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儿子疏忽了,从县学休假回家想着多教导教导祥哥儿的功课,因而有时话里总会涉及一些书中的东西,倒是忽略了您……”
“什么忽略不忽略的。”谢长义不认同,“你能抽时间教祥哥儿,是你有心,你爹我啊,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前些日子听街头那家说,他家也是两个读书人,然而两个孩子整天吵得不可开交,吃饭做事丝毫不谦让,全然没有你跟祥哥儿之间的和睦。”
谢行俭嘴角笑抽,“我是祥哥儿小叔叔,量他也不敢在我面前摆谱。”
“不是这个理。”谢长义摇头,“那家两个孩子,一个大房的,一个二房的,之所以水火不容,爹娘没教好是一部分,最主要的是两个孩子书白读了,功名还没拿到手呢,一个个的清高的不行,恨不得家里人都把他么当菩萨供着,也不会礼让他人,我看呐,这样的读书人也读不出什么名堂,即便读出些什么,回头出来做官,也是害人的官。”
谢行俭颇为喜欢他爹的说法,古代家族,都喜欢将读书人捧的高高的,殊不知溺爱造就了他们的自大,从而误入歧途。
新宅院靠近主街,每晚都能听到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眼下梆子响了三声,已然到了子夜时分了。
谢行俭才发现说教他爹读书说的好好的,怎么聊着聊着,竟然扯到教育孩子上头了。
谢长义同样意识到时辰不早了,忙卷起小儿子拿出来的启蒙书,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早点休息,这书爹先拿走,不懂的再过来问你。”
谢行俭点点头,待他爹离去后,他迅速将轴桌上归类好的考集认真的卷好,随后打了个哈欠,吹熄蜡烛上了床。
*
开宴席的当天,谢行俭早早起了床,做好日常锻炼后,他爹娘才起床,一家子人吃完早饭后,搭车回了林水村。
林水村村口早已站满了人,远远看见牛车驶进村,有人兴奋的跳着有两丈高。
“小宝秀才回来了,你们快看——”
“秀才就秀才,咋还有你这样喊人的。”旁边的妇人捂着嘴偷笑。
那人嗓子亮,周围的人都伸长脖子眺望,随后一窝蜂的挤到牛车前。
“长义,你啥时候回来的,去郡城一趟要坐牛车几天啊?”
不等谢长义说话,自有女人家抢着辩驳,“郡城远着呢,坐牛车哪成,肯定是坐马车,你说可对啊,长义哥。”
谢长义笑着点点头,谢行俭坐在里面,他一下车,村民忙将他围了起来。
“哎呦,这才多久没见,小宝就长这么高了!”一小脚妇人尖着嗓子,笑眯眯看着谢行俭。
“有十五了吧,可定了人家没有?”妇人贼兮兮的笑道,“我娘家侄女才十二,长的那叫一个标志,但凡你秀才公点个头,我现在就叫我哥嫂将人送来。”
谢习俭被说的面红耳赤,想拔腿逃离此处,却发现后背衣服正被妇人死死拽着。
“秀才公,你给个准话,你要婆娘不要?只要你开金口,我等会给你送来。”
谢行俭气的脸色发青,哪有人这样缠着塞女人的!
“你这婆娘,还不撒手,没看到人家秀才公被你扯着脸都变色了吗!”有人看不过去了,忙上前分开两人。
妇人仍旧不罢休,张牙舞爪的伸着手往谢行俭这边探,谢行俭冷着脸跳到一旁。
后头才下车的王氏冲过来指着妇人,急眼道,“简直没皮子没脸,你侄女咋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妓.院抱回来的孩子,长的再漂亮,也休想进我谢家的门!”
“妓.院抱回来的又怎么了?好歹是个雏——”
妇人力气大,一边吼叫一边挣脱开旁人的桎梏,横冲直撞的就往王氏身上怼。
谢行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将王氏拦腰抱起闪到一边。
妇人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啃泥。
谢行俭狠狠瞪了一眼妇人,急忙转头问他娘身子可有碍。
王氏心惊肉跳不已,察觉肚子没事后,轻轻的摇摇头。
搬东西的谢长义和谢行孝早已走远了,好在杨氏带着三个孩子还在,闻声后连忙挤进来扶着王氏。
“娘,我扶你家去,这地人多,小心崴了脚。”杨氏小声道。
王氏看着周围一堆的人,闷着胸口都喘不过气,不满的瞥了一眼妇人后,转身跟着杨氏往家走。
妇人站在后面,气愤的啐了一嘴,“呸,多大岁数了还怀崽儿,说我不要脸,你这老婆子才是没脸!”
本想息事宁人的谢行俭脚步微滞,脚后跟打了个圈,转过身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妇人。
妇人被看的身子一哆嗦,又想着身边一堆村民呢,料想谢行俭也不敢将她如何。
谢行俭确实不会将她如何,他才不会因为一个嘴贱的人而脏了自己的手。
谢行俭不出手,自然有人替他出手。
妇人的嘴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谁都看的出来谢行俭生了气,只不过人家读书人脾性好,不与妇人一番计较罢了。
那些平日与妇人有仇的人,顿时找着了机会,当着谢行俭的面,不知是哪个女人先动的手,将妇人盘起的长发猛的扯乱。
“你这泼妇,嘴脏就少说话,王婶子怀胎是喜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就是,王婶子说你侄女的事,也没冤枉你,这事大伙都知情,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你娘家乱的很,你嫂子早就跑了,如今这个,明明是窑里的姐儿。”
妇人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人多。
三四个人拽着妇人,妇人身子动弹不得,一张嘴却叭叭个不停。
“要你们多嘴!”妇人喷着唾沫骂道,“窑里的姑娘怎么了!照旧一堆读书人眼热的缠着要,瞧瞧谢家的文哥儿,之前不就栽在窑姐的身上。”
边骂边拿眼睛对着谢行俭,“呸,人模狗样的东西,嘴上说不要,指不定心里有多想呢!”
谢行俭眉头紧皱,妇人的谩骂声不断,他忍不住紧了紧拳头。
一旁拉架的村民急了,忙冲着谢行俭喊,“小宝秀才,你且家去,这婆娘怕是得了失心疯,你莫见怪,她嫁过来才一年,你怕是不熟悉她,她一见到长相俊俏的小伙子,就喜欢给人做媒。”
谢行俭拳头一松,噙着冷笑看向妇人,“读书人污秽?婶子可知道读书人心也狠,婶子最好嘴放紧些,你如何骂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骂我娘可不行。”
“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婶子只管睁大眼瞧着,你若要再胡言乱语一个字,我可就真的翻脸不认人了。”
谢行俭冷冰冰的扫了一眼妇人,见妇人闭着嘴缩着身子,他这才甩袖离去。
周围的村民见状唏嘘不已。
“孙氏,看你干的好事!”
叫孙氏的妇人猛地打了个冷战,被谢行俭吓得嘴唇都在发抖。
“我好心给他找婆娘……”
“要你好心——”有人推了孙氏一把,“小宝秀才是什么样的孩子,他的婆娘需要你来牵线?”
“跟她说这些作甚,以前还可怜她一嫁过来就死了男人,如今看来,活该,做事不过脑子。”
“走吧走吧,好好的过来看秀才公的,全被她整没了。”
“你们说,小宝秀才会不会因这事以后都不敢回村子了啊?”
“有可能,诶,好不容易村里出了个秀才……”
“没了小宝秀才,不是还有文哥儿吗?”
有人翻白眼,“你以为孙氏没把文哥儿气着?省点心吧,文哥儿被她闹心的好几日没出门了。”
“再这样下去,咱村哪里还留着住读书人。”
“得跟族长和村长说说,孙氏这女人实在不能再留在村子里。”
……
村口的事闹的谢行俭心烦不已,都是一个村的人,他本不欲搞的这么僵,只他真的受不了那妇人的嘴脸。
他娘这胎来之不易,倘若今天他没有眼疾手快的抱走他娘,后果……
所以他不后悔激起群愤,将妇人孤立起来。
妇人的结局到底如何,谢行俭没心思关心,因为属于他的第一场宴席开始了。
一个人出生后,本应该有洗三宴,只是他出生时,正逢他爷闹分家,家里穷的很,乱的很,哪里顾得上洗三,何况庄户人家不讲究这个。
童生宴席又因地动的耽搁没办成,所以眼下的秀才宴,算是真正意义上为他办的首个宴席。
全村的人都被请了过来,谢家院子小,只好在院子外面摆了几桌。
☆、【80】
林水村有五六十户人家,今天要办的秀才宴盛况空前,指望谢行俭一家人做饭肯定忙不过,因此每家每户都出一个妇人过去帮忙折菜洗菜。
谢家宴席实打实开了十五桌,一桌挤十二个人,这还只限于成年男子上桌。
按照祖制,一桌要上八到十个菜不等,光谢家一个厨房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因此谢长义与隔壁两家商量了下,借几口灶用用。
这一天,谢家人包括怀孕的王氏,都忙的晕头转向。
谢行俭虽不用操心宴席的事,但他肩头的担子更重,他要沐浴更衣前往祠堂祭拜祖宗。
这一跪,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时,他的双膝跟浇了水泥一样,硬邦邦的,又冷又麻。
跪拜完后,他还要站立如松的侯在一旁,等老族长在族谱上哆哆嗦嗦的记录好他考上秀才的大事后,方可休息。
老族长年纪大了,又不愿别人代笔,写一个毛笔字慢的很,谢行俭看着都替老族长着急,可他又不能冒然出声打断,只好一边忍受着祠堂内阴森怖人的氛围,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快点结束。
谢行俭在祠堂受煎熬,他哥谢行孝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回秀才宴,谢长义按理要将王氏和杨氏的娘家人接过来吃一顿,谢长义要搁家里招待,去请人的事只能交给谢行孝了。
王氏的娘家翻一座山就能到,难就难在杨氏的娘家,除了要翻一座山外,还有往深山里头走半个时辰,深山路窄,牛车都通不过,这一路可把谢行孝累坏了,鞋都磨破了一双。
王氏正在厨房里忙呢,院子里传来久违的熟悉声。
“长义,小妹——”是王氏唯一长兄王大虎的声音。
王氏闻声立刻就出了厨房,眼眶红红的,强忍着泪意笑道,“哥,嫂子你们来啦!”
王氏小时候是王大虎一手带大的,王大虎生来六指,娶亲难,当年王氏嫁给谢长义后,还是谢长义有心攒了一点银子借给王大虎,王大虎这才娶了一个寡妇,也就是如今的阮氏。
诚如其姓,阮氏性子软的像一滩水,前夫死后被婆家蹉跎,最终以五吊银子卖给了王大虎,替王大虎生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嫁了人,儿子王多麦和谢行俭同年,却没读过一天书,如今在镇上做木匠学徒。
谢行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后,经过院子时,他还要龇着牙假装开心的跟众人热情的打招呼,好不容易推开房门,屋里的一道半身赤.裸的身影吓的他冷汗涔涔。
这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之下敢偷他的衣服穿?
谢行俭一个激灵,大叫道,“你在我房间里作甚?”
那人捏着衣服幽幽的转过身,一张黑黝黝的少年脸上满是战战兢兢。
“俭表弟——”王多麦拿着衣服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漆黑的眼睛在谢行俭的脸上瞟了一眼后,立马不好意思的挪开视线。
谢行俭满脑门的疑惑,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王氏一直在房间里与阮氏交心聊天,听到谢行俭乍然的呼喊,忙走了过来,见小儿子一脸茫然的样子,王氏笑的合不拢嘴。
“小宝,这是你麦表哥,咋,你不认识了?”
谢行俭诚然对这位常年不见的表哥没什么印象,但该有的礼仪他还是有的,忙大步上前打了声招呼。
“几年不见,表哥长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惭愧。”
王多麦黑脸一窘,“晒久了不怪俭表弟认不出,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白嫩嫩的,读书人长的就是好看。”
谢行俭一噎,阮氏恰时走出来温声解释道,“小宝,你麦表哥不是故意闯你房间的,实在是刚才不小心弄脏了衣服,你娘便拿了你的衣服给他换……”
谢行俭笑的喊了声舅娘,又打哈哈的说让麦表哥先换衣服吧,下一秒他转身退出了房间,还贴心的将房门带上了。
一出房间,谢行俭就被村民们拉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