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是醉了,可那种不对劲的发热发烫,却在向谢行俭表明一件事:这恐怕不是醉酒这么简单。
这酒有问题!
谢行俭忙奔向洗脸盆前,将脑袋猛地扎进昨晚预留的冷水里,江水刺骨,流入肌肤后,谢行俭冻的直打冷颤。
脸庞探进冰水晾了半晌,身上顿时一松,那种随时能晕睡过去的困意感也随之祛了大半。
谢行俭将耳朵贴近小窗口,微微侧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可听了半天,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谢行俭顿感困惑,现在才过戌时,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啊。
谢行俭惴惴不安的掀起窗帘的小角,透过窗外船头微弱的烛光,这一看可把谢行俭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捂住嘴巴,谨防出声闹出动静而召开他人的注意。
谢行俭轻手轻脚的退回到王多麦的床头,将浸湿的冰布巾往表哥头上一铺,冷气乍然袭来,晕睡中的王多麦懵懵的醒过来。
“咋啦?”王多麦捏起水淋淋的布巾,困惑的看向正在翻包裹的表弟。
谢行俭将醒来的王多麦拎到包裹前,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嘘”的动作。
“眼下来不及多说,表哥,我爹给你的银两你放在哪个包里了?”
谢长义临走前,将家里的余银数了数,加上谢行俭十月份的两百一十两的分红,谢家一共存有银子一千九百五十多两。
谢行俭这回上京,带走了家中大半的银子,路上危险叵测,银子不能全放在一个人身上。
因此,谢长义便给谢行俭换来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五百多两,都在王多麦身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语气着急,便问都没问就开始脱裤子。
这一举动看着谢行俭眼睛都直了,他按住表哥解裤带的手,无语道,“你干啥?”
“找钱啊——”王多麦一脸无辜。
谢行俭迷一样的眼神溜达了一圈王多麦的下身,迟疑的问道,“藏在那?”
王多麦端着裤头点点脑袋。
谢行俭手一松,停止让王多麦再脱裤子,耐人寻味的说上一句,“藏的好藏的妙,等会别让人发现了。”
又问道,“剩下的铜板银子呢,在哪个包裹里?”
谢行俭头疼的指着面前一堆的大小包裹。
王多麦愣了愣,转身从床铺底下拉出一个暗色的小包裹。
“在这包裹里,全在这里,我记着数,一共八十九两四钱。”王多麦手快的将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铜板。
谢行俭眯眼瞧了一下外面的状况,许是他们处的位置在船尾这头,那边的“战火”似乎还没有蔓延过来。
王多麦揉揉迷糊的眼睛,凑上前看了一眼,嗬,好家伙,船头那边拿着弯刀,赤着上半身的壮汉吓的王多麦往后一仰。
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王多麦的身子,见后面一排的木箱完好无损,他舒了口气,“好险好险,若是撞倒了木箱,动静一大,那些人跑过来,咱们就完了!”
王多麦吓得带出哭音,“怎么办?他们现在没过来,等会肯定是要来的,都带着刀,咱俩能跑掉吗?
谢行俭沉着冷静的将之前打开的包裹一一归回原位,低声道,“能往哪里跑,现在船渡停在江中央,咱们没地方跑……”
王多麦急得额头冒汗,时刻关注着船头的动静,“那咱们也不能等死啊!”
“等死?”谢行俭冷哼一声,吩咐道,“那些人表面看着不好惹,不过是遮眼挡幌子,明着拿刀吓唬人,实则是想抢银子罢了。”
一听说他们不杀人,王多麦松了口气,他捏了捏裤头,“咱们身上银票可不少,等会被他们都抢走了,如何能入京?”
谢行俭将他自己包裹的银票卷起来,学着王多麦的方法塞进□□里。
“肯定不能让他们抢走,不过不留点甜头给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说着,谢行俭将装着散银的包裹塞进床底下,故意留了一小撮布头在外面。
布置好一切后,谢行俭抬眸认真的问王多麦,“等会他们来了,你能装睡吗?要装的很像的那种……”
王多麦迟疑了小会,“装……不了……”
他现在怕的要命,手都在抖,等会他们拿着刀真的进来,他不能保证他不会吓的尖叫。
谢行俭凝眉,若不是刚才找不到表哥身上的银票,他也不会将表哥弄醒。
现在么……
“你先躺回去。”
王多麦瞪大了眼,“表弟,我睡不着……我有点怕……”
说是这么说,但王多麦还是听话的上了床,还贴心的给自己盖上棉被。
“我明白……”谢行俭轻声道,他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小木桌上的砚台。
“表弟,你这是干——”王多麦见谢行俭高高举起砚台,又惊又惧。
然而王多麦担心惊呼召来外面的人,所以捏着嗓子说话。
“对不住了,表哥。”谢行俭心一横,将砚台重重的砸向王多麦。
王多麦被谢行俭措不及防的一下砸的头冒金星,眼睛一个劲的翻白眼,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谢行俭忙放下砚台,担心他用力过度,他还特意用手查探了一下表哥的鼻息。
还好还好,是活的。
将王多麦放倒后,谢行俭迅速的爬上床,闭着眼睡觉。
时间掐得一秒都不多余,谢行俭眸子才阖上,马车内就钻进两个人。
上来后,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
“大哥,这几箱子都是书——”
说话的人是个矮胖的男人,留着一嘴的络腮胡,边说边用手上的刀在谢行俭的书箱上划弄。
被叫做大哥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也留了一嘴的小胡子,他眼尖的发现了谢行俭床底下的包裹布头。
小胡子忙拎着刀蹲下身,伸手摸索暗处的包裹。
谢行俭感应到有人靠近,他立马一动不动,渐渐的将呼吸放慢绵长,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
小胡子贼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的谢行俭,侧蹲着身子往床底下探手。
包裹里的散银重量不轻,由于谢行俭故意将包裹往床里头推了推,所以小胡子拉出来时,费了好大的劲。
“老二,别找了,银子都在这!”
小胡子搓搓手,一刀将包裹布皮划破,里面的银子瞬间冒出白亮的光。
老二将手中的书箱往下一丢,走到小胡子跟前。
“就这么点?”老二大致数了数银子,不屑道,“才八十两,给爷塞牙缝,爷都嫌小。”
小胡子站起身环顾起马车四周,挥着刀将王氏给表兄弟两人准备的衣服包裹全打了开来。
王氏给他们做的衣服用的都是好布料,不过这些衣服也就王氏这类乡下女人认为是好料子。
然而在见过大风大浪的水贼眼里,这些棉衣连给他们擦脚都不配。
小胡子朝着老二抖了抖棉衣,嗤笑道,“你瞧瞧,穿这样衣服的人,能有什么银子?”
老二不同意,“大哥,榻上铺的是狐狸毛呢,没银子能坐这种马车?”
床上的谢行俭闻言心一紧,他怎么忘了将狐狸毛藏起来!
不过,马车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里去?
小胡子听到这话陷入沉思,绕着谢行俭的几个大书箱走了几圈。
小胡子问道,“老二,这些箱子你查看没有?”
老二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在谢行俭睡觉的床铺上,好巧不巧的压在谢行俭受过伤的左手上。
谢行俭疼得眉头一缩,忍不住嘶了一声。
老二猛地站起身,冲着小胡子喊,“大哥!”
小胡子当然也注意到谢行俭的不对劲,忙提着大刀走过来。
老二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哥,这人要不要做掉?”
被窝里的谢行俭心脏跳的飞快,左手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被老二笨重的身子一压,他不用看都知道伤口裂开了。
眼下伤口裂开都是小事,怎么能将这两人糊弄过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老二说完话,立马举起刀就往谢行俭身上砍,就在这一刹那,谢行俭翻了一个身,还迷迷糊糊的说起梦话。
“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声音虽朦胧,马车上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胡子急忙夺下老二手中的长刀,笑道,“这人读书读傻了,做梦都在背书。”
“咋?”老二瞪圆了虎目,粗着嗓子问,“不杀了?说不定这小子是装睡呢!”
说着就要上手去扒拉谢行俭的被子。
小胡子再次拦住,沉声道,“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没下江前,也是书生……”
谢行俭和老二皆是一愣,谢行俭诧异的是竟然有读书人半路做了水贼,老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哥竟然开始心软了。
小胡子到底是头头,他的话,老二要听。
老二瞥了一眼熟睡的谢行俭,不甘心道,“能坐狐皮马车,身上却只有八十两的家当,爷反正不信,这小子指不定早发现咱们过来了,将剩下的银子藏了起来。”
“马车就这么大,能藏哪去?”小胡子翻看着谢行俭桌上的书本,神色诡异。
老二扫了一眼被他俩翻的狼藉不堪的马车,抱着刀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书生出门在外,家里都会把好的给他带上,坐狐皮马车怎么了?”小胡子终于从谢行俭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突然伸手往老二那挥了挥。
老二不明所以,“咋啦,大哥?”
小胡子不耐烦道,“把银子还给人家,读书人出远门在外,却只带了八十两,说不定这八十两是这小子家中这么年的全部家当。”
“全部家当怎么了!”
老二捂着钱袋子不愿意放手,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这小子和你当初一样,都是书生,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情他啊,咱们等会空手回去,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你不怕死,我怕!”
小胡子二话不说一把夺下老二怀中的钱袋子,随手甩到谢行俭的床上。
缘分就是如此美妙,钱袋准准的砸在谢行俭的左手手掌心处。
八十多两的白银沉的很,一声不吭的砸过来,谢行俭痛的神经抽搐,理智轰然炸裂,长长的睫毛禁不住微微抖了一秒。
小胡子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老二的视线,对着床上依旧保持着侧身而睡的谢行俭,露出了一抹笑。
这丝笑容在小胡子脸上一扫而过,却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然而,谢行俭忍着痛意不敢睁开眼睛,因此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马车门口的老二对小胡子归还银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这时,小胡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拿着!”
老二接过手,“??”
“你拿去买酒吃,就当哥哥的赔罪。”小胡子笑着掀开马车门帘往外走。
江面上不知何时下起大雨,狂风卷起冰凉的水雾直挺挺的冲着两人脑门而来。
呼啸而过的冷风刮进马车,将马车内点燃的蜡烛吹熄。
老二跺跺僵硬的脚,咒骂道,“这鬼天气,成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冻死老子了!咱们帮干完这一票怕是又要歇歇……”
小胡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返回马车,抹黑将谢行俭和王多麦的绒毛大氅顺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裹着谢行俭他们的大氅下了马车。
*
谢行俭裹着被子窝在漆黑的马车里,闭着眼睛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江浪拍打船舢的击掌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谢行俭本就喝多了黄酒脑袋晕晕的,若不是冷水刺激了一场,他早就睡过去了。
两个水贼走后,谢行俭躺在床上,一双眼皮子开始打架,最后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马车中央升起了火炉,旁边的小锅正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一股米香气味飘散在室内上空。
谢行俭掀开被子下床,发现手上的伤口裂痕已经换了药重新包扎起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往旁边的床铺看去,上面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看来表哥比他起的早,还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又煮了一锅粥。
这时,一身寒气的王多麦从外面回来了。
“嘶,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还没到十二月呢,怎么就下起了雪。”
王多麦抖抖身上的碎钻雪花,揉搓着手掌,蹲在火炉旁取暖。
见谢行俭醒了,王多麦忙舀了一碗热粥递给谢行俭。
“寒天多喝热粥,肚子暖和。”王多麦熬的粥里放了不少从雁平县带过来的干货。
谢行俭大致看了眼,有枸杞干,红薯干。
谢行俭吹了吹热气腾腾的粥碗,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多麦坐在火炉旁磕着瓜子,随口答道,“外面冷啊——”
谢行俭一噎,嘴里的红薯干差点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他狠狠咽了一口,方道,“我不是问天气,我是说昨晚水贼……”
“啊,水贼啊,水贼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抓了。”王多麦边磕瓜子边说。
“抓住了?”
谢行俭惊讶,连忙放下粥去开窗,抬眼望去,外面大雪纷飞。
船渡不知何时开到了岸边,岸对面,站满了身穿深红官服的官兵,似乎在检查什么。
谢行俭没想到北方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从天而降的雪花与南方冬季的雪花也很是不同,雪花瓣更大,洒落江面的速度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