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拍了拍黄婉娥的手,语重心长道:“小娥啊,你可看好了你家苍哥儿,小心别让他被季淮璋哄骗报了名,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黄婉娥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人家主意可大着呢,我这个当娘的管不住他,他已经报了名了,将来横死异乡也是他自找的,怨不了旁人。”
刘大娘表情大骇,瞠目结舌地看向乐景,“苍哥儿,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糊涂事呢!”
乐景沉默着一言不发。
刘大娘刚骂了他两声,黄婉娥不乐意了,却碍于面子,只能硬邦邦地说:“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我们继续绣花。”
乐景就知道黄母是刀子嘴豆腐心。
自己可以嘴上骂的热闹,但是别人是不能说她儿子不好的。
有了刘大娘的添油加醋,乐景要出国留学一事迅速传扬开来,再一次引发了轰动。
然后乐景的口碑一下子掉落谷底,突然冒出来了很多正义之士跑到颜家来骂他。
“我算看错你了!你原来也是和洋人沆瀣一气的小人!”
“变而从夷,你还有什么读书人的气节?”
“君蒙此大难,险死环生,更应该与洋人势不两立,怎么能同流合污?”
这些人还算比较温和,还有一些比较激进的,直接拿着棍棒上门了,不许乐景进京。
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对于读书人来说,气节是最重要的,所以要宁死不食贼黍。如今乐景变节了,为了颜家的身后名着想,他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必要时,直接让乐景‘就义’,以全颜家千年忠良之名。颜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他们的义举的。
乐景:……
乐景都快被如此流氓行径给气笑了。
偏偏这些人不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道德绑架,觉得自己代表了真理和公义,心安理得地把乐景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甚至宋然宋先生都来了。
原主的记忆里对宋然有很深的印象。
宋然是个举人,连续三次会试不中,就被朝廷分配到了县学教书,这一教就是二十年。因为自己科路无望,他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学生身上。
原主就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之一。
这次乐景入狱,也是宋先生号召县学罢课,率领师生在街上奔走呼号。
可是这次再见到乐景,宋然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肃杀。
“你果真要荒废举业,放下圣贤书,去西洋留学?”
乐景点了点头。
宋然的眼中浮现沉甸甸的失望。
“糊涂,糊涂啊!”
宋然愤然道:“如今洋人对我华夏步步紧逼,早已惹得民怨沸腾。你身为颜公后人,更应该思索以华夏之道制胜蛮夷的办法,你却选择远走西洋,学习西学,全盘西化,假以时日,你还能记得多少圣贤之言,你可还是华夏人?”
说到最后,宋然的声音近乎咆哮:“你和郑安伦之流的汉奸走狗又有何区别?!”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儿子!”黄婉娥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怒视着宋然,“我儿子去西方留学是为了救国,他不是汉奸走狗!”
宋然深吸一口气,怒气冲冲解释道:“我华夏立国之基就是孔孟之道,若是抛弃孔孟等圣贤学说,学习西方的一切学说和技术,那时候华夏还是华夏吗?我们和西方蛮夷又有何区别?你儿子数典忘祖,转投西学,日后定将为洋人的学说鼓吹呐喊,还不算是汉奸吗?”
乐景也是在这一刻重新理解了宋然的想法。
他并不是那种傲慢自大看不上西方的酸腐。
他思考的,担忧的是更加核心的问题——他在担心华夏文化的正统性,他在警惕西洋诸国对华夏的文化侵略。换而言之,他在担心华夏失去根。
这个问题,在现代被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所以华夏掀起了复兴国学的浪潮。
只是,宋然担心的问题,在当前的社会下,并不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贫民百姓的温饱问题,而不是“把根留住”的宏观意识形态问题。
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百姓们都快饿死了,这时候不论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
黄婉娥红了眼眶,整个人宛如被激怒的母狮子,眼中喷吐着愤怒的烈火,“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华夏就要亡于蛮夷之手了!巴州府的法国传教士在杀华夏人!辽州府的俄罗斯人在杀华夏人!新洲府的洋人也在杀华夏人!还有英吉利国人,他们强卖的鸦片不知道杀了多少华夏人!”
“我儿是为了救人,才想要去西洋学习怎么造坚船利炮,学成后好回国赶走洋人。”
“为了救国,我儿这么孝顺一个人,连娘都不要了,所以我不许你说他是汉奸走狗!”
她表情无比执拗认真地对宋然,对那些喝骂乐景多日的闲人说:“我儿,是英雄!”
第1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19)
黄婉娥的话感动了乐景,却无法感动宋然, 也无法感动在场的“正义之士”们。
如果人类那么容易被说服, 那么人类的历史也不会和战争史画上等号了。
宋然深深看了乐景一眼,目光中有痛惜, 有失望,有愤恨, 有不解,有难以释怀,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多说无益,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你自求多福。”
然后他转身,佝偻着,蹒跚着,慢慢离开了颜家。
宋先生走后,“正义之士”针对乐景的奚落声越发响亮。
“现在连恩师都背弃了你,颜泽苍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
“你若不想众叛亲离, 就拒了留学的事,和洋人划分界线。”
“洋人前脚刚把你关进大牢, 你后脚上杆子去西洋留学,颜泽苍你贱不贱啊?”
“我们当初救了你,可不是想让你去舔洋人屁.眼的!早知今日, 你当初还不如死了呢!”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仿佛只要打出正义的名号,就可以党同伐异,为所欲为。
不过是几句犬吠而已,乐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在心上。他之前去采访的时候,听到过比这还难听的咒骂,早就练成了钻石心。
黄婉娥却被气得不轻。
她直接举起扫把向那些正义之士狠狠打去,“都给我滚,离开我家!”
颜静姝有样学样,也拿起扫把向他们打去。
正义之士立刻一哄而散,临走前还不忘嚷嚷道:“我们明日再来!”
黄婉娥恨恨放下手里的扫把,碎道:“你们来一回,我打一回!”
颜静姝则飞快跑过去锁上了门。
黄婉娥喘了口气,稍微平静下来后,飞快看向乐景,目光里是隐藏不住的担忧:“苍哥儿,别难受,娘知道,娘的苍哥儿是要干大事的人,他们不懂,所以才乱说的。”
乐景眨了眨眼睛,扬起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我才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
他眸光温柔的注视着这两个可爱的女人,笑吟吟道:“我的心很小,只装的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黄婉娥眼中再次浮现晶莹泪意,她低头用袖子擦了擦,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是做出决断后的坚定。
“你去留学吧,娘不拦着你了。”
“你想做的事,娘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但是我知道我儿不会干坏事,放心大胆的做吧,娘在家里等你回来。”
乐景微笑着点了点头,眨眼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一滴水。
他的好妈妈啊。
……
乐景并没有把外头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横竖和他们也说不通,索性就干脆不理会,一直得不到他的回应,那些闲人还能化身永动机纠缠他一辈子不成?最多过一两个月,他们自然就会散去了。
也就在这时,顾图南登门拜访了。
他是来告诉乐景一件事的。
少年漂亮的桃花眼里生机勃勃,眉飞色舞道:“我也要和你一起进京学习了。”
这个消息让黄婉娥大大松了口气。
她眉开眼笑道:“好好好,这样你们两个人,互帮互助,遇到事了也有个商量的人。”
当初从季淮璋那里听到了公派留学的消息后,乐景思及之前从顾图南那里听说,顾父一直在找门路想让他出国留学,眼下公派留学倒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前天去顾家和顾老爷说了这件事,顾老爷效率真高,今天就把事情办成了。
乐景笑着点点头,“我们以后说不得就要结伴同行十几年了。”
顾图南神采飞扬,冲乐景举起了拳头,“我可先说好了,我是一定要去留学的,你可不要马失前蹄,教出来的学生都能去留学,结果自己被刷下来可就丢大脸了。”
乐景笑着给他对了对拳,傲然道:“这话应该我跟你说,你这三脚猫的英语,出去留学可够呛!”
“这不是还有你嘛!”顾图南眉眼带笑,眸光狡黠灵动:“我不懂的你教我,我英语很快就能赶上来了。”
乐景调笑道:“要付学费哦。”
顾图南翘着二郎腿,牛气哄哄道:“要多少钱你开口,少爷我要是开口还价我就不信顾!”
“那就两千两?”
“我虽然有钱,但是我不傻!”
黄婉娥欣慰地看着两个少年嬉笑打闹的场景,儿子平时行事沉稳宛如成人,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和朋友嬉笑打闹的样子了。
也就在这时候,她才能想起苍哥儿今年不过12岁,还是个孩子呢。
……
很快,就有新的传闻代替了乐景的旧闻——孟县豪商顾家小少爷也打算参加公派留学的选拔!
这个消息可是让孟县炸开了锅。
顾家说的上是孟县首富也不为过了,顾宁顾老爷为商精明能干,是全县一顶一的聪明人!
现在一顶一聪明的顾老爷却要送小儿子出国留学,是不是证明外国是不是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龙潭虎穴?
这一下,原本一面倒的反对留洋声里就多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有一些习惯投机取巧的人,立刻认为留洋这件事一定是有利可图的好买卖,顾老爷是见猎心喜,奇货可居。这让他们暗暗开始犹豫起来,儿子多的,就在思索要不要扔掉一个儿子搏一搏,说不得就赚了呢!
想要报名的人一多,乐景就越发不显眼了,起码半个月后,颜家门外再也没有正义之士要来主持公道了。
整个孟县都在热议公派留学,反而掩盖了曾经引来全县唾骂的王德胜的处刑一事。
王德胜逼.奸侄女一事曾经在全县传的沸沸扬扬,不少人还约定到时候一起去菜市场观看行刑。
不过因为大家都在议论留学的事,王德胜的事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颜静姝却记得这件事。
不仅记得,在乐景的陪同下,她还亲自去观看了行刑。
华夏永远不缺闲人看客。
几乎在关押王德胜的囚车出现在街头的那一刻,闲人们就宛如闻到屎味的苍蝇,嗡嗡地围了上去。
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在囚车后面,时不时追问狱卒,“这人谁啊?犯了什么事?”
“是要去菜市场杀头吗?”
“哎,这人怎么不说话啊!我之前看大戏,人家好汉去刑场都要念两句戏词的!”
待听到狱卒说要杀头后,这些人立刻兴奋起来了,此时王德胜被杀头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奔走呼号,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快来看,菜市场要杀头呢!”
还有性格谨慎的闲人问狱卒:“刀磨好了吗?上次砍头,刀太钝了,砍了两刀才把头砍掉,真不像话!”
狱卒笑道:“磨好了!你瞧好吧,这次一定一刀砍掉人头。”
于是闲人们就更加兴奋期待起来。
等到囚车驶到菜市场,狱卒把王德胜压到刑场,让他跪下,开始磨刀时,刑场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闲人。
机灵的小贩钻进人群里贩卖甜水和果子,几个光屁.股小孩含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小贩手里的甜水。
一旁摆摊卖东西的老板连忙找了自家儿子看摊,飞快往观刑人群里钻,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却不小心踩到了同样来看热闹的老大娘的小脚,惹来好大的白眼。
几个脏乞丐也顾不上乞讨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兴致勃勃地也跑去刑场观刑,有穿长衫的读书人嫌他们脏,但是到底舍不得离开,也就只能捏着鼻子看戏了。
直播间的未来观众对这幅荒诞剧一般的场景感到很不可思议:
【暴富:???虽然王德胜是罪有应得,但是砍头这种血腥可怖的事,他们怎么跟看好戏似的?他们不怕做噩梦吗?
今年18再问自杀:系统呢!!快关掉摄像头!我不想看这么血腥的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史上最强小学鸡:卧槽他们是变态吗?他们好像压根不在乎王德胜为什么死,只是热衷看杀头,死人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乐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眼中却是彻骨的悲凉。
他轻轻回答了直播间观众的问题:‘因为,他们就是鲁迅先生笔下,冰冷、麻木、愚昧、势利的闲人看客啊。’
亲眼目睹了此情此景,乐景脑海中几乎是立刻浮现了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里说的那段话: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