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那儿有老鼠,”她马上把看见的东西告诉他。
“咳咳。”
漱着口的殷显被呛到。
嘴边的牙膏还没来得及擦,他左顾右盼着,徐徐后退。
“老鼠!哪里?”
王结香瞅了眼自己被抓紧的衣角,以及呆在她旁边,如临大敌的殷显。
“显哥,你……怕老鼠?”
她轻易地看出了。
殷显目视远方,不愿意承认。
“难办哦,我们这片超多老鼠的。你不会真的怕老鼠吧?”
她语气中带着兴味。
他不搭理她,先一步回房间。
——不得了。
——扑克脸,世界第一酷,天不怕地不怕的社会人,她显哥!居然会怕区区的小老鼠?
王结香不可能放过这么有意思的事。
牙不刷了,她连忙追过去,继续缠着殷显。
“不光是老鼠,还有蚊子、苍蝇,蟑螂。”
提到蟑螂时,他再度僵硬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
“这个蟑螂嘛!城中村的蟑螂也多得不得了,我见过好多回了。说起来,这里的蟑螂比起我们那儿,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们那里的蟑螂油光锃亮,肌肉壮硕,大的能有小孩的手掌大,你拿拖鞋拍它,搞不好它会‘咻’地飞起来,扑到你脸上……”
殷显后背一抖。
他回过头,食指与拇指精准地一捏,封住她喋喋不休的两瓣嘴。
王结香挣扎着发出“唔唔”声。
“不准说了。”
她的嘴被他控制,只好点点头。
殷显松开手。
“哎。”
王结香打了个响指。
“那不讲蟑螂,讲回老鼠怎么样。”
“……”
他脚下生风,以最快速度逃开。
*
王结香真正获得“殷显怕老鼠”的证据,是在那年的夏天。
城市迎来雨季。
天阴阴的,淅淅沥沥的雨下得没完没了。
他们廉价的出租屋暴露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
墙壁和家里的角落渐渐地浮现大片大片的发潮的黄斑,夹杂着黑黑的霉点。
天花板的好几处在往屋里漏雨,他们和房东反应过。她说是房顶要修,得花大价钱。可能是不舍得那钱,跟房东说完的好几个星期,也不见她找来维修的师傅。
无计可施的王结香在漏水的地方摆上脸盆和水桶。
完全保持干燥太难了,只能用这个办法,尽量不让雨水浸透地板,防止它像墙壁一样生霉。
大半夜的,王结香爬上爬下,拎起满了的水桶,出门倒水。
殷显被她吵醒。
待她盖好被子躺下来,他说:“不然,我们自己出钱,找人修吧。”
“哪来的钱啊。”
家里经济拮据,他俩有多少存款,她再清楚不过。
后半夜,雨下得更大了。
床尾的脸盆接着水,伸展不开手脚的王结香被殷显抱在怀里。
她的心里不踏实,生怕自己不小心踹到水盆,弄湿一整床的棉被。
这样的雨天,不干的衣服已经攒了一大堆。
棉被可不能湿……没地方晒,晒了也不干。
隔天起床,没怎么睡的王结香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腰酸又背痛。
殷显拉开窗帘,跟她说:“雨停了。”
走到门外一看。
雨是停了,但他们门前的路被淹了。
城中村处于低洼,排水系统又设计得一塌糊涂。
一夜的大雨,让门外的水沟堵了。
对门的邻居大爷起床后,叫苦不迭。
他家的房子地势低,水直接漫进了家里。
“钱啊,我的钱。”
他收集的废报纸、旧纸皮被泡坏了,通通不能卖钱了。
年过半百的大爷眼眶含泪。
王结香看得直叹气。
他们俩都不怎么有胃口。早饭剩下半锅,没人吃。
趁这会儿没雨,他们带好雨具,出门上班。
对着天空,王结香心中祈祷:“希望今天不下雨。”
祈祷没被老天听见。
天晴了一个上午,下午突地转阴。
海鲜工厂外电闪雷鸣,下起大暴雨。
厂长接到电话:大雨封路,送海鲜的货车今天来不了工厂。于是他通知员工,做完手头的事就可以下班。
说是这么说,雨下这么大,再想回家的人也是等雨小点再离开工厂。
同事们放慢做事的速度,唯有王结香,她使出十二分的精力,打算做完自己的工作,赶紧回家。
狂风暴雨,她撑着伞,依旧被淋得透心凉。
出了工厂,王结香快马加鞭地往家的方向跑。
完蛋,看这雨,家里的地板肯定进水了……
城中村宛如浸泡于一片汪洋之中,黄色的脏水漂浮着瓶瓶罐罐、动物尸体,还有一些分不清是什么的垃圾。
出门时,没到脚踝的积水,现下已经到了她的大腿。
情况比王结香想象得还要糟。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毫不犹豫地淌进那滩脏水,走回她的家。
家门大开着,殷显竟比她更早一步回来。
淹了。
家淹了!
进的水足有膝盖深。
脸盆、水桶、地毯、扫把、锅碗、佐料、抽纸,插电板……几乎是家里的所有东西,它们被泡在水里。
粗略一看,也知道家中损失惨重。
殷显的裤子挽得高高的,他抱起床头柜,茫然四顾。
床头柜该放哪里?他能跑去哪里?
这儿是他唯一的家,它被毁成了这样。
“显哥,扔床上吧。”王结香喊道。
两人对视一眼。
她快步上前,加入他,一同抢救家里的财产。
只有床,以及衣柜的顶部是比较高的。
这两个地方没被淹,没浮起来,可以放东西。
王结香负责捞轻的小玩意,殷显负责搬大的重的,零零碎碎的破烂堆了一床。
太穷了,家中根本没什么是特别值钱的。
可是,这样一看,什么都不舍得丢。他们仔细地打捞着,直到筋疲力尽。
屋外大雨倾盆。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挤在床上,守护着他们身后的满床杂物。
雨再持续下下去,床也要淹。
王结香恹恹地,半只手臂垂在床外。
指尖敲打着床腿,她凝视着逐渐漫上来的水。
旁边的殷显和她一样,盯着水面发呆。
蓦地,他的眼睛睁大。
“老鼠!”
拽起她的手臂,他带着她往床里躲。
殷显的肩膀磕到不锈钢的衣帽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他大幅度的动作把王结香吓得不轻,她直起腰,帮他揉肩。
“哇,你有没有事?!”
“没事,”殷显脸色煞白地摇摇头,比起身体的疼痛,他更恐惧另外的事:“你再坐进来点,水里的大老鼠在游泳。”
即使王结香不怕老鼠,他这番话仍是蛮惊悚的。
她屏住呼吸,望向他刚才看的那个方位。
“你别去。”殷显阻止她。
他说得晚了,王结香已经探出脑袋。
殷显双手捂住脸,不敢看那画面。
的的确确,是有个黑色的生物在浑浊的水里动来动去。
不过……
长舒一口气,王结香忍俊不禁。
“是鱼啦。”
殷显的手死死地遮着脸,不肯信。
“它有腿。”
“腿?”
她扯了扯他的胳膊,叫他过来看:“这分明是鱼的样子。”
“真的?”
他将信将疑地挪开了一根手指,露出一只眼睛。
“嗯,人家游泳游得贼好,肯定做鱼不止一天两天了。”
双手支着下巴,王结香趴在床边看鱼。
瞧清楚“黑色生物”真面目的殷显,彻底移开了手掌。
——看这流畅的泳姿,高超的潜水功力,确实不是他认为的老鼠。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王结香惊奇地盯着鱼,看得完全挪不开眼。
殷显的惊讶不比她少。
两人挨着彼此,相同的支着下巴的姿势。
四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水中的它。
黑黑的胖胖的鱼,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为什么误入了他们的家。尾巴和躯干灵活摆动着,它的腿贴着身体两侧,游得悠哉悠哉。
“还真的是,它有手有脚。我看到了。”
王结香转头,询问殷显:“它是鱼吗?”
“应该是娃娃鱼,”他在课本见过:“它是两栖动物,不属于鱼类。”
“啊?不是鱼类,那为什么要叫娃娃鱼?”
“因为外型像鱼。”
她问着没营养的问题,他知无不言地回答她。
外面的世界风雨交加,他们穷苦的年轻的人生,随时会被大水冲垮。
所幸,他们拥有一个避身的屋檐,一位说话的伙伴,一只不是鱼的鱼,这些一起组成了家的模样;令可怕的世界,不再无可救药的可怕。
第46章 蛋炒饭
待雨停, 舀干家里的水,他们开始修理坏掉的电器。
一星期后, 城中村各处的积水退了下去。
王结香一遍一遍地拖地, 擦墙。
殷显提着一包一包的塑料袋,去扔进水后没法用的东西。
又过一阵子, 出了大太阳,他们开始洗衣服、洗被子、枕头,将门口晒得满满当当。
终于把家里能晒的全晒个遍, 夏日的热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出租屋墙上的霉印始终没有消失。王结香和殷显时而谈起那天所见的娃娃鱼,依旧觉得神奇。
到了秋天,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大半年。
这对年轻小情侣的相处模式与最初相比,有了不小的改变。
从前的殷显话少,闷得像个哑巴。慢慢地王结香发现, 他不是不会说, 他是不跟她计较。真要较起真, 殷显阴阳怪气的两三句话就能把她噎到发疯。
出现这样的变化,一部分是他本性如此,一部分是被她影响。
王结香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密了。
之前她把他当厉害的大哥, 怯怯的不敢冒犯,怕招他讨厌。现在成为情侣, 她没有这层顾虑了。
面对殷显, 王结香直白地剖开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不论好坏,她全部第一时间展现给他。捧着一颗真心,她爱他爱得风风火火, 坦坦荡荡。
而同吃同住,高密度的交流,也使得两人之间渐渐有了摩擦。
小的摩擦,比如:王结香绑头发的皮筋不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她脱下来,转眼就忘了。他在家里踩到皮筋,帮她收起来,她还是没记性,这儿丢一根,那儿丢两根的。早晨急着出门要扎头发,她问殷显有没有看到她皮筋,他冷哼一声,没帮她找。
殷显也有他马虎的时候,王结香交代过他,要把鞋收到鞋架。一是,门口那么大点地方,几双鞋没放好,就显得乱七八糟;二是,为了保持家里干净,不要弄混室内的拖鞋和室外的拖鞋。
他好多回没注意,踩着家里的拖鞋出去丢垃圾,或者穿去公共浴室洗澡。等他回到家,拖鞋把地板弄脏,搞得王结香是又要刷鞋,又要拖地的。
某次殷显没换拖鞋,被她逮个正着,王结香叉着腰对他吼:“你自己做卫生。”
殷显理亏,乖乖出去洗鞋,她检查洗干净了才肯让他进门。
而大的摩擦,其实比上述的两件事更小。
有天晚上,王结香做蛋炒饭吃。
出锅前,她想到殷显爱吃辣,加了三大勺辣椒酱拌进饭里。
两人坐在餐桌前,王结香用筷子吃炒饭,自然地挑出了夹在饭中的辣椒籽,辣椒皮。
见她这个举动,殷显蹙起眉头。
“炒蛋炒饭为什么要加辣椒?”
“为什么不能?”
王结香回答得随意:“想吃辣,就加辣椒啦。”
她仍在拨弄着自己碗里的饭。
看她那么费事,殷显忍不住说了两句:“蛋炒饭是一勺子一勺子吃的。像你现在这样多麻烦,加完辣椒还要把辣椒挑出来。”
——是他爱吃辣,所以加的辣椒酱。
殷显怎么能因为加辣椒的事怪她?王结香不大服气,嘴里嘟嘟囔囔道。
“挑就挑呗,反正没多少辣椒……”
他放下勺子,和她一样拿起筷子,挑出饭里小块小块的辣椒,仿佛是验证他刚才的话,有辣椒的蛋炒饭吃起来“多麻烦”。
本来这事到这儿差不多可以翻篇,王结香下不来台阶,又提了一嘴。
“哼,嫌麻烦你就别吃呀。”
听她这么说,殷显停了筷。
“嗯。”
他说:“那倒了吧。”
蛋炒饭一口没动,殷显离开饭桌。
王结香心想:哪能啊,他晚上回家肚子那么饿,怎么可能真不吃饭了?
事实证明,殷显有能耐。
他像往常一样,洗澡、刷牙、上床睡觉,仿佛已经吃过了晚饭。
王结香面上由着他,随便他吃不吃的,其实已经默默地替他挑掉碗里的辣椒。
她没把他的蛋炒饭收起来,一直摆在桌上。
只等他喊一声饿,她会立刻屁颠屁颠地去帮他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