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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来颜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这些人还特别热情,非要给乐景送钱送物,乐景不要他们还急眼了,还生气,开始质问乐景“兄弟你是看不起我们是不是?”“壮士你是不是嫌东西少”“小哥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百姓的善意如此质朴纯粹,乐景最后就只能哭笑不得的收下了他们热情的礼物。
等夜幕低垂,宵禁时刻,再也没人送礼后,乐景仔细清点了礼品,发现颜家这回还真是发家了。
他今天一天零零碎碎加起来足足收了325两白银,两头大母猪(无独有偶,北街的王屠夫也送了一头猪),文房四宝五套,书画六副,八匹布,几十石粮食,以及一些零碎东西。
黄婉娥脑袋晕乎乎的,手足无措,“我们,我们收了这么多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乐景:“大家也是一番好意,就先收下吧。”
黄婉娥一想也是,他们也没偷没抢,是别人为了夸赞苍哥儿的义举才送给他的东西。
她这才终于有了一点发财的实感。
她兴奋的脸色通红,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怎么花这笔钱了。
圣上赐的一百两金子可不能动,这沾着龙气呢,要供奉起来,然后当传家宝传下去的!
这八匹布,都是上好的料子,赶明儿给苍哥儿和姝儿做身好衣服。
还有银子,大部分要存起来给苍哥儿念书赶考,然后她再添点自己的私房,给姝儿一百两银子作为嫁妆。
姝儿有这么多的嫁妆傍身,就算改嫁也能嫁到好人家,将来到了夫家也不会吃苦受气。
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黄婉娥夜里睡的很香。
也许是有钱了,黄婉娥早上也难得奢侈一回,没有做早饭,而是从早点铺里买了十几个猪肉馅包子,还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大油条,嚼起来满口生香,一家人美美吃了一顿早饭。
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后,乐景对黄婉娥说道:“娘,那我先出门了。”
黄婉娥连忙叮嘱道:“你别空手去,这次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路上你买点东西,多少是个心意。”
“这是当然。”
乐景今天主要是出门登门致谢的。
艾伦和白珍妮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一定要好好表达谢意。
还有顾宁和顾图南。乐景也是昨天从黄婉娥那里才知道,他入狱这段日子来,这对父子也没少出力。
没有顾宁这个孟县有名的豪商动员串联,也不可能举行全县商人一起罢市的示威运动。
顾图南这个吊儿郎当的富二代,在这件事上也是出乎意料的成熟,为了让黄婉娥和颜静姝安心,他天天都跑去颜家安抚劝慰她们,给她们汇报好消息。
乐景路过糕点铺时,想到顾图南最爱吃这家的糕点,就进去买了一大包,然后又去茶铺买了二两好茶,提着就去顾家了。
顾家下人一开门看到乐景,就喜出望外到边跑边喊:“老爷!颜公子来了!”
顾宁欣喜地从大堂走了出来,“颜公子,好久不见啊,牢中磋磨多日,你现在身体可好?”
“牢您记挂了,我身体并无不适。”乐景认真地给顾宁鞠躬道谢道:“我入狱这段时间,多亏您替我奔走呼号,照顾家人,如此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顾宁连忙扶起乐景,“应该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家儿子也不会醒悟过来了。”
顾图南走出房门时,就正好看到这一幕,他顿了顿,有些踌躇,颇有些近乡情怯。
以往他不觉得自己混吃等死有什么不好,甚至还沾沾自喜自己不用努力就可以安享荣华富贵。
现在想想,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如果不是颜泽苍的入狱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恐怕还会自得做一个富贵闲人,鄙夷老爹的热血和抱负。
他曾经有多么鼠目寸光,现在就有多么羞愧难当。
顾宁回头喝道:“顾图南,你傻愣在那里干什么?”
顾图南红着脸,跑到乐景身前,对他深深鞠了一躬,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谢谢你!”
“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点醒了我,谢谢你催我奋进。”顾图南强忍羞愧,抬起头,眸中燃烧着新生的火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以后,我会努力学习,寻自强之道,让洋人再也无法在华夏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让我国民可挺胸抬头做人!”
“如此,我们便是同道了。”乐景笑着举起手,“前路崎岖,你我同路而行,互相扶持。”
顾图南一怔,脸上慢慢绽开一个无所畏惧的灿烂笑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和乐景响亮的击了个掌,“一言为定。”
顾宁望着两个少年人意气风发的一幕,泪水模糊了视野。
黎明一定会来的。
他看不到的黎明,会有少年人替他去见证。
……
乐景从顾家离开后,来到了教堂。
艾伦和白珍妮平日生活简朴,颇有清教徒之风,所以乐景也一直没看出来这对夫妻背景如此显赫。
也是因为这对夫妻不慕荣华,所以乐景就给他们买了一副字画表示谢意。
白珍妮看到乐景的那一刻,立刻眼眶通红地把乐景抱在怀里,同时解释道:“我们怕给你添麻烦,所以昨天就没有去接你。现在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女人怀抱温暖,是和华夏人别无二般的温度。
脱去洋人的外表,她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
乐景抬起头,感激道:“怎么会给我添麻烦?这次若不是你们,法兰西大使和美利坚大使也不会过问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
“我们只是在弥补罢了。”白珍妮叹了口气,脸上浮现浓浓的羞惭之色,“我知道我的同胞同样对你的国家做了很多邪恶的事,他们给这片古老的大地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艾伦接话道:“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传教,帮助这些苦难的穷人。”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垂眸低声虔诚祷告:
“主啊,使我作你和平的使者。
在有仇恨的地方,让我播种仁爱;
在有伤害的地方,让我播种宽恕;
在有怀疑的地方,让我播种信心;
在有绝望的地方,让我播种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让我播种光明;
在有悲哀的地方,让我播种喜乐。
噢,圣洁的主,赐我那所求的:
不求人安慰,但求去安慰人;
不求人理解,但求去理解人;
不求爱,但求去爱;
因为给予,就是得着;
宽恕人,就被宽恕;
在死去之中,我们得着永生。阿们!”【引自圣弗朗西斯祷文】
乐景是无神论者,不信宗教。
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被这对夫妇虔诚纯净的信仰感动到了。
他们是真正的贯彻国际主义信念的战士。
他们同样也是背叛了自身阶级的叛逆者。
写出《共……产……党宣言》的恩格斯是大资本家的儿子;建立中国第一个苏……维 ……埃政……权的彭湃出身地主家庭;古巴革.命的领导人共……产……党人切格瓦拉出身贵族世家……
他们为了理想,背叛了阶级,为别人的利益而奔走呼号,他们是可敬的逆行者,也是伟大的理想主义者。
所以乐景永远钦佩艾伦白珍妮们,因为人类的黑夜如此漫长,而理想主义者们散发的微光,足以照亮一个时代的方向。
……
从教会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乐景谢绝了艾伦留饭的邀请,慢悠悠地回到了家。
颜家门前又围满了看热闹和送礼的人,乐景的归来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
“颜公子,你回来了!”
“快进去吧,总督的人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季淮璋派人来找他?
乐景匆匆推开门,黄婉娥见到他眼前一亮,“苍哥儿,你可总算是回来了!白大人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一个精瘦男人站起来,笑容文雅,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笑眯眯道:“这位就是颜泽苍颜公子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英俊潇洒。”
乐景拱手,“大人过奖了,不知道大人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季大人有请,在来福楼置办了一桌酒席,给诸位学子接风洗尘。”
……
来福楼的李掌柜今天忙得满头大汗,甚至亲自下厨房做招牌菜来款待贵客。
伙计直接看直了眼,“乖乖,这次来吃饭的是多厉害的贵客啊。”掌柜的可足足有五年没有下厨过了!
跑堂的用毛巾擦了一把汗,神秘地说道:“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你知道今天是谁来吃饭吗?”
伙计觉得能让掌柜的下厨做饭的,怎么着也应该是他们孟县最牛逼的人物了,“是大令?”
“不是大令,是咱们青州府的总督季大人!季大人可是官居二品呢!”
“我里个乖乖!”伙计吓了一跳,唬道:“这么大的官,怎么来咱们来福楼吃饭啊!”
不是他看不起来福楼,来福楼在孟县大名鼎鼎,可是放在整个青州府那就不出挑了。
跑堂得意地卖弄着自己知道的情报:“昨天圣上下旨,释放了打洋人的学生,所以季大人就在来福楼置办了一桌酒席,来给学生们接风洗尘。”
伙计脸色大变,当即呸了一声,“季淮璋那个狗官,脸皮真厚,关了人家那么久还要请人吃饭!我要是学生们,我能把唾沫吐出他脸上!”
跑堂也一脸嫌弃,“对啊,偏偏来了咱们楼里吃饭,真晦气。算了,不管他,这次的主角是那些颜泽苍他们这几个勇士!”
伙计也兴奋嚷嚷道:“对对对,不管季淮璋那个狗官!当时街头奔走呼号时,我也跟着喊了几嗓子呢!我早就想见见他们了,等下我要亲自给他们上菜!”
“你?做梦呢吧!”跑堂调笑道:“咱们掌柜亲自上菜!”
伙计有点沮丧,最后只能自我安慰道:“能远远地看他们一眼也成,他们在来福楼吃过饭,说出去多有面子!”
跑堂也一脸向往道:“听说当时洋人派兵攻打县学,他们几个以一敌百,一个人杀了几百个洋人呢!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魁梧汉子,等下我要好好见识见识!”
伙计笃定道:“想必应该是如项羽那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豪杰!”
……
乐以一敌百魁梧汉子景丝毫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已经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衍生出了无比魔幻的剧情,他只是觉得来福楼的伙计看他的眼神格外诡异,似乎有点……失望??
不管伙计的表情如何奇妙,这次来福楼的桌席吃的是宾主尽欢。
青州府的大小官员齐聚一堂,共宴学生,紧跟圣上步伐,拼命赞扬学生的义举。
乐景因为年纪小,摆脱了被灌酒的命运,得以在一旁专心吃菜。
菜肴很丰盛,有几道据说是由掌柜的亲自操刀做的拿手菜,一盘盘菜都是掌柜不假人手,自己亲自端上来的。
乐景就看杜县令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摇摇摆摆,走不动直道。
这个饭一直吃到了日暮低垂,季淮璋喊人去送那几个酒鬼回家,乐景没喝酒,脑子很清醒,就主动向季淮璋告辞。
“等等。”季淮璋叫住了他,“我有件事要问你。”
“大人请说。”
季淮璋捋了捋胡子,不动声色问道:“我听说,你很喜欢西学,前段时间一直在跟着传教士学习?”
乐景坦然回答:“是的,我很仰慕西学。”
季淮璋突然冷笑一声,“不过是一些奇淫巧技罢了!孔孟之道才是立国的根本!你空有童生功名,却不务正业,学习邪门歪道,该当何罪?”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话,那可能就是兴师问罪来了。但是季淮璋本身就是洋务派,还是洋务派中比较激进的那一派,他说的这番话,当然不可能从表面进行理解。
乐景心中一动,听出了季淮璋口中的试探之意,立刻觉得这是一个表达自己主张的好机会。
这些话,他也早就想说出口了。
“几百年以来,中国士大夫重清谈而轻实务,重道德而轻技术,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且一味闭塞视听,夜郎自大,把外国的坚船利炮斥为奇技淫巧,然,他们笃信的孔孟之道却在外国的坚船利炮下不堪一击。”
“学生认为,如今华夏要自强,唯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一条路可走!只有坚船利炮才能抵抗坚船利炮,只有奇技淫巧才能振兴华夏!”
季淮璋严厉地瞪着乐景,目光中似乎蕴含着万顷之力,乐景不偏不倚坦然对上他的双眼,用目光表达自己坚定的信念。
然后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突然大笑出声,“说得好!”他止住笑声,愤恨道说道:“一个12岁的小娃娃都能看明白的问题,那些几十岁的老头子们却看不明白!”
“你知道那些酸腐认为要如何抵抗外国的坚船利炮吗?”季淮璋讥笑道:“他们认为只要认真学习孔孟之道,培养坚定的臣民气节,以之御灾而灾可平,以之御寇而寇可灭,定可扬华夏国威。”①
乐景沉默,唯有苦笑。
后世历史教科书上,有位大人对此做出了形象尖锐的抨击:“譬如渡河,人操舟而我结筏;譬如使马,人跨骏而我骑驴,可乎?”②
正是这种可笑且愚昧的傲慢,使得华夏成为老大帝国,成为东亚病夫,成为被列强瓜分的殖民地,乃至最后甚至差点被一弹丸小国亡国灭种。
季淮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今年才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