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月亮如钩,恰好驻足在他们头顶,一抬头,就能看到。
“我们运气真差,”姜未自嘲一笑,“如果那天你没逃课,或者我没走巷子,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秦赐看了她几秒,不知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他淡淡地说:“没有这种如果。”
是啊,哪会有这种如果?
短暂的停留后,他们走进巷子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小摊前看到了张淑芬。
还是个卖冰粉的摊位。
老人在问:“您有看到我的孙女儿吗?大概这么高,穿粉裙子,老在您这儿买冰粉。”
那摊主老婆婆,年纪看起来比张淑芬还大一点,冲张淑芬直摇手:“没看到没看到。”
老人看上去很失落。
姜未眼眶一热,上前牵住老人,“奶奶,我在这里,你找到我了。”
张淑芬疑惑地看着姜未。
“奶奶,我是未未啊,你看看我。”
“未未?”老人看着姜未,眼中忽然绽放出神采,她用力握住姜未的手,老泪纵横,“未未啊,你怎么乱跑?奶奶急死了!”
姜未忙安慰她:“我再也不乱跑了,奶奶别担心,快跟我回家。”
没想到,张淑芬转身看见秦赐,一下子激动起来。
“坏人!坏人!未未听话,别跟坏人走!都是他害的你!”
秦赐并不争辩。
他不是第一次承受这样的指责。
父亲心脏病发过时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说的,用词更加激烈恶毒。
“奶奶,您别这样……”姜未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闹了一阵,忽然安静下来,她不再盯着秦赐,甩开姜未的手,开始自言自语。
“都是我的错,我都是老不死的人了,过什么生日?吃什么蛋糕?我的乖孙女儿都是被我害的……”
周围有人聚集过来。
秦赐给姜知远打电话,通知他们赶到这里。
姜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人哄到车上。
她背过脸,止不住的流泪。
奶奶这些年,是在怎样内疚的心态下生活的,姜未无法想象。
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不断地拷问,和审判自己。
过去的她,秦赐,还有奶奶,还有她的父母……都像是被命运开了个玩笑。
姜未看见秦赐沉默的侧脸,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他却那么用力地握着姜未的手。
她回握住,哽咽着对老人说:“奶奶,那不是您的错,也不是秦赐的错,是那个绑匪的错,他已经被抓起来了,再也没办法伤害我们。”
秦赐看向姜未。
她看上去明明那么柔弱,握着他的手,偏偏又充满了温柔的力量感。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轻抚着姜未的脸:“你是个乖孩子,比未未乖,但你不是我孙女儿……”
姜未无奈。
奶奶这是又糊涂了吗?
秦赐轻轻咳嗽了一声。
姜知远和肖莉很快赶过来,一家人终于团聚,秦赐让司机把父母和奶奶送回家,和姜未一起坐上另一辆车。
“去展绩勋家。”他吩咐司机。
姜未不解地问:“去他家干嘛?”
“你不是要做催眠吗?”秦赐平淡地说。
第61章
很快, 他们抵达展绩勋的家。
他家住在市中心一间酒店式大平层, 进出要做来访登记, 或有预约, 或由管家打电话给业主, 经同意才能进入。
秦赐和姜未走进大厅,一路畅通无阻, 几位工作人员对他们露出殷勤的笑容。
她小声地问过秦赐,才知道, 原来他也是这里的业主之一。
“那我们怎么不住这里?”她问。
秦赐说:“这里太吵,节奏太快,不够安静,没有一点隐私, 只有展绩勋会喜欢住这里。”
姜未随口一说:“也是,住这里也许就关不住我了。”
开个玩笑而已。
秦赐却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他一向都不喜欢姜未拿这件事说笑。
“胃还疼吗?”
姜未摸了摸肚子, 摇头说:“已经不疼了。”
说起来, 肖莉那碗糊米汤还真有效,她现在胃不疼, 也不犯恶心了。
她补充道:“但你以后再骗我喝药, 还是会疼的。”
“知道了。”秦赐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姜未不明白,正要问秦赐,电梯已经到了。
四十九层, 一梯一户,大门已经打开,秦赐自然地带着姜未走进去。
这是一间极具现代感的房子, 装潢风格用色大胆跳脱,不乏许多设计前卫的装饰物,看上去和展绩勋本人很搭。
他们到的时候,展绩勋正在吃晚餐。
“不好意思,没准备你们的,要不叫个外卖吃?”他的态度十分淡定,一点也不讲客气。
秦赐也极不客气地回答他:“行,下次你来我家,记得自己带饭。”
“记仇劲儿,”展绩勋扔下刀叉,笑着说,“尊夫妇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们做?”
他家里没有佣人,倒也符合他自由自在的潇洒性格。
秦赐勾了勾姜未的手指:“想吃什么?跟他说。”
姜未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不吃了,我想尽快开始。”
“急什么?饿着肚子你也没法进入状态,我给你们煎块牛排,今天刚到的和牛,再加上我的米其林三星手艺,今天算你们有口福……”
秦赐果断给他泼了盆冷水:“别卖弄,未未今天胃不舒服,煮点粥来。”
真正的好朋友就是这样。
在对方面前不需要客套和伪装,可以自然地表现出本来面目,即使是缺点,对方也全盘接受,甚至觉得可爱。
也有更极端一点的。
好像吴英俊。
比起一个健康的朋友,他似乎更喜欢那个有病的姜未。
姜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秦赐。
那么他呢?
秦赐和姜未在沙发上坐下,墨绿色,皮质摸起来软软的很舒服,坐下去,微微有种塌陷感,却不致于让人感觉毫无着落。
一定要价不菲。
“秦赐。”姜未忽然有个无聊的想法。
“什么?”
“你和展绩勋,谁比较有钱?”她托起下巴,好奇地问。
秦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我。”
啧啧,男人在这方面的好胜心可真是……
姜未笑着说:“看出来了,你是守财奴类型,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类型。”
“哪种比较好?”秦赐靠着沙发,打量着她。
“都好,不过以大部分女人的角度来看,他适合谈恋爱,你这种适合结婚。”
秦赐忽然凑近,快要吻上她的头发,“那你呢?”
他问得很认真。
“我吗?”姜未也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我自己选的。”
说完,她自己笑了笑,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展绩勋很快回来了。
“粥煮上了,我设了一个小时,”他看了眼墙上那只造型夸张的天鹅挂钟,“走吧,秦太太。”
催眠治疗时间到了。
姜未有些紧张,跟随展绩勋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越往里,光线越暗,走廊上的灯光是昏黄色的。
像是人梦境里的颜色。
来到最后一个房间。
展绩勋开门,做了个绅士的手势,请姜未进去,漫不经心地对秦赐说:“抱歉,家属不准入内,请在外面等候。”
秦赐低声警告他:“你小心点。”
“我会的,谢哥们儿关心,”展绩勋感慨着拍了拍秦赐的肩膀,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她对你什么感觉?”
说时迟那时快,秦赐忽然按住展绩勋的手腕,往下一掰。
他拿捏着力气,不重不轻,刚好起到警示的作用,也算是给自己出了气,让展绩勋不再胡扯。
展绩勋“哎哟”一声,没好气地揉着手腕。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对耳机,扔给秦赐。
“我真是吃力不讨好。”他嘀咕着,抬脚关上门。
姜未背对着门口,正在看墙上的一幅画。
屋里光线暗,只能看出画的是个女人,风格很抽象。
画中女人站在森林的入口,全身被枯枝败叶遮蔽,嘴唇却异常殷红,有一种哀艳的美感。
“这是我画的,怎么样?”展绩勋问。
姜未回过头,“我对美术不太了解。”
展绩勋请姜未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稍微调高头枕,到可以让她舒适的高度。
“随便说说。”他仿佛在跟姜未闲聊。
打从进门起,姜未就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气,非花香的甜,或檀香的清苦,说不出的朦胧,让人神经放松。
窗帘半开,落地窗上反射着不知那座写字楼的灯光,细碎地像是洒上一层星星。
暗红色的地毯,苔藓绿的墙纸,机械的钟声规律地响起,一切都布置得充满艺术感,兼具个人风格。
这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实话说,你应该是个很自恋的人。”
展绩勋笑了一声,“你们两口子讲话都挺直接的。”
姜未说:“抱歉,不过这不是贬义。”
“谢谢,我也认为人更爱自己不是件坏事,”他在长沙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意地打了个响指,“那你呢,你是自恋的人吗?”
“我爱我自己,但我不自恋。”
姜未想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怎么还聊起来了。
可展绩勋不慌不忙地,还摸出颗糖来吃,他不紧不慢地拨开糖纸,带来一阵奶香气。
“吃吗?”
姜未摇头:“不吃。”
那张糖纸,被展绩勋捏在手里,当作玩具一样轻轻蹭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姜未不自觉地去听,那声音就在耳边,不远不近地,像是蝴蝶在耳边振翅,或是某种白噪音,听得让人想要闭上眼睛。
“这糖味道不错,是我朋友从瑞士带回来的,”展绩勋又轻轻打了个响指,“你去过瑞士吗,那里的星空很美。”
姜未闭上眼睛说:“去过希尔特峰和卢塞恩湖,的确很美。”
“你很喜欢登山运动?”展绩勋问。
“是的。”
“听上去很危险,尤其是高海拔的雪山,我曾经登过云南的一座雪山,高反严重,最后中途放弃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姜未也笑了:“越是危险,越是迷人不是吗?雪山那么圣洁,让人心生畏惧,也想要征服。”
“我和你不同,我觉得征服人比较有趣,人才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姜未说:“我同意,但我不喜欢征服别人这种想法,太傲慢了。”
她有些困了。
玻璃上的莹莹灯火,与昔日雪山夜空的繁星点点重叠在一起,那么美丽,那么浪漫。
展绩勋说:“也可以说是恋爱,我喜欢恋爱最开始的时候,超过三个月就会疲惫,你呢?”
“我?”姜未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只谈过两次恋爱。”
“两次?”展绩勋有些意外。
不是只有雪山上求婚那个男人吗?怎么又臆想出了一个?
姜未语速很慢,声音懒洋洋的,“一个是高一时谈的,那时候不懂事,纯属好玩,没多久就分了。”
“还有一个呢?”
“大二,我读英文系,他读物理系,我们认识很久了,有天晚上他把我从宿舍叫出去,拉着我逛操场,东拉西扯,吞吞吐吐,我后来不耐烦了,就要回去。结果他拉着我,说……”
姜未忽然忍俊不禁。
“他说什么?”展绩勋看着姜未的脸,此刻正散发出愉悦的光彩。
“他说,今晚月色真美,我乐晕了,那晚上根本没有月亮!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我笑他附庸风雅不知所谓,然后他就……”
她的表情舒展开来,显得十分温柔,“他就低头亲了我。”
那模样,让展绩勋都怔住了。
说得跟真的一样,连细节都不放过,他差点就要信了。
过了会儿,他交叠双腿,稍稍凑近姜未,她闭着眼,但展绩勋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催眠是在对方清醒的状态下进行的,仅仅是调动她的潜意识而已。
“他叫什么?”
“杨照。”
“哦对,你说过,你们订婚了,”展绩勋笑了笑,“那他应该算是你未婚夫。”
姜未忽然叹了口气。
她说:“不,我们没有订婚……”
想起来了。
那天在雪山上的帐篷里,杨照向姜未求婚,她并没有答应。
她欢欣地对杨照说,等到他们成功登顶珠峰,将旗子插.在珠峰顶的那一刻,她就会答应他。
“那要是我们永远登不上怎么办?你不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杨照故意打趣她。
姜未冲他做鬼脸:“无所谓咯,你也娶不了,略略略!”
他们笑着扑到一起,却不敢大声笑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