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岛上没有任何的正常可言。
可仔细想来,这个肥肥之家,是最最离谱的。
兔子的肉身在这里的床上死而复生;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的榨汁机被放在它的厨房;全黑的秘密空间,藏着殷显的病例报告;她将报告拿出房子的瞬间,它的尺寸变成正常的大小。
眼前兔子窝一览无余,王结香却迟迟不敢旋开它的门,发怵的感觉在肚里蒸腾。
拉开门,她会去到哪里?
回去和殷显在一起的岁月吗?
那么,王结香没有信心做好。
因为是关于自己的,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员工宿舍的屋子,她见到妈妈,回来后带了照片给殷显看,害他有不适的反应;他们被连着的双屋吞没,她回到16岁的老家,完全忘记她不在现实世界。
如果里面是他们的过去,她没有信心能帮到他。
千纸鹤不知何时飞来了小兔岛。
王结香忧心忡忡地松开了拿钥匙的手。
她望着纸鹤,它扑打翅膀,在她的身边等待。
可以选择逃跑的,她有退路不是吗?
坐上千纸鹤回家,饱餐一顿,睡个好觉。
王结香的手伸出,又放下。
心脏抽疼起来,她痴痴地凝望千纸鹤,它翅膀上写了四个字。
——来我的岛。
年轻时没有钱,傻傻跟了他。
他们挤在没暖气的出租屋,又冷又饿。
他讲故事哄她,哄睡着就不难受了。
殷显哪会讲故事啊,他声线冷硬,说的话一点都不浪漫:等以后有钱,我买个岛。岛上有好吃的,大房子,买一窝兔子,你无忧无虑住在我的岛……
他说话不算话。
他们分手了,她没有住他的岛。
这么久了,又写的“来我的岛”,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要和好?
是不是啊。
王结香都忍不住骂自己蠢货,猪脑子。
——他都不记得你啦!
她捏紧拳头,缓缓地,冲千纸鹤摇了摇头。
纸鹤知晓它的主人做出怎样的决定。
幻回原身,它轻飘飘落至地面。
千纸鹤是被人用口香糖的包装纸叠的,叠得很差,皱巴巴的,看上去像一团垃圾。
王结香捡起它,放进贴身的口袋。
深呼吸几回,她沉静地把手放到门上。
钥匙被“咔嚓”转动,肥肥之家打开。
门连通的另一个异度空间,向她开放。
变换的不是迷你的兔子窝,是她所在的一整个岛。
流动的海水被陆地填占,灰砖平地砌起。路灯被电线杠取代,错综复杂的线路交错,拧作黑色的长线,冷酷地将夜空切割。
树的枝干组装成生锈的水管;石板路擦去,满地的食物垃圾散落。
无处可逃的海浪灌入岛内,凝结为陡峭的斜坡。
一栋木质房在空地长高,庞大的身躯挡住月的光芒。
王结香扶着墙,侧身让了个地。
她的四周,一间间低矮的民房密集地堆积。
它们位于斜坡的底部,常年见不到光。
没法晒衣服的居民,在民房与民房之间牵了几根线,令本就狭窄的过道更窄。
王结香拨开那件挡住她视线的衣服,捂住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阴阴的潮湿气,她对面的几间民房竟然亮起了灯。
紧接着。
她听见了炒菜声,孩童的哭闹声,收音机的音乐声……各种气味也随之袭来。
这个在她面前建成的异世界,似被按下按钮,正式地启动。
王结香害怕!
她紧张得快要尿裤子了。
太真了,一切都太真了。她来城里打工的第一个住处,就是这儿,它跟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双手按着太阳穴,王结香头皮发麻。
“找殷显!”
她转身,背后便是他们曾经的出租屋。
门锁着。
王结香晃了晃门把,又上脚踹了踹,那门纹丝不动。
“开门,开门。”
她着急地拍门。
“殷显,在家吗?”
屋里没有回应。
她有这个屋的钥匙呀,之前用它开了肥肥之家。然后小兔岛变没了,肥肥之家变没了,出租屋的门却锁着。
钥匙会掉到附近的哪里吗?
王结香东张西望,开始到处找钥匙。
她走到临近出租屋的下一间房,发现它的房门没关。
这间房子王结香也熟。
她还没跟殷显好的时候,住他隔壁,就是这间,后来才住到他家。
——难道说,空间设定的时间,是他们俩认识之前?
王结香眉头一皱,索性推开门。
屋内好像没人,她轻车熟路地按亮墙壁的电灯开关。
猜得没错。
这个小屋里,全是属于她的行李。
她的枕头,床单,餐具,床边摆着几罐花生油……
王结香来城市的第一份工作,她费了很大的劲找到的,在超市做促销员,卖的就是这个牌子的油。
她进了屋子,关好门,怀念地坐了坐那张小破床。
“是它是它,弹簧可硌人了。”
生动的场景,熟悉的触感,依旧没能给王结香实感。她心中忽上忽下的,取出口袋里的千纸鹤看了看。
得找到殷显才行。
这时候自己有钱买手机了吗?手机放哪?
没手机,找到点钱也行,她可以找个公用电话亭打殷显电话。
王结香这边正翻箱倒柜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屏息去听。
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她家的门口。
王结香的头转向大门的方向,屋外的人拿钥匙开进房间。
门一开。
她和那人都吓了一大跳。
小姑娘脸色煞白,踉跄地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呼,吓死我啦!”她拍着胸脯,自言自语道:“原来是镜子,我还以为谁和我长一模一样。”
错愕的王结香看向自己身后。
那里有一面大大的全身镜,镜中映出唯一的人影,是站在门口,惊魂未定的十八岁的她。
而自己……
目光被陡然拉远了一段距离。
自己正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镜子。
她歪脑袋,镜子里的她也歪脑袋。
白色的T恤印着超市的名字,小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土气的发卡把刘海夹起。
婴儿肥的脸蛋白白嫩嫩,像剥皮的水煮蛋,不施粉黛,青春无敌。
“我走的时候没关灯吗?”
她迷惑地挠挠脖子。
“真马虎,电费很贵的。”
她话多,自己一人也能说个不停。
脱了鞋,王结香进到家里。
第36章 新邻居
城市, 繁华的街道、绚烂的霓虹,耸入云霄的高楼, 是它的组成部分。
光鲜之外, 堆满垃圾的下水道,爬来爬往的蟑螂老鼠, 桥洞下无家可归的人们,蜗居贫民窟的打工仔,同样是城市的一部分。
十八岁的王结香逃离家乡, 来到大城市打工。
她在这儿唯一认识的人是她的童年玩伴,姜冰冰。拿着一张破纸条,几经辗转,王结香找到姜冰冰打工的理发店。两人多年没见,她一下子认出姜冰冰, 她却不太认得她了。
王结香在理发店门口, 坐到人家打烊, 下班的姜冰冰和她去了大排档。
几杯酒下肚,姜冰冰跟她抱怨起来:自己天天帮人洗头,手泡皱了赚那么点工资;和八个人挤一个小公寓, 屋里各种汗味馊味,别人的东西把她的地方占了, 腾出睡觉的地都费劲。
王结香听着听着,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她混得不咋地,没法帮她。
饭吃完,姜冰冰拍给她一百块钱, 让她去住旅馆,王结香坚持不肯收。
揣着从奶奶那儿偷的三百块,王结香到旅馆问了问。
住旅店一天三十,她没舍得花。当晚在桥洞底下对付了一晚上,第二天她狠下心,在城中村租了间小居室。
小屋子破破烂烂,一个月二百五。房东看她可怜,没要她押金。
家乡是不可能回了,王结香开始找工作,足足找了一个星期,终于在一家超市找到了一个卖油的工作。
安定下来以后,她卖力的打工,下班回到她的小房子,终于有了喘气的空档。
王结香对于城市的第一个感受是:冬天太冷了。
她住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厕所和浴室全是公用的,要烧水、洗头、洗衣服,靠的是接在屋外的水龙头,连那个水龙头也是好几个人一起用。
公用浴室的热水有限,而且王结香不太习惯去那儿,不是洗澡她一般都用水龙头出的自来水。冬天,回家洗头,她就蹲在水龙头边用凉水冲,一边洗一边发出惨叫。
上班同样是冷的。
超市招她是因为有个花生油的产商需要宣传,大冷天的,王结香守着超市外面支起的临时售货帐蓬,一站就得站一整天。
卖油的促销员其实有两个。除去她的另一个,是位姓徐的大姐,她原本就是超市的售货员。
按照领头的安排,两人是轮班在帐篷卖油,但徐大姐说她更熟悉超市内部的情况,所以她来负责超市里面的销售,王结香到外边去卖。
为了油卖得更好,徐大姐还向她传授了一些卖东西的小技巧:产商送的赠品可以囤,有的顾客没管你要,你不用给。碰上比较精,不好对付的顾客,你可以给赠品,多给几个,跟他们搞好关系。
王结香听是听进去了。
不过每一次当顾客买了油,她打算藏下赠品时,总会觉得于心有愧,像占了人家便宜。纠结到最后,就算顾客不知道有赠品,她也会给。
作为新手销售员,王结香的卖油业绩挺好的。
她拿着小喇叭,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编花生油的宣传标语。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花生油大促销。”
“花生油,美味的油油,炒菜炸串,油多更香。”
“花生油,买一买;多多的油,大大的促销。”
她的普通话有很重的口音,路过的人即便不买油,也会被她的叫卖声吸引。朝她投来的目光,有善意的,觉得她好笑,有人翻白眼,替她臊得慌。
王结香对自己的口音倒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
哪管那些脸不脸的,她只知道:能卖油,有工打,她可以活下去。
徐大姐见大冬天刮着冷风,王结香还能有精力举喇叭喊话,不由感叹。
“年轻就是好啊,站外面一天完全不会累。”
听了这话,王结香嘿嘿一笑,没多说什么。
卖油的销售就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星期。因为一件送赠品的小事,让她与徐大姐间有了矛盾。
那天超市快关门,王结香正收拾帐篷,有个男顾客找她买油。
她按正常的流程,送他一个赠品,小罐装的花生油。
男顾客叫她再多拿一些送的花生油,他说他是徐大姐的亲戚。
“厂家配的赠品数量对应,一个大罐的油送一个小罐的油,所有顾客是一样的。如果再给你,赠品少了,明天有人买油会没得送。”王结香为难地跟他解释。
男人又磨了一会儿,她仍旧不肯松口。
看了眼时间,王结香说:“你现在不去算钱,今天买不了油啦,收银台马上关了。”
男人只好离开。
过了一会儿,算完钱的男人和徐大姐一起出来找她。
徐大姐怒气冲冲地质问王结香。
“他说了是我亲戚,你怎么不多拿赠品?”
“我这边真没有多余的。”
徐大姐不信她:“我不是有教你囤吗?”
王结香没作声。
“我亲戚大老远来的,我特地叫他找你,瞧你这事弄得。”
“不好意思啊。”王结香向他们道歉。
徐大姐气没消,碎碎念着。
“这下,他买的油算了钱,一点儿没优惠到。小姑娘,不是我说你呀,你出来打工的,怎么这么不会做人呢?你不会销售技巧,我手把手教你的不学,你这行做得久吗?”
王结香实在气闷,顶了她一句。
“你有囤赠品的话,让你亲戚找你买,你给他赠品呀。为什么要他找我?”
徐大姐的脸黑了。
她理亏,领着亲戚走掉。
打那儿以后,徐大姐再没和她说过话,连带着其他和徐大姐要好的售货员,对王结香的态度都变得不冷不热。
王结香几回找徐大姐示好,无一例外碰一鼻子灰。
就算是这样,她没找她换回原本领导安排的轮班形式,照样站外面的小帐篷。
没多大的事吧?王结香乐观地想:说不定徐大姐气着气着,哪天自己气消了。
不知是因为风吹多了,还是喊话喊多了,这工作做了一个月,王结香的嗓子疼得特别厉害。
一个新朋友没交到,唯一的旧友鲜少联系,她下班想去买点药,却连药店都不知道在哪。
一路难受着回家。
她住的地方附近没路灯,王结香夜盲,到了晚上看不清楚。
下坡拐弯再走几步就到家,她凭着微弱的视力往前走,猛地撞到一个人。
他是蹲地上的,那儿有水龙头,估计是在刷牙之类的。王结香撞上他,踉跄一步,为维持身体平衡,脚往前用力一踩。
没踩到地板,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惊慌失措之下,她又向前踏了几步,这第一步还是软的,第二步才踩到硬的水泥地。
“对、对不起啊!你有事吗?”
王结香扶稳墙壁,转头朝那个模糊的人影说话。
影子没回答她,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她家隔壁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