复半成?”
顿了顿:“此法的确是慢一些。”
苏毓料定他要提双修,没想到纯阳子只是点点头:“不必操之过急。”
苏毓:“?”
他按捺住心中的狐疑,把纯阳子延入院内。
……
院子里,小顶刚喂完大红鸡,正和傀儡人一起蹲在地上,捧着脸看吊死鬼甩脑袋,一边甩一边把舌头绕到脖子上。
一炉鼎一傀儡时不时给吊死鬼鼓掌喝彩。
纯阳子一踏进院门,先看见大红鸡,便是一个趔趄:“这是什么品种?”
云中子如实道:“是纸鹤。”
纯阳子捋捋胡子,冷笑道:“你们归藏家大业大,作风也是越来越浮夸了。”尽捣鼓这些有的没的,难怪没空双修了。
云中子:“……师叔祖教训的是。”
紧接着,纯阳子发现了吊死鬼,脸便是一落,厉声道:“小毓,你怎么也学别人养起怨鬼来了?!”
苏毓:“……此事说来话长。”
“灵气不足可以从长计议,”纯阳子气得跺脚,痛心疾首,“剑走偏锋,搞这些旁门左道,你对得起你师祖和师父吗?小子,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苏毓:“……”真不是你老人家想的那样。
纯阳子气得肝疼:“知道你是当世大能,翅膀硬了,听不进劝了。”良言难劝该死鬼,宁愿养鬼也不愿双修,这小兔崽子是没救了。
苏毓忙道:“请师叔祖教诲,侄孙不敢不从。”
纯阳子:“我偏不教你!”
苏毓:“……”
“闲话少叙,”纯阳子朝小顶的方向努努嘴,“说的就是那姑娘?”
苏毓颔首,对小顶道:“萧顶,过来。”
小顶正在专心致志地帮吊死鬼数数,听见连山君喊她,这才发觉有人来了,站起身来,上前行礼,甜甜道:“见过道君。”
她在归藏见到的修士,模样大多年轻,至多就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满脸褶子的老人家,不禁有些好奇。
纯阳子老眼昏花,看不清她眉眼,但一听那清甜的声音,亲切的语气,便觉沁人心脾,皱紧的眉头便是一松:“好,好,不必多礼,你也随他们叫我师叔祖就是。”
小顶从善如流:“师叔祖。”
纯阳子转过头,与云中子交头接耳:“看样子是个好孩子,配小毓可惜了。他没这心思也好,省得祸害人家。”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但因为耳背,仍旧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