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啊……”她对他耳语:“我们斜后方的男的,以及你右手边的桌子,数过去的第三个男的。你对比一下看他们,觉不觉得他们长得很像?”
殷显摇头:“不像。”
他看不出来!
王结香心道可惜:如果他能看见,一定能把他吓一大跳。
排队排到他们,殷显问她吃哪种套餐。
王结香点了没吃过的口味:“鱼香肉丝饭。”
端着饭,他们坐到角落的长桌。
他的工作服是脏的,暂时没有需要操心的事。
王结香动起筷子,开开心心地大口吃饭。
“殷工程师。”
同桌的工人们离桌前对殷显说。
“我们先去厂里,你等会儿来看看新送来的车。”
他应好。
一切进行得顺利,王结香悄悄地动一动脚。
电话卡仍躺在自己的鞋底,硌着她。
“等吃好了,你去工厂,我要跟着你。”
殷显果断拒绝:“我得工作,你在空地拍皮球玩。”
“吃饱了不可以马上运动,这是常识。”
“好吧,那你老老实实呆在我的办公室。”
王结香不说话了。
他察觉她的低气压,说道:“你听话,我再给你买雪糕。”
不提这个还好,他一提王结香便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她被他关办公室那么久,他答应买的雪糕没买,去偷偷打电话,人都打没了。
“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前几个周目积攒的怨气一下子爆发。
“对已经很乖的小孩,要他更听话更老实。为了省事,让小孩安静呆着,让他自己玩,锁门把他关着。跟小孩说,别管大人的事,来堵住小孩的嘴。哄小孩会给他奖励,答应了最后也没有买。真的会买雪糕的话,应该问我喜欢什么口味的雪糕才对!”
他小时候明明讨厌的,这样对待他的大人们,长大后他却同样地成为了这种大人。
殷显放下筷子,盯着她看。
“你家大人常常把你锁屋子里?让你别管他们的事?要你听话?对你食言?”
她叉着腰生气,不理会他。
他微微一笑,松了口。
“知道了,我带着你。”
王结香还是不理。
他问:“喜欢什么口味的雪糕?”
“牛奶味。”她说。
*
殷显让她呆在办公室是有原因的。
他工作的地方有浓重的机油气味,人员混杂。各式各样有问题的车被机器吊起,等待检查。
王结香坐在殷显为她找来的老藤椅上,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路过的工人纷纷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殷显穿着全厂统一的深蓝色工作服。
人多了,她很费劲地才能分辨出哪个是他的背影。
大风扇呼呼地吹,机油味闻得脑子昏昏的,王结香打了个哈欠。
多久没睡觉了?
虽然世界会重置,但她的身体状态没有重置,会觉得饿,觉得困。
前面一直悬着心,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压根不会考虑到睡觉。这会儿忽然有空坐着了,睡意渐渐涌上来。
“不能睡!”
王结香给自己的肚子来了一拳。
瞪圆眼睛,她去找人群中殷显的背影。
找着找着,她托着腮,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不能睡……”
迷迷糊糊的王结香做了个梦。
她梦见,她在他们的房子里等殷显回家。
他陪人应酬到很晚,回来时自己已经靠着沙发睡着。殷显嘟囔一句“怎么在这儿睡”,一把抱起她,将她抱回了卧房。
她想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但是,被他抱着很舒服。
所以,她打算睡醒了再骂他。
“殷显……”
梦呓着,她抬起重重的眼皮。
眼睛撑开的那条缝,让王结香看到一个没开灯的天花板,皎洁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
“这哪?”
她吓得一激灵,赶忙爬起来找电灯开关。
灯亮了,是个王结香来过的地方……殷显的办公室。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她错愕地转身。
是他。
没出事!没被重置!
王结香冲刺到殷显身边,抓住他袖子:“你去哪了?”
晃了晃手里的雪糕,他说:“你要的牛奶味。”
夺走雪糕,撕开包装。她一手扯他袖子,一手拿着雪糕吃,依旧惊魂未定。
“我坐椅子上睡着了?”
“是啊。”
“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可香了,不知道梦见什么,脸笑笑的。”
他想起来有事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我钱包里的电话卡?”
“你去打电话了?”王结香屏住呼吸。
“嗯,本来想跟我爸打个电话,但钱包里电话卡没了。”
她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你打算跟你爸讲辞工的事?”
他古怪地凝视她:“你怎么知道?”
“额,”王结香厚着脸皮撒谎: “我听你对小善姐姐说的……你说不做工程师,要做销售,要辞职。”
殷显挑眉:“你是听的,还是猜的?”
“你没跟她说吗?我好像听见了呀。”
王结香看他的眼色,小心地开口。
“可是,做销售会很辛苦哦。”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在做销售啊。
“即便是不擅长说话,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为了赚钱,要硬着头皮去套近乎。陪人应酬,跟人称兄道弟,给人送礼物,买卖可能还是不成。没有私人时间,电话随时放在手边,睡到半夜有电话来也要立刻接通。上班忙到没空吃饭,下班也从来不是下班。”
似乎形容得太具体了,她挠挠头。
“当然,这些我是听别人说的啦。我没做过销售,我才十二岁。”
半响的静默后,殷显嗤笑一声。
“可我不想做着现在的工作,一直到老。”
“陪完这个人打牌,又陪另外的人凑麻将。没人在乎你的工作完成得好不好,只要和上层的人打好关系,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工作本身,也不能为我带来满足感。”
他顿了顿,眼底黑黑沉沉,写满了烦躁。
“有什么意义呢?每天醒来会这样问自己。”
“很荒谬,不是吗。我被安排好走这条路,并在这条路上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吃这碗饭足够吃到我老死,到头来,发现自己对这份工作根本没有兴趣。”
王结香愣愣地望着殷显的侧脸。
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
“我这是怎么了?跟小孩说这些话。”
“我认同你。”她脆生生地说道。
“认同什么?”
“我认为,你做得没错,你需要跟爸爸打这个电话!你不想做现在的工作,想做销售。它是你认为对的你想做的事,那还是去做吧。人生在世,找到一件想做的事情是很宝贵的。”
说这种正经话,对王结香来说是吃力的。她边想边说,不知道能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父亲不理解你,不认同你,那你避免不了,因为辜负他的期望感到自责。但是,人生是你自己的呀,你为了不忤逆谁,强迫自己过不快乐的生活,你会一直一直不快乐的。所以,尝试跟父亲沟通,即便沟通不成,也坚定地去做想做的事,你的想法没错。”
小孩的语气过于严肃,字正腔圆的,像在写一篇命题作文。
他自嘲地笑笑。
“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对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并不坚定自己要做什么,不明白将来要面对什么。做销售,是肤浅的想法。可能,我非常有钱的话,就不会睡不着觉,成宿地感到空虚了吧。”
肤浅,他这么形容自己的决定。
用词刻薄得,像极了王结香偷听到他爸爸对他说的那声“目光短浅”。
她此刻知道,那时为何在他的眼中看见迷惘。
面对不适的生活、病态的工作环境,他挣扎、他纠结,本能地想挣脱。
当付出了和家庭决裂的代价,挂断父亲电话的那一刻;当他终于拥有选择权,独自去面对未来……殷显发现:他根本不坚定,心中空无一物。
他爸说他的那句目光短浅,某种意义上他是认同的,所以感到茫然,感到失落。
“你的电话卡是被我拿的。”
王结香脱了鞋,倒出一张卡。
摊开他的掌心,她将电话卡还到他手上。
她想:太难了,殷显。困住你的不是那通电话,那些来自父亲的指责,困住你的,是你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这无疑需要你自己想清楚,我无能为力啊。
他看上去不怎么意外,好似先前就知道卡在她的。
“那时我的钱包给你,为什么不逃跑?”
“你有怀疑过我吗?”王结香明白他又把自己当贼了。
殷显点头:“你要钱包的理由奇怪,被问具体是哪个亲戚时表现奇怪,一天下来的行为,说话也奇奇怪怪。”
烂演技被戳穿,她愤愤地说:“你怀疑我是小偷,还把钱包给我,你更奇怪。”
“大概是因为……”他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的表情,很窘迫,很怕被人追问。”
“唉,行吧,你不用管我了。”王结香的脑子乱得不行,打算赶下次循环前,抓紧睡一觉:“你把我留在这里,让我冷静一下。”
“你有家吗?”殷显问。
“有啊。”
他又问:“知道家在哪里吗?”
王结香说出自己真实的家乡名字。
“那里要坐火车去的,你怎么来到这里?被拐卖吗?”
她叹气:“我很难跟你解释。”
王结香转身,拒绝跟他继续对话。
殷显替她关了灯,把门带上。
她忍不住心灰:当初为什么自不量力,不听兔子话。帮殷显是帮不了的,还不如提前想一想,下一个周目午饭要吃哪个套餐。
良久。
久到王结香搁下烦恼,再次睡了一觉。
办公室被人打开,灯亮了。
殷显喊她起床。
“走吧小孩,去火车站。我请好假了,送你回家。”
第19章 回家吧
王结香以为这个周目失败了,完完全全的大失败。
却是没有。
安然无恙的殷显坐在她身边。
载着他们的绿皮火车缓缓地驶向王结香的家乡,此时天还没亮。
她趴在车窗,看倒退的景色。
空旷的道路,行驶的小汽车,一大片黑色的树林,远远的亮灯的民宅……当火车路过山洞,她从车玻璃看见殷显的倒影。
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问他:“为什么没打电话?”
他说:“发现自己没想清楚,等心里确定了再跟他讲。”
捏着手里的车票,王结香将目的地那两个字又确认了好几遍。
“我真的可以回家?”
他笑了笑,咬字轻轻巧巧:“是啊。”
王结香来自西南地区的贫穷小山村。家里,爸爸和奶奶都不待见她,唯一疼她的妈妈在生弟弟时难产死了。18岁的一个夜晚,她偷了奶奶的钱,计划到城里投靠朋友,和她一起打工。奶奶追出来,在山坡山用石头砸她,王结香没回头,忍着疼往远的地方逃。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回去。
那个家会是她几岁时的模样呢?
殷显的22岁,她比他小6岁,所以是16岁?那正是她和家人闹得不可开交的阶段。
心凉了半截,王结香一下子清醒过来,揉皱车票。
没有妈妈的家,异世界的假的家,有任何回的必要吗?
殷显不打电话,那她只要安心等他。他想通了,她就能出去。
她刚才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喂,我说。你这人真多事,莫名其妙拉我上火车,谁需要你送?谁需要你假好心了?你能不能别管我啊?我认识你吗?”
于他而言,她是奇怪的,疑似小偷的小孩,不管她再正常不过。
王结香的语气很冲,讲的话很难听。她巴不得殷显被她气到后,丢下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直接走人。
她凶狠地瞪他,而殷显,像一个真正的她的长辈。
他平静地问她:“家里的大人是不是对你不好?”
王结香慌张转头,面朝着黑漆漆的窗,没忍住鼻子一酸。
殷显递给她纸巾。
“我没哭。”她喉咙好似被东西哽住,加大音量来显得自己不弱。
他没戳穿她,耐心地把纸放进她握成拳的掌心。
王结香垂眸。
纸巾洁白,柔软。
这一幕特别熟悉。
关于她和殷显谈的那一段,王结香曾表示,是场重大失误。
可当年确实是她主动追的殷显。
她清晰记得最初对他心动的那天,他买给她的一小包纸巾。
他这个人,不热心肠,不会安慰人;即便帮了人家很大忙,也不会表露出乐意帮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