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意识,能够被催眠师引导,像他在外界牵着一根指引方向的绳。
可是,绳子并不是百分之百牢固的,意识有挣脱催眠师控制的可能。
为了避免病人的意识失控迷失,胡熠在催眠进行的前期,与他制定了两种代表催眠结束的唤醒方式。
方式一,强光唤醒,当潜意识世界的他感受到强光,意味着催眠结束。这是他们的常规唤醒方式。
方式二,特殊唤醒,当常规唤醒不奏效,胡熠在他的潜意识留了后门。他会指引病人去潜意识世界的安全屋,那是他自己构建,自己命名的最后一道避风港,催眠师将他们本次的治疗资料放在那里。
当“意识”看到资料,他会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由此醒来。就好比是,一个人在光怪陆离的噩梦迷失,忽然被点醒这里是梦境,一切缠身的无解困惑,瞬间变得清明。
这次的治疗,比胡熠以往经手的任何一次,都要困难。
病人的病程过久,他的潜意识世界诡谲,就算是成功催眠也没能找到有效信息。
如果创伤记忆不存在于潜意识层面,要找回它们需进入更深的一层,无意识世界。
这无疑会让催眠治疗变得更加复杂。
真实的患者和治疗师处于现实。潜意识的那层,受催眠的患者被系着一根无形的线,和外层的治疗师连接,当他方向混乱时,治疗师可以通过拉线微微牵引。
无意识的那层,就好比是过长的距离,线已经够不到了,治疗师能够干预的近乎为零,得靠患者自己。
更大的风险,更大的难度。
患者选择信任他,接受治疗,所以胡熠没有放弃。
他花了很长时间,通过心理会谈的资料,分析病人的空白记忆和疑似创伤的经历。
经过胡熠的帮助,它们被整理划分,在病人潜意识世界中形成了不同形态的“屋子”。
可惜,这么做又有新的问题。
患者在潜意识世界的形态,是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拒绝靠近有创伤经历的屋子,他认为所有的屋子是“上锁”的。
胡熠试着构建出一个向导,为兔子带路。可兔子对于他虚拟的向导,无法产生信任。这种不信任的排斥反应,数次中断了催眠,更别提带他去更深一层的屋子。
治疗进行到这儿,毫无推进的希望。
他眼见着患者的病症日益加重。
奇迹出现在第23次催眠治疗,胡熠惊奇地发现,病人自己构建了一个新向导。
新向导不受控制,不会回应他的指令,病人的意识被新向导指引。胡熠立即意识到,这是有极高危险性的,于是他中止催眠,用强光唤醒了患者。
醒来的患者回忆催眠的体验,他的感受是“放松愉悦”。
催眠停留于潜意识层面,他虽无法描述自己的意识在那个世界的所见,但这次催眠得到的评价前所未有的好。
有正面反馈,治疗便有进行的必要。
胡熠抱着侥幸心态进行下一次催眠,万万没有想到出了大事。
病人的意识被新向导带着进了屋子,他不再回应治疗师的指令,这边胡熠是有预料到的。却不曾想,他的不回应,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意识游走于无意识层面,身体靠着吊瓶维系营养……按通俗的话讲,他成了活死人,脑子在活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那一周,胡熠承受着莫大的精神压力。
他从业生涯没有遇过类似的病例,会导致多可怕的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昏迷的患者随时可能,因脑死或身体机能受损去世。
他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失去催眠师引导,无法规避潜意识和无意识的创伤部分。纵使醒来,也大概率会陷入彻底的精神混乱。
胡熠能做的,是每日定时地进行强光唤醒,期盼患者回应。
他和患者都是幸运的。
第八天,他被强光唤醒。
这次唤醒,无关胡熠的医术,只是恰巧,患者的意识逗留于潜意识层面,所以唤醒奏效。
而胡熠担心的后遗症,竟然也没有发生。
患者清醒后的心理会谈,显示催眠的治疗效果达到。他能够回忆起幼年、童年,青年阶段不愉快的记忆。并且,快乐记忆被加强,他的创伤被淡化。
他主动要求继续治疗。
胡熠判定风险过大,强烈不建议,但他依旧坚持。
为保证患者的安全,本次催眠胡熠把目光首先放到了那个新向导身上。
怪的是,起初进入潜意识,根据“兔子”的反馈,新向导不在他的世界中。只身的兔子,如之前一样,不愿意接触剩余的两间房子。
在胡熠打算结束催眠之前,向导忽然出现。
未等他发出指令,向导的突发举动激发了患者的痛苦。
他坐在诊疗室的椅子,上肢剧烈抽搐。
此时患者的意识还没去到无意识,胡熠马上跟他沟通,进行安抚。
“调整呼吸,深呼吸。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停下。”
患者的手呈现握东西的姿势,喃喃念着“照片”二字。
“重复我的话,开始执行,”他告诉他:“深呼吸,把照片拿开。”
患者按照他的话,来回调整三次呼吸后,停止了颤抖。
胡熠当机立断启用强光唤醒,却没能奏效。
这意味着,患者再度进入了无意识世界。
头一次,胡熠意识到新向导不一定是“善”的。
患者的潜意识自我构建的人物,善恶皆有可能,他之前判断的新向导一直偏向于“善”,因为它带来的结果总是好的。
但这次患者表现出的应激反应,让它有了“恶”的可能。
胡熠不间断地进行强光唤醒。
问题更严重了。
几小时后,他察觉到患者对他的指令有反应,强光却没能把他唤醒。
这说明,他回到潜意识,感到异常混乱,处于迷失的边界,新向导“恶”的可能性更大了。
于是,他询问:“你身边的人是谁?”
患者摇头,死死闭着嘴。
“放松,去感受、去判断它是不是善良的,对你有没有恶意。”
他似是警惕着什么。
胡熠缓声道:“殷显,不用和它对话,你来回答我。”
“它是善良的,没有恶意的。”患者回答。
“你确定吗?”
患者说:“我确定。”
当务之急,胡熠要让他离开催眠状态。
“你要尽快离开小兔岛。”
“我帮不了你,你要靠自己。再不走会出不去,你的意识将永远游走于潜意识。”
最后的备选唤醒方案,他一字一句交代他。
“还记得我们约定的吗,梦到醒不过来的噩梦,去安全屋,找你在那儿留下的纸。”
患者嘴里模糊地,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大约在叫那个可疑的新向导。
胡熠记录下那三个字,抓紧对他唤醒。
“你藏好,去安全屋,记得别给她安全屋的纸。”
不知为什么,他的指令加剧患者的应激。
他抽搐复发,对唤醒与指令不再有反应。
又一次,他陷入了无意识的世界。
第32章 乖乖仔
拖久了怕兔子遭遇不测, 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进屋。
闯入漆黑的宅子,王结香岔开腿, 双手叉腰, 登场的造型和台词都极其土气。
“殷显!聪明的我来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进门的方位配合地亮起了光。
是夕阳的光。
它透过墨绿色的窗柩照进屋子, 悄然地填充着整个空间,光线的颜色是稀薄寡淡的橙,暖的色却没有暖的温度。
王结香护住自己的脑袋, 瞪直眼睛,以防像上次那样,不记得来这儿的任务。
橙色愈浓。
目光所及之处,都被刷上一层旧日的光晕。
叶片发黑的塑料吊扇;淡棕色墙壁有几块斑驳脱落,露出后面的砖块;冷了的饭菜被罩着菜罩;花纹繁复的大柜子, 上面放着一座老式的钟。
她位于这座老宅的客厅位置, 家里静悄悄的, 似乎没有人。
王结香拍拍自己安然无恙的小脑瓜,准备探索一下房间。
“铛——铛——”
钟响了,把她吓一跳。
钟表的报时声, 一共响了七声。
做贼心虚,王结香总觉得马上要来人, 蹑手蹑脚走进了敞开大门的房间。
一进门, 她就闻到很浓的药味。
屋里收拾得整洁。
床铺放着一把痒痒挠,以及几件折好的男装。
王结香来到占屋最大面积的书架前,里头摆满了书籍。
有一层专门用来放牛皮纸袋, 她随手抽出一本,纸袋的封面写着“教案”。
教案?房间的主人是老师吗。
她记得殷显说过,他的姥爷就是教师,他很崇拜他。
所以这个房间大概是他姥爷的房间。
带上房门,王结香接着去了临近的下一间。
那间是厕所。
王结香趁机照了照镜子。
按每次进屋增加四岁的规律,镜中是二十岁的她,跟她真实的相貌没有太大差别。
“哪里是殷显的房间呢?”
她继续走。
有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简陋的床和换洗衣物,不像。
另一个房间堆满杂物,无法住人。
“找到了!”
开启的下一个房间,书桌的桌面摆着一摞摞学习材料,写着殷显的大名。
他住过的房子王结香去了那么多个,这里的环境算是最好的。
采光好,屋内明亮宽敞。
床头柜摆着一张老人抱着光屁股小殷显的照片,温馨又可爱。
陈设看着不压抑,没有像他的童年公寓,贴满奖状,东西收拾得一丝不苟。
屋里有收音机,课桌旁有一个旧旧的藤椅,椅子上放着蒲扇与水杯,好像有大人会坐在这儿跟他说说话,辅导他功课。
看来殷显和他姥爷亲近,是有缘由的。
房间内的摆设都是些寻常人家的物品,不贵重,却样样朴实有细节,让人感到亲切舒服。
王结香坐在殷显的位置上,干巴巴地眨眼。
她一开始担心,自己可疑地出现在别人家,被当做小偷。
但这会儿,整个家走一遍,完全碰到人,她反而茫然了。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啊?
“创伤记忆……”她想起刚看过的病例报告:“这个时期的殷显,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王结香唯一有印象的,是兔子跟她说过:他父母闹离婚,他到姥爷家住了两年。
难道是要阻止他父母离婚?想办法让他搬回父母身边?
晃晃脑袋,王结香打住胡思乱想。
根据“员工宿舍”得出的经验,她应该对自己的推理保持谨慎,先观察一下不被她干预时事情的走向。一通瞎分析,很可能会越帮越忙。
拿起手边的书,封面被写了名字:第二中学,初三一班,殷显。
“初三,初中学生七点也差不多放学回家了吧?”
王结香抓抓后脖,打算再在家等他一会儿。
从七点多待到七点半,她坐不住了,开门出去外面街道的等。
等啊等,始终不见殷显人影。
王结香决定去他学校。
人生地不熟,她身上没一分钱,只能靠问路走去。
“大姐,”王结香笑脸拦住过路人:“请问,从这儿怎么去第二中学。”
大姐摇头:“不知道。”
“叔叔,你知道怎么去第二中学吗?”她又问了一个人。
他如同上个大姐,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结香站在路边,有种怪怪的感觉。
难道……
她仔细观察下一个走来的路人。
果然,第一个被她问路的大姐,又出现了。
之前员工宿舍副本遇到过:背景人长相普通,脸一模一样。这里,还是殷显的精神世界,他对于路人的构建和对于汽修厂同事的构建,是相同的方式。
王结香耐心地再问了几个人,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不知道”。
夕阳消失,天彻底黑了。
她无法得知去第二中学的路。
自己走到路口,怕迷路,怕错过殷显,又返回来。
王结香心里发怵:他会回家吗?
如果他一直不回家,要怎么办?
对他造成伤害的坏事会不会已经发生了?
她不在他身边,别提帮忙了,看都没能看见。
随着时间流失,担忧不断加深。
这种等待殷显的烦闷,是王结香非常熟悉的。
那时俩人在一起,他忙着应酬,晚上不回电话、不回家,她就像现在这样,一开始坐家里等,后来到门口等。满脑子是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无计可施地干着急。
“我和他都分手啦,为什么还要操这心?把他从这个房子救出来,然后我就不理他了。让他该看病去看病,潜意识啊催眠啊那些,交给专业的人帮他。”
王结香恨恨地撂着狠话,调节心中的焦虑。
时间过得慢吞吞。
她等人的姿势从直立换成靠墙,再换成蹲着,最后索性坐到地上。
殷显没等来,倒是等来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她用钥匙开门,进了殷显的姥爷家。
——那谁啊?
她的长相不同于背景人,有鲜明的特征。王结香和殷显父母在“童年公寓”的副本有过一面之缘,她也不是殷显的妈妈。
找个借口搭话问问吧,王结香这样想着,早早地打好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