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谢行俭顺应的点头,布告上写的明明白白,林邵白之母返乡途中因救朝廷重臣而亡,而非是赵广慎打听到的受寒不治而死。
那位被救的朝廷重臣回京后,着人打听到林邵白因母逝孝期而耽误了科考,又听说林邵白资质过人,不禁起了怜惜之心,便在早朝时,向景平帝上书,当面美言夸赞林邵白弃学孝母,孝感天地,理当开赦其戴孝科考的罪名。
当然,朝中不少人反对此举,称林邵白触犯律法,应严惩以儆效尤,然重臣据理力争,将林邵白之于林母去世不知情,且甘愿放弃科考等良好态度一一呈现至殿堂。
争论一番后,景平帝最终允了重臣的请求,撤销林邵白的罪名,并吩咐朝中负责科举选拔的官吏将林邵白的大名填在‘孝弟力田’一科,直接取其为秀才。
林邵白眼睛朝着远处张贴的告示看了一眼,讥笑连连,“这两日人人都说我运气好,白白得来个响亮的秀才称号。”
说着,少年攒紧拳头,好看的丹凤眼尾瞬间猩红,豆大的眼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桌面。
谢行俭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刚想开口安慰,就听林邵白哑着哭意诉说悲情,“我宁可一辈子做人下人,也不要这劳什子的秀才名头。”
说完话,少年哭的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脸颊,哀嚎道,“俭弟你可知,那是我娘用命换来的!”
“我懂——”谢行俭赶紧站起身,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娘恐怕早早就盼着你日后高中,只你娘命薄,不能亲眼看你堂堂正正的中秀才。”
林邵白痛哭声渐小,谢行俭趁热打铁,开导道,“邵白兄,生死有命,你娘也不想看你日日沉浸痛苦而不能自拔。如今事情已然成这样,何不看开些?现有了秀才名头,更该珍惜林大娘的心血,将一门心思放到学业上。日后待你功成名就时,你娘在天上看着也会替你高兴。”
谢行俭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林邵白才将将止住眼泪。
谢行俭内里到底是个成年人,见少年哭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当然不会傻了吧唧的笑话他,毕竟搁谁没了爹娘,心情都不好受。
趁少年不注意的空挡,谢行俭悄悄摸到店家后院打来一盆清水,让林邵白洗洗。
林邵白压抑的心情释放够了,便吸吸鼻子,接过毛巾洗了把脸。
待林邵白平复情绪,谢行俭方才坐回座位。
“你下月要去县学?”突然,林邵白笃定的道。
谢行俭一听,非常惊讶,随即笑开,“县学的事说不准,我目前还没拿到推荐呢?”
林邵白抿抿嘴,沉吟道,“听闻你府试居一甲第二,与那罗案首两人压着其他县的学子抬不起头。”
说着,低声道,“你替咱们雁平县争了如此大的光,县令自然会提携你进县学,你且在家安心等着,过不了多久,你便会收到县令的推荐信。”
“借邵白兄吉言!”谢行俭心潮起伏,进县学自然求之不得,毕竟县学不是谁都能进的,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若没有人愿意举荐,想进去读书难比登天。
“能进县学自然是好的,到时候身边同窗尽是童生秀才,平日私底下与他们交流肯定比现在便利,不像在韩夫子那里,同窗之间的差距颇大,一遇到问题只能请教韩夫子,实在麻烦。”谢行俭语气轻松,引的林邵白失笑。
“你莫不是嫌弃夫子的私塾?”
谢行俭自然发现他的这种变化,心里暗暗一笑,面上则红着脸,积极辩解,“怎会!县学是好,可韩夫子的私塾也不差,我只是埋怨其他小同窗罢了。”
“你——好哇!”林邵白眼底浮起淡淡笑意,指着谢行俭假意呵斥,“原来你不是嫌弃夫子,倒是嫌弃我们这些托你后腿的同窗?”
谢行俭佯装承认,两人顿时笑成一团。
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亲密了不少。
“你呢?”谢行俭问林邵白,“你应该去府学吧,听人说到府学就读,光授课的教谕、教授、学官以及监学最低都是举人出身。”
谢行俭羡慕的眨眼,“能得他们这些人指导学识,简直不要太爽。”
林邵白嗤笑,“你也不用嫉妒我,我暂且是去不成府学。”
“为何?”谢行俭眼睛微眯。
林邵白伸手抚摸钱袋,谢行俭顿悟。
“我家的情形你是知晓的。”林邵白叹息,“朝廷下放的旨意原本是让我进府学,只我思索一番,觉得还是不进为好,便将府学入学名额顺手推舟给了县令的长子。”
“你缺钱可以找我,何必——”谢行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邵白打断。
“若是钱的问题,我便是砸锅卖铁也要进府学。”林邵白摊开钱袋,谢行俭定睛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五个金色大元宝。
“承然,我是缺钱!但我读书的钱,我自会去想办法,只我小妹等不及。”
谢行俭了然,不过他还是觉得林邵白过于草率,那可是珍贵的府学资格啊!
“你妹妹尚且要服三年孝期,出嫁事宜必是要往后拖,你急什么?”
“是,她是要等上三年,可我三年后能挣足她的陪嫁银子吗?”林邵白认命道,“肩不能抬手不能提,文弱书生一个,除了抄抄书补贴家用,能有什么赚钱路子?”
谢行俭不置可否,凝眉叹息,“邵白兄未免眼光狭隘了些。”
“这话何意?”
谢行俭摸了摸鼻子,脸上荡起一抹笑意,“眼下邵白兄身价大涨,自可去书肆问问他们可收话本折子,依你的学识,写出的话本杂书定会畅销,一旦印刷出来,肯定会立马售罄,何愁没银子使?”
写话本赚钱的主意,谢行俭自个早早的就有此打算,只是他年岁小,且之前没功名在身,书肆的人压根不相信他,更不会付定金请他出书。
林邵白不一样啊,年纪虽不足弱冠但却是个朝廷亲自举荐的秀才,他若想出书,轻而易举。
也许没等他说出口,私塾的人就亲自登门拜访。
林邵白恍然大悟,不怪林邵白没想到这一点,他这段时日整天想着林母的事,哪有心思琢磨挣钱。
“俭弟所言极是!”林邵白叹了口气,摆摆手,“其实为兄心里还有另一顾虑。”
“嗯?”
“俭弟许是不知,府学宗旨严谨,里头全是勤奋刻苦的秀才生员,若没有真才实学,光岁考一项,我着实担心熬不过那些人,毕竟我是半路进学,而他们是实打实考进去的。”
谢行俭讶然,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也对,中途插班生怎么比得过正规学生,若不想岁考排名太差被赶出府学,现在退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我也不亏。”林邵白笑笑,“得了银钱还能去县学读书,一举两得。”
“你要去县学?”谢行俭先是惊讶,很快就释然。
林邵白是秀才,但底子和他相差不大,不去县学能去哪。
“县令大人不仅给我银子,还替我做了保,准我进县学读书。”
两人会心一笑,谢行俭拱手,“若如此,咱们八成又是同窗。”
林邵白跟着拱手笑,“只盼你以后别嫌弃我这个同窗为好。”
谢行俭听完,捧腹大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夕阳落垂,店家委婉的上前要求结账时,谢行俭才意识到他们坐了太长时间,连忙起身道歉。
付钱时,两人拉扯不断,最后还是谢行俭板着脸发怒,林邵白才讪讪的缩回手指,任由谢行俭掏了吃食银子。
刚回到他哥的铺子,谢长义神色紧张的喊住谢行俭。
“小宝——”
“爹,啥事?”谢行俭纳闷。
“后院来了人,说专门等你的。”谢长义低着嗓子,小声道,“瞧着不像是歹人,斯斯文文的,你快去看看,人都等你半下午了。”
谢行俭茫然的点点头,抬腿往后院走。
☆、【37】捉虫
谢行俭撩开后门布帘, 进了院子。
正值黄昏, 窄小的小院里一片宁静。
他抬头往石桌方向望,只瞧见一个精瘦的男人背对着他, 听到动静, 男人立马转过身。
因这些日子不上学,谢行俭便没穿书生布衫,随便套了件深黑色短褐和长裤省事。
雁平县的四月下旬, 到了傍晚温度会降下一些,此刻雾气蒙蒙,他恰好刚从大街上回来, 不免沾上一点雾水,额头的碎发略有湿意, 整个人看上去不太利索。
进了院子,他才想起周身的‘狼狈’, 便立马用手挠了挠刘海,力图气色和精神彰显的焕发些。
男人站起身,幽深的眸子快速的将谢行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欣喜的拱手上前,“敢问阁下可是谢行俭, 谢小公子?”
谢行俭不认识眼前男人,不过人家态度和善, 他不好冷着脸,遂拱手回应道,“正是, 不过您是?”
男人唇角的笑纹渐深,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实在打扰,某是城西书肆的东家,听闻谢小公子学识过人,某每日与书籍共处,尤为钦佩像谢小公子这般的才子。”
谢行俭若有所思,正准备说话,就见眼前递来纸卷,男人微弓着腰,示意谢行俭接住。
“这是?”谢行俭一愣,倒没含糊的接过来翻开看。
“契约?”看着首页醒目的大字,谢行俭有些不明所以,按住手指,没有继续往下翻阅,抬着头疑惑的看着男子。
男人笑道,“准确的说,这是出书契约。”
谢行俭乐了,他下午才向林邵白提建议,让他出书赚钱,怎么转眼书肆的人竟上门找他写书。
他眨了眨眼,虽有些疑惑,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垂着眸子细细的翻看契约上的内容。
谢行俭有一个习惯,看东西容易忘我,待他将一叠契约默读完毕,才意识到男人一直在陪他站着。
他连忙招呼男人入座,赔笑道,“是小子疏忽了,劳您等了一下午,这会子看的仔细,倒忘了邀您入座。”
男人摆摆手坐下,似乎浑不在意谢行俭的失礼,反而笑的称赞谢行俭,“谢小公子做事认真,某敬佩都来不及,怎会见怪。”
男人言笑晏晏,神情儒雅,浑身气息无不透着一股书卷气。
谢行俭顺势坐下来,摊开契约,想到上面提及的条款,不禁犯了疑心。
他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冷漠。
“小子不明白,县城童生数不尽数,您怎么想到找我?”
男人抿唇笑,“承然童生不少,但能力压众人,拔得一甲二名的,少之又少,且小公子年纪轻轻,某觉得前途不可估量。”
就因为这点?谢行俭哑然失笑。
契约上说,谢行俭只要一月交出两本折子,清风书肆便会分出五成话本干股给他。
五成诶,谢行俭想了想,觉得一点都不可信,虽说他这回考的不错,可也没见有人这般“慷慨”,愿意花大价钱高捧他。
如若乡试他中了一甲,对于男人的话语他倒是愿意信上三分,只眼下未免太夸张,小小童生着实没什么作为,也就不识字的庄户人家当宝贝似得稀罕。
另一方面,很多读书人都认为年幼成名容易骄傲自满,堕落颓废,毕竟泯然众人矣的道理大家都懂,男人不知哪来的自信,谈他前途不可估量。
见谢行俭神色如常,男子咳了声,问道,“小公子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谢行俭但笑不语。
男子深吸了口气,无奈道,“看来鄙人需打开天窗说亮话,方能消除小公子心中的顾虑。”
“但说无妨。”谢行俭淡笑,心中暗道这里头果然有隐情。
男人站起身,喟叹一口,“不知小公子可知这县城有几家书肆?”
谢行俭没答应,男人伸出三根手指,“原只有城南雅博书肆和鄙人的清风书肆,但近些日子,街口又新开了一家,名叫新儒书肆。”
“先前就我和另外一家,虽偶尔会因为客源问题,闹点冲突,但那都是小事。说来不怕小公子笑话,我和那位雅博东家自此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成了好友。可如今多了新儒,我和好友琢磨了一通,估计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吐故纳新,通儒达识。”谢行俭低笑,“名字着实取的应景。”
“小公子睿智。”男子笑的拍马屁,“这家新开的书肆,取的名,正是小公子所说的含义。”
“我冷眼旁观了几天,发现新儒最近推出了一批新书,便着人偷偷买了几本回来细读,发现全是些话本杂文。”
男人有些不是滋味,“我瞧着里面尽是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糟心词,可令人稀奇的是,这几日新儒书肆引得一帮男人、女人趋之若鹜,上前争相抢购。”
说着,男人摇摇头,拧着浓眉,状似不理解。
谢行俭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男人见谢行俭不搭理他,自顾自的放软语气,“我让底下的熟人研究了几篇,几人都言这类书似是出自女子之手,字里行间不过是粗通文墨罢了。”
男人突然靠近谢行俭,讨好谢行俭,“闺中小姐许是久呆家门,得了闲心使些小花招,写出这种挠人心窝的闲话艳语。倘若谢小公子出手,依小公子才高八斗的学问,写出的故事必是比其更令人心驰神往,朝思暮念,如此一来,方能压住新儒的势头。”
谢行俭笑着摆手,“您抬举我,小子不敢当。”
“诶!”男人语调上扬,一扫之前的书生气,夸张道,“小公子莫要贬低自个,鄙人常年与人打交道,识人无数,像小公子这般气质通透,风骨清俊,可见的不多。”
人家登门拜访,且三百六十度,毫不遮掩的夸他,谢行俭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忽悠人,但他还是感到喜悦兴奋。
男人经商老道,见谢行俭不反驳,暗道此事有戏。
面上却端着踌躇忐忑,“不知,小公子的意思是——”
谢行俭也是个人精,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唇边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您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