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卖两天。”谢行俭看了一眼兴奋过头的老哥,“官府这两天注意力暂时放在救灾上,一时半伙不会关注粮价,但咱们不能‘趁火打劫’的太明显,所以只卖两天,见好就收。”
“为啥?”谢行孝猛地被浇冷水,他还打算把家里的粮食全拉到铺子里卖呢,怎么着也要大干一场啊。
谢行俭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城里的粮铺常年与各大粮商打交道,后头肯定有人撑腰,我们要是做的太过,挡了人家的发财路,容易招人眼红,到时候引来霉头可就得不偿失。”
“啊——”王氏听了心头一跳,紧张的握住谢行俭手,“小宝这么吓人,那咱还是别卖了——”
“娘。”谢行俭反手握住王氏的手,安慰道,“无碍的,咱们只赚小头,适可而止,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旁边的谢行孝沉着一张脸,悄悄握紧拳头,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一字一句道,“小宝提醒的不错,确实不能卖的太过嚣张,容易惹同行嫉妒仇恨。”
谢行俭瞅他哥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心想他哥莫不是之前栽过跟头?
卖粮的事几人暂且这么商量着,若要实施还要经过谢长义的同意。
王氏捧着油壶进了厨房,杨氏和莲姐儿从绣纺卖掉绣品后,应王氏的交代,提了两斤猪头肉回来。
晚饭桌上,谢行俭两兄弟将准备卖粮的事和谢长义说了一嘴。
谢长义起先不同意,原因和之前谢行俭的想法一样,不过后来在谢行俭的一番劝说下,谢长义才慢吞吞的答应卖掉一部分的陈粮。
谢长义夹了一筷子嫩豌豆荚进嘴,不忘警告家人,“只卖一半,其余的留着吃,你们别尝到甜头就不松手,这可要不得。”
说着,照着闷头吃饭的谢行孝敲了一筷子,厉声道,“你还不给老子把头抬高仔细听着,上回吃了亏,别这次又陷里头出不来。”
谢行孝嘴里塞着饭,含糊点头,“知道了,爹——”
谢行俭挖起两大勺软软香香的蛋羹,分别给一左一右围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小侄子。
捕捉到他爹未尽之言,谢行俭抬头,关切的问,“爹,哥上回咋啦?”
“就——”谢长义正准备说,就被谢行孝夹了一筷子猪头肉堵住了嘴。
“没啥事。”谢行孝委屈的垂着脑袋。
谢长义吞下猪头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被人差点塞进布袋子打上一顿,还算没啥事?”
旁边静悄悄吃饭的王氏并杨氏吓的筷子都没拿稳,问她们怎么没听说孝哥儿被人打的事。
“是差点被.......反正我没挨打!”谢行孝气呼呼的纠正。
谢行孝不让直说,谢长义不好当众撸他的面子,便隐晦的提了几句。
原来前段时间,铺子存有一批去年的胡豆种,谢行孝一直放在阁楼吊着忘了卖,等今年进货的时候谢行孝才知晓,如今市面胡豆种子紧缺。
谢行孝猛地想起铺子去年存留的一大堆胡豆种,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因铺子有经销的胡豆种,谢行孝赚的盆满钵满,走路都带风,谁料糟了小人记恨,趁他不留神套个麻袋把人丢进窄巷,好在谢长义等一帮男人恰巧经过,当即出手打跑了人。
谢行俭听完浑身冒冷汗。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他娘,聊过一位读书厉害的师兄,同样被不怀好意的人拖进小巷子暴打一顿,后来好好一个人活生生被打的不省人事,下半辈子全毁了。
这种背后刷阴招的下作手段,遇上了只能算你不走运。
因为背后下毒手的多是一些有钱有势的阶级,官府都让他三分,所以一旦他哥糟了黑手,下场唯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认栽!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冷凝住,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谢行俭端起豆腐清汤润润嗓子,转移话题说起祥哥儿读书的事。
“爹,祥哥儿如今不小,该送他去认认字了吧?”
话音刚落,桌尾的杨氏下意识的握紧手里的筷子。
她的祥哥儿翻个年头快七岁,遥想小叔子这般大早进了学堂,然而公爹一门心思供小叔子,迟迟不提送祥哥儿去读书。
要搁往年困难的日子,她决计不会有这种不满想法,但他们家比之前些年要富足的多,但凡手头有点闲钱,谁不想送孩子读书认字?
谢行孝心里和杨氏是一样的想法,只家里没分家,银子在他娘手里,家中大事做主的也不是他,是他爹。
所以听到小宝说出这番话,他的急迫和紧张不比杨氏少。
谢长义执筷的手一顿,随即自然的夹起菜,就着白米饭吃了一大口,吃完不紧不慢的开口,“祥哥儿年纪是不小了,今年该往学堂送送。”
“去年没提让祥哥儿读书,主要是祥哥儿玩心重,过早开蒙没啥大用,不如推迟一年再说,今年我瞧着祥哥儿有长进,再者他年岁有这么大,是要准备准备读书。”
谢行孝和杨氏闻言欣喜不已,谢行孝开心的抄起勺子舀了碗汤给谢长义,搓着手感谢,“爹,你喝汤。往后祥哥儿读书不仔细,我打他。”
说着胳膊肘敲祥哥儿,故意板着脸道,“可听见了?不好好读书爹就——”
“知道——”祥哥儿抬头看他爹,拖长声音学他爹说话,“不学好就拿棍子狠狠的打屁股。”
谢行孝气笑,胸腔微震,摸摸祥哥儿脑袋,“你知道就好,一旦读书了就要好好读,别跟平日学猫做狗到处钻,不懂的学问就问你小叔,他学的厉害。”
谢行孝像个妇人样叨叨不停,祥哥儿不嫌他烦人,他爹交代一句,他就点一下头说明白。
谢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赏,“祥哥儿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哥你不必担心。”
这餐晚饭谢家人吃的还算开心,吃完饭,莲姐儿刷碗,王氏和杨氏负责将地铺搭好。
现如今谢家一家子都住在铺子里,光打地铺当然行不通,谢行孝便想了一法子,他将放旧货的小阁楼清了出来,供谢行俭一个人睡。
唯一一间房间让给谢长义和王氏,他们小两口和三个孩子则睡在大厅的地铺。
*
翌日一早,谢行孝按照谢长义的吩咐,带上银子买了“十魁”饭菜,拎着还睡着发懵的祥哥儿往附近的私塾赶。
午时,谢行孝满面荣光的回到铺子,不仅将祥哥儿顺利入学的消息说给大伙听,还带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大消息。
“哥,你再说一遍!”谢行俭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哪个同窗成了秀才?这事谁传的?”谢行俭掏掏耳朵反问。
谢行孝被小弟措不及防的吼叫声吓得浑身激灵,半晌才笨嘴笨舌的重复,“就那个姓林的,你跟我说过他,叫什么白——”
“林邵白——”谢行俭心神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林邵白得意:我林汉三又回来了!
谢行俭委屈:我还只是个小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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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对对对, 就叫林邵白。”谢行孝猛地拍脑袋。
“哥, 你从哪听到这事的?”
“县衙门口贴了告示,我瞧着一堆人围在那, 便过去瞄了几眼。”谢行孝坐下来回忆, 将告示上能认识的字一一说给谢行俭听。
谢行孝认识的字不多,谢行俭连蒙带猜,勉强捋顺告示的内容。
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下:林邵白目前确实是秀才了。
至于中间的原因, 谢行孝当下说不清楚,谢行俭内心着实好奇林邵白到底如何做到一步登‘天’,因此吃了中饭后, 谢行俭决定亲自前往县衙看看。
县衙门口闹哄哄的,一堆人挤在告示前叽叽喳喳的说笑。
告示边站立的人太多, 谢行俭挤了半天都没挤进去。
谢行俭虽然才十三岁,但在一帮古代人面前, 他个头不算太矮。
眼瞅着挤不进去,他索性跳出人群站到外围,直接惦起脚后跟,伸长脖子往里探。
景平朝遇上新官上任或是要紧的事,官差都会在衙门前的八字墙偏过道的位置贴上醒目的红榜。
谢行俭的视力顶好, 惦着双脚,顺着人群往里张望, 就这般远远看着,不消一会他便将告示内容看了七七八八。
他大哥说的没错,林邵白的确成了秀才, 谢行俭收回视线。
四五月的阳光和煦灿烂,穿过树叶间的间隙,一缕缕打在谢行俭的头顶,暖呼呼的。
雁平县人喜种高大的泡桐,柔顺的阳光透过稠密的伞形树冠,牵着微风轻轻摩挲着树上的鲜紫色花蕾,状如悬铃般的花从下,立着一道纤细修长的少年。
“邵白兄——”
自从林母下葬以后,谢行俭还是头一回子在大街上遇见林邵白。
林邵白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听见谢行俭的声音,苍白的俊脸微微一笑。
微风飘拂,宽大的破旧青衫松松垮垮的套在少年身上,整个人凸显的尤为穷困潦倒。
周围的人不停的用看稀罕物的眼神注视着林邵白,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不断,林邵白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难过羞愧,反而大大方方的任由来往的人肆意打量。
谢行俭心里有些触动,眼前的少年,还是原来那副他所熟悉的偏执乖张的眼神,细细长长的单凤眼,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笑容多了,浑身不再像过去那样卑微,如今厚薄均匀的嘴唇上噙着爽朗的谦恭笑容。
他总感觉面前的少年变了,变得更为自信,更加凛然。
“俭弟——”林邵白也是头一回喊他喊得这么亲切自然。
谢行俭应了一声,心里颇为感慨。
他回身四周扫了一眼,指着街头的食肆摊子,对林邵白道,“许久不见,要不咱们上那坐坐,衙门前此刻未免吵闹了些。”
林邵白不反对,当下跟着谢行俭走了过去。
谢行俭挑的是一家箸头春摊子,专卖鹌鹑和鸡汤,两人干坐着无趣,他便喊店家端来两碗补气养血的鸡汤。
“不来只鹌鹑么?”店家颇为意外,热情的向谢行俭推销,“两位小客官,但凡来我家摊子,都是冲着我烤的鹌鹑来的,啧啧,小人不夸张的说,咱家鹌鹑肉质焖苏,喷香四溢,吃过的都赞不绝口,两位何不来上一只?”
谢行俭刚吃完午饭,实在吃不下,便问林邵白可想吃,林邵白摸摸空落落的肚子,浅笑的点点头。
谢行俭微讶,心里不禁摇头叹息,林邵白确实变了,搁以往,林邵白是绝对不会拉下脸在他面前吃白食。
“那就来一只红烧腌鹌鹑。”谢行俭重拾笑容,指着圆锅上的鹌鹑,“瞅肥点的鹌鹑端来,等会麻烦店家肉别烤的太干,不然肉吃起来柴的很,容易塞牙。”
“还有,将你铺子的酸辣小菜,一应先拿上来几盘让我们开开胃。”
“哎!”店家笑眯眯的应声,说完转身小跑离开,转眼送来两小碟酸辣菜心和咸豆角。
“两位慢用,鸡汤和大菜稍后就来。”
“邵白兄先尝尝这两样小菜,酸辣可口,等会再吃肉食,不会腻人。”谢行俭笑的将盘子往林邵白眼前推了推。
林邵白挑了挑眉,依着谢行俭的说法,夹了几筷子小菜吃起来,菜心和豆角腌制入味,尝起来酸酸辣辣,咸香适宜,令人肚子瞬间敞开了大门,情不自禁的翘首以待接下来的美食佳肴。
摊子卖的鸡汤是昨晚就开始炖的,鸡肉炖的软烂,鸡骨头轻轻一咬,便能吸出里面藏着的骨髓。店家抄起葫芦瓢舀上两碗,麻利的端上木桌。
谢行俭拿着木勺在滚烫的鸡汤里轻轻搅拌,时不时的吹上一吹,清亮浓郁的碗面飘着点点绿色葱花,十分好看。
用勺子用力一舀,沉入碗底的碎小鸡肉沫立马浮出表面,闻起来香喷喷,格外诱人垂涎。
谢行俭低着头,尝了一口,汤味浓稠鲜香,温热的汁水顺着喉咙滑进胸腔,舒坦至极。
“俭弟貌似在吃食上,很有心得讲究。”突然,林邵白搁下汤匙,嘴角抿起一丝笑容,眼神直直的注视着谢行俭。
谢行俭微愣,他有点不适应林邵白的转变,不过他仍旧认真的回应林邵白,“讲究倒称不上,不过是平日吃多了我娘做的美食,嘴巴养的刁,遂在外头吃食上要求精细了些。”
“甚好。”林邵白没头没脑的说上一句,说完就低着头吃起刚端上来的鹌鹑肉。
谢行俭声一噎,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林邵白许是饿的够呛,足有半斤的肥鹌鹑转眼功夫便吃的干干净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吃完,林邵白尤为不舍的望着桌上空空的碟子,谢行俭会意,喊来店家再上一只鹌鹑。
“两只!”林邵白抹抹嘴巴,清润的嗓音突然响起。
“啊——”谢行俭和店家均惊讶的张大嘴。
“你放宽心,我带了钱。”林邵白伸手掏出钱袋丢到桌上,淡淡道,“官家赏的。”
“得嘞!”店家瞅着鼓鼓的钱袋,顿时咧开嘴接单,片刻功夫便将林邵白点的两只鹌鹑端了上来,还额外赠送了两碗清汤。
刚出炉的鹌鹑,逐只涂抹醉人的黄酒和香浓的大酱,再沿着焦黄的表皮撒上白芝麻,猛火烤炙后,鹌鹑身上的油脂减去大半,吃起来味道香醇浓厚,唇齿留香。
林邵白甩来以往的含蓄内敛,抓着鹌鹑使劲的啃,谢行俭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林邵白放慢动作,先打破僵局。
只见他黝黑的眼珠紧紧凝视着手上的鹌鹑,突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林邵白怎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谢行俭点点头。
林邵白狠狠的咬下鹌鹑小腿上的肉块,含糊着嗓音,小声自嘲道,“有钱可不得使劲作么?”
谢行俭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钱袋上,良久才感叹了一句,“邵白兄如今科举之路已脱困境,又得了官家的赏银,何不振作点,继续往下读书。”
林邵白骤然抬起头,忽而一晒,摔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腿子肉。
紧接着,林邵白从始至终的温润眼神忽的变得冷冰冰。
“俭弟你也知我成了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