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挣扎起来,本能地去掰那黑袍人的手,但她生得瘦弱纤细,哪里是这高大魁梧的黑袍人的对手,拼尽了全力,那黑袍人的手指依旧纹丝不动。
眼看着那鲛人奄奄一息,连落泪的力气都没了,小顶心下不忍,一时却想不出法子救她,就在这时,只听那洞开的门里传来悉悉索索,丝绸摩擦地面的声音。
一个清润慵懒的声音在黑袍人背后响起:“大好的日子,何必喊打喊杀的。”
话音未落,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迤迤然走出来,也穿着黑衣,那黑却和黑袍人不一样,像是深邃幽暗的夜空。
他一出现,黑袍人立即扔下奄奄一息的鲛人,垂手退到一边。
修士们看清来人面貌,呼吸不由一窒,鲛人们虽未歌唱,但所有人都仿佛被迷惑住了心智,忘了生死,忘了一切,只想多看他一眼。
白千霜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怎么都挪不开眼,他的容貌其实不如连山君,但与苏毓的轻冷矜贵不同,他有一种不属于世间的魅惑,看着他,便如临着深渊,明知危险却又不由自主想往下跳,就像传说中那位被正道门派联手诛杀的魔君……
她心里咯噔一下,莫非那大魔头其实并未魂飞魄散,而是蛰伏在这七魔谷中?这就能解释他的绝世姿容和高华气质了。
只有小顶无动于衷,更不明白周围那些人为什么都呆愣愣的,在她看来这什么“圣君”充其量是又一个白皮瘦子,五官生得还不如师父精致呢——经过十洲美男榜的熏陶、碧茶老师孜孜不倦的教诲,她对分辨人的美丑已有了些许心得。
也就是那一头银发令她想起自家仙君,让她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那人走动起来几乎不见起伏,只有衣摆微微作响,若非看见黑袍中时隐时现的长腿,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生着蛇尾。
他停下脚步,银灰色的眼瞳扫向众人。垂手肃立的黑袍人道:“圣君降临,还不跪下。”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山岳般向修士们压来,许多修为低些的弟子,便即屈膝跪倒。
小顶向来能屈能伸,一早便蹲了下来,有小师叔带头,归藏弟子也都从善如流地蹲了下来。
白千霜却用佩剑拄着身子,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最后还是在重重威压下,不得不跪倒在地。
魔君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缓步走到她面前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白千霜一颗心怦怦直跳,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虽然她心有所属,但方才中毒颇深,又遇上这样俊美又高贵的男子,不免有些心猿意马,然而得他青眼是一回事,真的发生点什么,她却是不愿意的。
她咬着唇,将头垂得更低了。
魔君轻笑一声,从腰间摘下佩剑。
白千霜眼看着那剑鞘缓缓向她伸来,心情悸动又惊恐:“不,正邪不两立,你休想……”
话音未落,冰冷的剑鞘已经将她下颌挑起。
魔君淡淡道:“多虑了,本座只想看看你脸上写的什么。”
“嗯,”他顿了顿,“蛇蝎心肠,很是贴切。”
白千霜只觉莫名其妙,不等她闹明白,男人已经收回剑鞘,毫不犹豫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走到小顶跟前,打量了她两眼,对身后如影随形的黑袍男人道:“就这个了。”
黑袍人道:“恭喜圣君,喜得王妃。”
魔君淡淡一笑:“也就是一晚上的事,这是第几个我都记不得了。”
李圆光和其他归藏弟子闻言大骇,想把小师叔护在身后:“老魔头,不许碰我们小师叔!”可威压排山倒海地袭来,压得他们不能动弹,脊骨发出咔咔的声响。
李圆光吐出一口血来,声音也发不出来。
魔君打量了他一眼,和煦地笑起来:“归藏。许久未见,云中子又收了新徒弟么?”
小顶摇摇头:“不,家师道号连山。”
魔君偏了偏头,眼中满是好奇,神态几乎有些孩子气:“呀,原来是故人高足,那本座可得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他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眼中掠过一丝残忍,俯下身来,伸手挑起小顶的下颌,赞叹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跟着苏毓那种不解风情的剑修,实在是暴殄天物。今晚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极乐。”
他用拇指轻轻擦过少女饱满的下唇:“不知明日连山君见到你漂亮的尸首,会是什么神情。”
说着松开她小巧的下巴,直起身,对身后的黑袍人道:“带她去沐浴更衣,打扮漂亮些,好好一个大美人穿得这么寒酸,鞋子都掉了一只,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黑袍人拍拍手,门里出来两个穿得十分清凉的侍女,动作轻柔地扶起小顶。
小顶方才受着魔君的威压不能动弹,此时两条腿又不听她使唤,倒跟着那两个侍女往门里去了。
魔君转头看了修士们一眼:“搅扰诸位雅兴,请继续吧。”
说罢一旋身,跟着小顶迤逦向内室走去,几乎是同时,墙壁“轰”地在他身后阖上,又恢复成光滑的白石墙壁,压根看不见缝隙。
白千霜见那石壁阖上,既庆幸又失落,还有些恼火——她自不想丢命,但那魔头选了那炉鼎,她又不甘心。忽然想起那魔头方才的话,忙拔出佩剑,用锃亮的剑身对着脸一照,登时惨叫一声,佩剑脱手,“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
小顶本以为门内是内室,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四排绿玉柱子不断往前延伸。
长廊两侧都是宫室,一间挨着一间,门口挂着帘幕,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宝石,还有一些是用泛着莹蓝光泽的珠子串成的——正是方才在外面看见的鲛人。
小顶不由心惊,这么多眼泪,得哭上多少回啊。
魔君赶上她,与她并肩走,在她耳边悠悠道:“你知道么?鲛人只有在濒死时才能流出这种色泽的珠泪,做这一条帘子,需宰杀数百个鲛人。”
他的声音柔和轻快,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即便小顶是只炉子,听了也觉后背发寒。
不知走了多久,长廊两边的宫室越发华丽,有几间显然是藏宝库,小顶只从门外隔着帘子匆匆望上一眼,便被里头堆积成山得珍宝晃得眼花缭乱,寻常人别说没见过,怕是连做梦都梦不到。
与这些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宫室比起来,方才那个房间只能算个澡堂子。
还有两间似乎是药库,从门外经过,便有药香飘出来,小顶往里一瞅,各种药材和瓶瓶罐罐放在水晶雕成的柜子里,只扫了一眼,就有许多从未见过的药材。
小顶见着珠宝还不觉如何意动,一见药材,顿时心痒起来,悄悄记下药库所在的位置,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若是能顺利脱身,定要进来尽情搜刮一番。
走了许久,魔君停下脚步,对侍女道:“带她去沐浴梳妆。”
又拨弄了一下小顶散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脸颊:“我等着你。”
两个侍女默不作声地带着她进了左侧的门,小顶一看,发现宫室的中间也有一方巨大的水池,四下里水汽氤氲,不过水中没有那股奇异的香气,只有兰麝的气味。
小顶双脚不能动弹,双臂也没什么力气。两个侍女除下她的衣物,将她推进了池水中。
小顶赶紧低头一看,双腿安然无恙,并没有变成鱼尾,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只是普通的水。
两个侍女替她擦干身体和头发,替她换上了衣裳,将头发编起,用鲜花和宝石妆扮她。
这些衣裳与她平日穿的青衫和袍子大相径庭,层层叠叠的轻纱和珠链交缠勾连,式样倒和她初来乍到时穿的那身有些像,不过要华丽得多。
好在他们没往她身上穿金链子,小顶松了一口气,便任由他们往她头上插戴。
她本就生得极美,这般盛装起来,更是难描难画。
梳妆完毕,两个侍女引着她走进右边的宫殿。
这宫室奢靡至极,到处是织锦、鲛绡、凤羽,穹窿上描金绘彩,四壁却是锃亮的镜子。
中间一张大床,总有十张普通的床那么大,床前却是一方巨大的圆形水池,小顶一闻香气便微微变了脸色,这是能把人变成鲛人的池水。
魔君衣衫不整靠在床上,银发随意散落下来,铺了满枕。
见少女看着池水露出惊骇的神色,他的心情似乎越发愉悦:“不急着用这水池,一会儿你会喜欢的。”
两个侍女把小顶放在床上,躬身一礼,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
他们一退出宫殿,便有一堵厚重的紫晶墙落下,将入口封得严严实实,堵上了所有退路。
魔君欺身上来,长指在她咽喉处轻轻一抚:“王妃的声音那么好听,不叫可惜了。”
一股凉意划过肌肤,小顶忽然又能发声了,她立即道:“你要和我双修?”
魔君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当真有趣。”
小顶道:“我听人说,要看对了眼才能双修。但是你太丑了,我不喜欢。”
魔君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千万年来,他还从未被人说过丑。
他打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妃一点教训,伸出手,正欲掐住她的脖子,却见手指迅速变粗变短,缩得像只白面馒头,胳膊也迅速缩短变圆。
不止是手和胳膊,他整个身体像吹了气一般膨胀起来,迅速变成个圆球。
“你做了什么?!”
小顶长出了一口气:“吃了点能让你变好看的药。”
她被带出地牢时便服下了魔幻玉容丹,只是这药起效有点慢,还好来得及,不然她就得和这个丑八怪双修了。
魔君变成了球,身体中的经脉自然也和瘦时有所不同,体内的魔气运行受阻,对小顶的禁锢便是一松。
小顶忽然觉得手脚又能动弹了,他一看魔球的脸,吃惊地“咦”了一声,他身子是变圆了,脸却变成了师父的模样,还怪好看的。
小顶双颊微微一红,定了定神,不敢耽搁。这一着不过是攻其不备,修为厉害的人便是成了球,也有的是办法压制她。
她趁着手脚能动,赶忙从灵府中掏出刚炼好的千字文抛到空中,卷轴“刷拉”一下展开,飘在魔球眼前。
魔球一个不防,看了个正着,忽觉头脑一阵晕眩,耳边有人轻声吟唱:“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竟是鲛人蛊惑人心的歌声!
普通鲛人的歌声对魔君自然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多助助兴。但是这歌声经过小顶身体的淬炼,比原先的歌声精纯百倍,加上魔君还在变成球的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便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歌声直直地灌入魔球心底,他莫名生出一种读书的渴望,对着卷轴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
后面一个“昃”字却是不认识。
魔球正冥思苦想,那卷轴一亮,从里面冒出一只金光闪闪的鞋子,照着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抽。
与此同时,鲛人在他耳边轻声哼哼:“学海无涯苦作舟,别气馁,再来一遍……”
魔球被那鞋子一顿猛扇,在床上滚来滚去,冷不丁撞到床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只听“喀拉拉”一阵响,床头忽然高高地翘起来。
小顶吓了一跳,伸手胡乱一抓,却只抓住一条轻薄的鲛绡幔子。
幔子“嘶啦”一声断裂,小顶和魔球一起滑落下去,“扑通”、“扑通”两声,双双掉进了床前水池里。
小顶心道不好,不等她爬出去,双腿遇水便似融化一般,使不上力气。
就在这时,紫晶墙壁外忽然有细密如网的银光闪过,忽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厚重的晶墙碎裂成了无数片,碎片落下,堆积成小山丘。
苏毓提剑一纵,越过碎晶堆成的小山,双目赤红地冲进内室,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怔。
床前浴池中漂浮着一个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颗肉球,身上还布满了红红的鞋印。
那肉球眉眼竟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一头银发散在水中。
肉球见到苏毓,张嘴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苏毓:“……”
他不去理会那古怪的肉球,挥剑将床幔斩落,一片狼藉的大床上却空无一人。
“小顶,你在哪里?”他扬声道。
忽听身后池中“哗啦”声响。
苏毓转身一看,只见池中金色光芒一闪,他这才发现,水下还有一物,只是方才被那肉球的银发遮挡没看清楚。
此时定睛一看,却是一尾金色的鲛人,脸在水下看不见,但苏毓的心却莫名往下一坠。
那鲛人破水而出,拨开湿漉漉的长发,吐出个泡泡,一张嘴,声调却像是在唱歌:“师尊,我在这儿呢——”
苏毓连忙伸手去拉她,手却径直从她胳膊中穿过。
第59章
苏毓心口像是被谁重重地锤了一下, 闷闷作痛。
他小时候曾听师父说起过七魔谷的传说。据说那些入谷清剿魔君残部的大能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去了另一个世界。
说是清剿魔君残部, 其实是打着清剿的幌子进七魔谷搜刮魔族世代累积的珍宝。
归藏当时的掌门,苏毓的师祖,秉持着祖师爷“有钱没命花, 挣了也白搭”的遗训, 没去凑这热闹,也严禁门下弟子靠近七魔谷。
归藏不止躲过一劫,门派近百年的壮大也和这件事不无关系——当时几大宗门都有大能折在七魔谷中,有几个大宗甚至就此一蹶不振,给了归藏冒尖的契机。
不过也正因如此,归藏对此事只是知道个大概,苏毓方才在外面见到那些鲛人, 才知道那“另一种东西”指的是什么,也明白了当时几大门派大费周章下禁制封谷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几个不成气候的魔君残部,却是为了门派的颜面。
然而现在变成鲛人的是自家徒弟, 苏毓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眼又干又涩,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