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直跟妈妈呆在一起。”
妈妈抱着她,梳理她的头发:“傻姑娘,以后不嫁人了?”
“不嫁。”
“遇到喜欢得不得了的也不嫁?”
结香点头,神情不屑:“我才不要那么喜欢他。”
妈妈叹气:“喜欢哪能控制的啊。”
一整个下午,王结香都和她妈在小溪捉鱼。
她妈抓到两只大鱼,王结香抓到一只小鱼。这点小收获虽然没把她们带的水桶装满,但也足够今晚吃一顿。
回来的路上,她们看到山坡新开了一丛白色的花。
鬼使神差地,王结香跑过去。
选了花丛中开得最好看的一朵,她摘下它,放进胸前口袋。
到家。
王结香直奔房间,开始写信。
【我玩得很开心。溪水凉凉的,小鱼儿在脚边游来游去;野果子熟了,我吃了不少。妈妈抓到两只鱼,我抓到一只小鲫鱼,因为太小,所以把它放生了。
对了,我昨天跟你说,山上的花开了。
回家时我采到一朵,想送给你。不知道你能否收到。】
她用信纸裹住小花,然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
不久后,鼓鼓的信消失,连带着里头的花。
王结香捧着脸,坐在桌前等待。
这次他回信的时间有些长,妈妈做好鱼,家里开饭,她只好离开桌子。
一顿饭吃完,她跑回房间,他的信终于来了。
“怎么鼓着?”王结香拆开它,微微失落:“花是没法寄的?”
却不是。
信纸中包着一小袋QQ糖,水蜜桃味。
信上说:【收到了你的花,谢谢你。】
王结香没吃过这个呢!
她拆开包装,倒出一颗。
糖果是粉红色的,香香的,弹弹的。
她嚼着它,双手托着脸傻笑。
只吃了一颗,就没舍得再吃了。
“他爱吃什么?”王结香思考。
哦!爱吃辣。
门前的菜地,她有种辣椒的。
王结香一蹦一跳地,去菜地里找她的辣椒。
那四株辣椒看上去相当营养不良,长得还没她膝盖高。
“不管啦。”
狠心的王结香把小辣椒们通通摘掉。
几根辣椒被她洗净、擦干,用纸装好。
她一笔一划写信给他:【这是我亲手种的辣椒哦。】
他的信,每次那么简短,她写几个字已经跟他的一样长了。
王结香憋住她的废话,克制地补充了三个字。
【蛮辣的!】
但如果他非常能吃辣,可能认为不那么辣。
王结香唰唰改成:【我觉得蛮辣的!】
他会不会疑惑她的吃辣程度?
告诉他,她算是会吃辣的人?
水笔犹犹豫豫地加上一小行。
【你吃的时候要小心放,我觉得蛮辣的!】
“哎呀,这样太啰嗦了。”
王结香的头哐哐撞桌子。
心烦意乱地,她又把那行字划掉。
第29章 仙女椒
险恶的世界正持续地落着大雨, 紧闭的窗门将家与风雨交加的外界隔绝开。
安静的寝室点着一盏橘黄的桌灯,窄窄的窗台上, 放着一盆仙人掌, 一个装着水的小巧的玻璃碗,碗里浮着一朵白色的香香小花。
殷显挠挠脑袋。
他收到了一包, 辣椒?
好笑地拆开纸包,他仔细数了数,统共七根辣椒:一根歪歪扭扭, 两根小小扁扁,三根瘦瘦长长,还有一根圆润壮实。
殷显照例地,着重看了被她涂掉的字:你吃的时候要小心放,我觉得蛮辣的!
因为她这句话, 他更想多放点辣椒尝尝了。
不过……
殷显单独挑出那根圆润的胖辣椒, 左看右看, 越瞧越喜欢。
窗台的仙人掌盆栽被殷显捧起,他看看它,又看看辣椒, 下了决心。
绿油油的仙人掌被他连根拔起,丢进垃圾桶。
辣椒取代仙人掌, 有了新家。
心灵手巧的殷显将辣椒中的籽取出, 均匀铺到盆栽的土里。
“好了,以后你乖乖地在这里长大吧。”他贴心地为它浇浇水。
小瓦盆外没撕的标签写着“仙人掌”三个字,殷显提起笔, 改成了“仙女椒”。
仙女椒安了家,悄悄地生长。
殷显17岁的这个雨季,忽然变得不那么难熬。
他重新拾起书本,参加早自习、晚自习,不错过任何一堂补习课。
放学后,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先去面馆吃一碗面,再回到他的寝室,给他的植物浇水。
笔筒中的小刀,不再有削铅笔外的其他用途。
殷显耐心地,等待着仙女椒长成一盆很辣的辣椒。
他每天都在跟“小仙女”通信。
他们有时说得话长,有时说得短。
他们没见过面,她却比他的亲人更关心他,更多地花费时间陪伴他。
整个雨季结束前,知道她喜欢吃甜,殷显往信封里放了一根牛奶味的雪糕。
*
在大山的雨季到来之前,王结香从她的笔友“岛”那里,获得了一根雪糕。
送到她手里时,它还带着冰柜刚取出来的寒气。
牛奶味的雪糕!
最棒的牛奶味!
王结香一直想吃来着。
镇上的小卖铺有卖,可一根卖得太贵了,他们家是不可能买的。
她客气地在信里问:【我真的可以吃吗?】
他回:【可以。】
王结香好开心呀。
她将雪糕的包装拆掉,倒在碗里。
白白的雪糕像一块奶做的豆腐,散发着冰凉的雾气和醇厚牛奶的香。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仍旧不舍得一人独吞这美味,选择叫妈妈来跟她一起吃。
妈妈在院子里忙着收晒好的茶,回说“快下雨了,等等就来”。
于是王结香握着两个勺子,趴在餐桌前,怀抱满心的期待,痴痴地看着雪糕。
“这是什么?”
天降一只手,端走了她的碗。
王结香抬起头,望见奶奶的脸。
老人有着下垂的眼袋,嘴微微的往外凸,不悦时整张脸是紧绷着,一双吊眼直勾勾地盯着人。
王结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奶奶。
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她的声音发颤。
“是吃的……”
屋外乌云密布,一场暴雨酝酿着。
一道雷电劈下,天地间光亮一瞬,又暗去。
碗被摔到桌上,奶奶冷声质问她:“从哪来的?”
轰隆隆的惊雷在耳边炸开。
“从、从……”王结香被她喝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道:“别人给的呀。”
“别人?谁这么好心?”
她抓起她的领子,另一只手直接扇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偷我的钱买的?”
“不是,我没有。”
“妈!”
王结香鼻子泛酸,嘤呀地小声朝院子的方向呼救。
“妈妈,救我……”
“小偷,烂货……”
“贱种,撒谎精……”
奶奶往地板啐了口痰,摔着她巴掌,一巴掌骂一句。
“你不知道啊?你没妈了。”
黑黑的屋子,大雨落下。
没有灯,整个世界没有灯,山也不说话。
王结香哭起来,哭得愈发大声。
脸肿了,她绑着的头发被摔到散开,皮筋不知掉到哪里。
屋里传来男孩的哭声。
他跟着她一起哭。
没妈。
你没妈。
王结香恨啊。
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眼泪有口水有鼻涕。
她瞪着她奶奶,眼眸乌乌沉沉,她嗓音尖利地冲她喊叫,像被踩到脚的猫。
“可是弟弟都有雪糕!”
王结香倔着咬紧嘴唇,牙齿在抖,身体在抖。
她瞪着眼睛,眼眶中滚着泪,不肯落下。
“弟弟都有雪糕,每次都有。”
她问:“奶奶,我为什么不能有?”
奶奶捧起她的雪糕碗,端去屋里哄哭了的弟弟。
她轻飘飘地说:“因为你是女的。”
这才是真实。
王结香咬着手指,双肩颤抖,无法自抑地大笑起来。
这些,才是真的。
心碎是真、肿痛的脸是真,从没吃过雪糕是真。
殷显这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精神世界啊?
他所想的,全部假得可笑。
王结香的16岁,王结香的青春……
没有上过高中,没有妈妈,没有骑过爸爸买的自行车,没有吃到哪怕一次奶奶买的雪糕。
没有魔法,没有人说她漂亮,没有人送糖,送雪糕,没有成为殷显的笔友。
青春就这么过去。
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成。
这是她的青春。
“结香……结香……”
妈妈的声音在左,她招手让她来,笑着为她展示,她为她新织的天蓝色圆领薄毛衣。
弟弟的哭声在右,能给殷显写信的纸笔在右。
王结香位于两种声音的正中。
她清晰地知道,只要跑过去牵住妈妈的手,她就可以停留,就可以不用走。
那么还能,再回到这个世界的开头,穿着新毛衣上高中,窝在阿妈怀里撒娇,听妈妈的呼吸和唠叨,被她笑话长不大,被她轻柔地掖一掖被角。
可她站起来,往右走。
“结香啊……”
她被那声声呼唤牵扯着,一步三回头,疼得活像是从心头剜下一块肉。
那天小溪旁的对话犹在耳。
她说想一直跟妈妈呆在一起,信誓旦旦以后不嫁人,绝对不会喜欢别人喜欢得不得了。
“喜欢哪能控制的啊。”妈妈这么说。
王结香擦干眼泪,坐到她的书桌前,拿起纸笔。
她写了非常非常久,涂涂改改,最后只剩一句。
【殷显,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太辛苦了,我们别再遇见了。】
寄出的信消失后,她走向她弟的床铺。
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津津有味吃着雪糕。奶奶蹲在他旁边,伺候他,帮他擦嘴。
男孩正是调皮的年纪,见她来了,朝她做了个丑不拉几的鬼脸。
妈妈长得好看,王结香的脸型和眉眼更多遗传到她爸,所以弟弟比她像她妈。
他有长长的睫毛,眉毛秀气,丰满的唇形更是跟妈妈像了个十成十。
这种相似,非但没有激起王结香的爱,反而令她对他更加厌恶。
那是一种暴殄天物的怪罪。
“烂货。”弟弟学着奶奶,这么叫她。
王结香越是生气,他越是洋洋得意。
小恶魔用神似妈妈的美貌的脸,做丑陋的表情,对她讲难听的话。
“把雪糕还我。”
王结香伸手去夺他的碗。
“走开、走开,”弟弟扭动身躯,拍打她的手:“雪糕是我的。”
“那是我男朋友给我买的。”
她冷静地,冲他一字一句道:“它是我的。”
奶奶不高兴了,叉着腰站起来,替她弟做主。
“做姐姐的,会不会让着弟弟?管它是谁的,给你弟弟吃怎么了?”
王结香懒得跟他们废话,使蛮力抢走碗,往地上猛地一砸。
碗摔成碎片。
白色的雪糕落在脏兮兮的地板。
眼前,瞠目结舌的奶奶、哭闹不休的弟弟,一同消失于这个空间。
王结香脱力地,抱着膝盖蹲下。
屋外大雨滂沱。
好似有谁,在替她声嘶力竭地哭。
“殷显,”王结香望着窗外的雨,自言自语道:“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信中,在一切的涂涂改改之前,重重划掉之前。
她写:
【殷显,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的话。我王结香,还是想遇见你。
我要住在你家隔壁,教你骑自行车,带你出去玩,我们一起养兔子。再大点,我们读一个学校,我得让你先喜欢上我,把我喜欢你的都还上。
你会督促我好好读书,教我学数学;我教你写作文,提醒你不要弄丢梦想。高中毕业,我和你一起考大学,成为一个很聪明的,有知识的女生。
然后你一直一直很喜欢很喜欢我,我们长大,结婚。生一个小孩,是女孩,比起小孩你还是更喜欢我。那么,我就会喝很多很多胡萝卜汁,和你过完很幸福的一生。】
桌上出现一个洁白的信封。
王结香深深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它打开。
内里不再有17岁殷显的回信,只躺着一把孤零零的钥匙。
“我讨厌死你了。”
不知什么戳到痛点,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
王结香用手指揩去眼泪,草草地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而后,她将信封里的钥匙倒到手心,牢牢地握住。
雨滴停止下落,阳光破开乌云,整个天地的光亮被钥匙吸附。
老宅的画面一帧帧淡去,王结香合上眼,身体被一阵暖意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