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定睿亲王秘密潜入南夷州,委实无视朝廷威仪。那一行人,都留在了南夷州。”寻香如是说。
“也是建此功业后,我们离开西南,到帝都做事。”
穆安之有些不解,“可当年有这样的功劳,而且,你们与南安侯也有交情,当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如何反是离开西南?”
寻香道,“大哥说西南还是地方小了些,不若帝都广阔。而且,南安侯向老国公举荐我等,大哥果然就入了禁卫军。”
寻香满嘴都是对大哥睿侯的敬仰,自睿侯光辉璀璨的一生来看,离开西南前往帝都也的确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明智的选择。
但,穆安之并不这样看。
睿侯当年虽在西南建有功勋,一则定睿亲王之事不是能往外说的事件,二则有南安侯在,即便南安侯为玄隐阁请功,他们也不是首功。因为睿侯初入禁卫军的职位并不算高,只是六品将领,当然,做为仕途起点,这也不低。
只是,凭当年柳家声势,向老国公举荐人才的人必是车载斗量,那些受举荐的人才也是成千上万,初入帝都的睿侯没有任何底蕴,帝都对他而言是空白之地,他在西南数年经营,悉数抛下,重新在藏龙卧虎的帝都谋求前程。
是什么原因让睿侯下定决心离开西南,离开他自幼长大的故乡,从此再未归去。
一定是件大事。
而这件事,必与劫杀定睿亲王相关!
当年胡源那件案子,影影绰绰与陆国公府旁支脱不开关系,尽管那人也被远远判了流放。若那日刺杀林程的另一个是镇南国师,那么,陆国公与镇南国的勾结之深,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穆安之捡起搭在笔山上的毛笔,轻轻写下几个名字,分别是:
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
睿侯夫人,陆侯。
是什么原因让陆侯立刻离开西南呢?
穆安之问寻香,“劫杀定睿亲王是什么时候?”
寻香说了一个年份月份,具体日子他委实记不得了。然后,穆安之问陆侯,“令堂、令外祖父母是什么时候过逝的?”
陆侯也想到什么,惊的站起,快步到穆安之书案旁。穆安之对比两个日期,“令堂过逝的早些,令外祖父母是在定睿亲王死后,很快离世。”
寻香脱口而出,“难道是镇南国的人在报复大哥?”
“是也不是。若是报复睿侯,都能把睿侯岳父母无声无息害死,那怎么不直接把陆侯捏去宰了,不更痛快?”穆安之看向寻香,“你们当时被关在一起训练,玄隐阁其他几人都是孤儿吗?”
“对呀。”寻香忙补充一句,“大哥不是。”
穆安之唇角弯了弯,如同锐利刀锋,“为什么睿侯不是?”
寻香,“大哥不是孤儿有什么奇怪的?大哥当时是被骗去的。”皇子殿下可忒多疑了。穆安之望向寻香,“你比睿侯小几岁?”
“七岁。”
穆安之都要感慨寻香天生脸嫩了,“那你在杀手组织时,睿侯已经是半大少年了。睿侯也是自小就在那里了吗?”
寻香毫不犹豫的点头,穆安之相信这话没错,因为玄隐阁中必定有与陆侯年纪相仿之人,陆侯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寻香。
两位密探都因睿侯出身惊叹不已,这样的出身与日.后成就形成鲜明对比,更能说明睿侯才干出众,远非常人。
一位密探便道,“那杀手组织倒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另一位由衷说,“能从这样的地方出来,委实不易。”
“你们这可真有意思,我虽没见过睿侯他老人家,可他的事迹也听闻过不少,他这样的人,就是小时候,也不会是那种旁人给串糖葫芦便能被骗走的小孩儿吧。何况,听闻他老人家年轻时便是出名的俊美,小时候必然也容貌出众,便是有拐子把人拐走,哪个拐子会把人卖到杀手组织里去?”穆安之暂搁了手中的笔,问两位密探,“拐子要有这种人脉,还用去做拐子?”
俩密探让穆安之问的哑口无言,一人道,“那依殿下说,是怎么去的?”
“不是被拐子拐去,也不是被人骗去,而是被那里的杀手带进去的。”穆安之淡淡,“控制一个小孩子用鞭子就够了,控制一个半大少年的话,不听话就杀你娘杀你弟杀你妹杀你全家。我若是睿侯,也不能受此威胁,灭了这杀手组织是一定的。”
“当然,这只是基于寻香所言基础上的猜测,也是关于睿侯少年时最善意的猜测。”穆安之道,“少时没有得到过亲情的人,会格外的重视亲情。”
他重新执起笔,“就像寻香当年,小杜一威胁,你就啥都说了。”
寻香望天。
穆安之的思维变幻极快,他提笔在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能让睿侯舍弃西南事业,转而到帝都另谋出路的原因必在家中,彼时夫人早逝,陆侯尚小,你们母子二人都不可能与定睿亲王之事产生关系。那么,就得是另外一拨亲人了……这件事对另外一拨亲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大到令睿侯决心离开经营数年的西南,那个即便消灭杀手组织后都没离开的家乡。”
穆安之点了点这几个名字,望向陆侯,“兄弟二人的感情再不好,可兄长对弟弟一路扶持,嫉妒只会让人恨不得他去死,不会真下手。如果睿侯的死的确如陆侯你所猜测的那般,那么,这里面,必有一桩血海深仇。”
那一瞬,如闪电破开夜空,所有被黑暗隐藏的万物都显露了它的形迹。
穆安之望向陆侯,以陆侯定力,竟也因这桩猜测后退半步,但,那句“不可能”却是被阻在唇齿之内,未能出口!
不,是有可能的!
如果似三殿下推断的那般,那么,陆国公的另一半血统就太可疑了!
穆安之随手将笔投入笔洗,晕开一池墨色,他拍手起身,对两位密探道,“据本王猜测,陆国公的生父应该是镇南国人,你们也别在新伊久待了,赶紧回帝都禀报去吧。”
俩密探吓的都坐不住了,一个看向穆安之,一个望向陆侯,穆安之道,“不用看陆侯,陆侯跟陆国公早分宗了,知道什么叫分宗么,不是一个祖宗。跟冯侯说,最好查一查陆老太到底什么来历。若我猜测不错,那么当年睿侯遇刺的事也就很好解释了。”穆安之望向窗外白惨惨的天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第329章
“为什么是睿侯?”
银制汤勺扬起煮沸的奶茶, 裴如玉用细网滤去茯茶叶,给穆安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奶茶,自己也捧了一盏继续说道, “睿有智慧深远之意, 睿侯的功绩也担得起这个字。可如今听殿下说来, 你说当初陛下赐睿字为封号,说不定是当年给睿侯定封号时想到睿侯年轻时在西南斩杀定睿亲王之事,便用了睿字。”
“这谁知道。”穆安之不关心此事,裴如玉却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对你我而言, 不过谈资,但对与定睿亲王感情深厚的人而言, 非常要命。简直是时时刻刻的刺激, 听到‘睿侯’这两个字就能想到当年定睿亲王惨死之事。”
“将心比心, 倘你是定睿亲王的亲人, 那得时时刻刻想弄死睿侯啊。”裴如玉感慨一句,继而道,“你这些年在刑部真没白干。”
“有什么用,没证据。”穆安之也相信自己的推断,陆国公很有可能就是镇南国人。
只是,他没证据。
裴如玉非常明晓穆安之的心情,他对陆国公东宫以及穆宣帝也都没什么好感, 不过, 相较之下, 穆宣帝只是昏馈, 陆国公的血统完全属于千刀万剐别有居心类型,一旦坐实, 便是太子也得乖乖的自太子宝座退下来。
不过,这件事情不容易,且不说穆安之完全是自己的推测,就凭穆安之的身份,原就与东宫一系不睦,在没有铁证之前,就皇帝陛下的偏心,说不得要以为穆安之是有意构陷东宫。
何况,陆侯那里也没有铁证证明自己亲爹睿侯与陆国公只是同母兄弟,毕竟,据闻东宫相貌与先大舅睿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说陆侯与陆国公没血缘,长眼的都不能信。
不然,陆侯不至于这些年只是与陆国公分宗。
裴如玉道,“先把那俩密探打发回帝都,陛下信便信,不信便不信,咱们也算仁至义尽。”
“那俩快吓瘫了。”穆安之撇撇嘴,“他们回去不一定有胆子说。”
裴如玉眼珠微转,“我去见见他们,跟他们讲讲道理。毕竟陛下是你亲爹,是我君父,咱们怎么能看着陛下身处危机而不置一辞呢?这可不是为人子为人臣的道理。”
穆安之险没给裴如玉这一番带着圣光的语重心长听吐了。
在北疆历练数年,裴如玉手腕灵活,早非昔日能比,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三言两语便将这俩密探打发走了,走之前,还特意资助了他们回程的路费干粮。
密探刚走,南安侯那里的四位家将到了北疆,还有两人,却是前柳国公府的老家将,过来投奔郡王妃的。
胡安黎并不在新伊,如今在彩云部带兵驻扎,非但兼职将领工作,还有兼职安抚大臣,倍受穆安之重用。
这是穆安之一惯的用人风格,能用一个的,坚决不用两个,特别节俭。南安侯的家将倒是挺高兴,打听明白后觉着,咱家孙少爷倍受亲王殿下的重用啊。至于侯爷着他们送来的东西,因为有其中两位家将是胡安黎身边的侍从,那侍从直接将案宗上呈穆安之,“因是旧事,案宗有些陈旧,另外有一些是侯爷亲自写给殿下与公子的。”
穆安之接过,问了南安侯可好,南夷州可太平?家将知道的有限,自然说一切都好。不过,关于前柳国公家将的事,这位家将回禀道,“我们在路上遇着,有一伙人正在追杀老林他们,说来一下子没认出来,还是事后才相认的。我与他们说郡王妃在殿下这里,他们便与我们一同北上。”
“路上没再出什么事吧?”穆安之问。
“我们骑的是军马,路上都是在驿站打尖,并未有旁的事。”
穆安之只是奇怪柳家大部分家将多是出身西北,怎么会有人去西南,还遇着刺杀。不过,这是郡王妃的人,还是让郡王妃自己处置吧。
林氏兄弟先梳洗后方去拜见郡王妃,郡王妃见到故人,心情也颇感激动,起身过去扶起鬓发斑白的一对兄弟,“快起来,大林哥、小林哥,我都没想到咱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二人亦皆眼含热泪,略年轻俊秀些的小林哥眼泪已经滚下来了,大林哥还能强忍眼眶通红,“这些年,娘娘可好?咱们大姑娘可好?”
这话问的凄凉,二人做过柳国公的家将,是见过大富贵的,帝都的贵夫人在郡王妃这个年纪保养如何,郡王妃如今又如何。纵瞧着王妃依旧是爽朗模样,可这些年的风霜也烙在了眼角眉梢,思及当年,怎不令忠仆心酸难忍。
其实,郡王妃何尝不伤感,这两人不是寻常家将,说来是家中老管家之子,自幼也是一道长大,这些世仆说来比亲人也不差什么。当年柳家出事,郡王妃远在晋地,只打听着老管家死在狱中,两人皆下落不明。若柳家仍在,不论是在柳家当差,还是日后前程,断也不是如今的江湖寥落客的模样。
“我都好,这些年都平平安安的过来了,大妞也好,哎,她如今不在新伊,不然就能见着了,已长成大姑娘了。”郡王妃拭去眼角泪光,让两人坐下说话,“咱们还能相见,可见老天待咱们不薄,你们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当年辗转打听着,都没你们的消息。我在晋王府,你们也是晓得的,怎么也没见你们去寻过我?”
大林咽下一口眼泪,“我们当年一并下了大狱,过了两次堂,后来就没人再理会我们,过了一个月,就有人把我们放了出来,那会儿才知道,国公爷已经没了,公府也散了。”多年旧伤提及,仍是心痛难耐,大林面色苍白,不再说这些,“我在帝都还有些认识的人,虽不敢明着来往,内里打听着,听说是陆伯辛为府里求情,我们这些仆婢便没大受牵连。可国公爷的脾气,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他连养个外室都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他能有谋反的胆子?我断不能让国公爷这样含冤,那是中元节,我和小林去祭奠国公爷……”
大林紧咬牙腮,用力太猛,已至宽阔方正的下巴连同脖颈都挣出几根粗壮青筋,他用力喘了几口气,眼中射出刺骨恨意,“那会儿也没有得力马匹,我俩走着过去,就到的晚了些,就见坟地里远远冒出青烟。可那时,咱家刚出事,族人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看坟的老家人也早没了,谁还会去烧纸。我俩就留了个心眼,远远的没敢走近,伏卧在祭田的沟渠里,借着沟渠的遮挡慢慢接近了那人的车驾,真是老天有眼,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老贱人登车,我听到那老贱人得意的说了句,‘可惜老国公爷、定国公主早逝,倘他二人尚在人世,眼见今日哗啦啦大厦倾倒、家族分崩,那才真是快意至极!’。”
郡王妃的脸登时寒若冰雪,立刻追问,“那人是谁?是个女人?”
“我当时尾随车驾,直待远远看那车进了一处府邸,又与小林轮流盯梢数日,方知那祭奠之人的身份。”大林恨的目眦欲裂,“当时我在沟渠便听到脚步声一高一低,仿佛腿脚有疾。当日,那车回的就是陆府,我不敢信,都说是陆伯辛求情,我们这些人才得以保全。直待看到陆伯辛的母亲,陆家那老贱人出门,那老贱人走路一高一低,是个高低腿的瘸子,我方信了,那天的祭奠之人便是陆伯辛的老娘!”
郡王妃已是脸色剧变,当年父亲是如何亲手提携了陆伯辛,将他自区区六品禁卫将领之位,一手提携至北疆掌兵,甚至连家传兵法都亲自相授,没有半点藏私。纪长毅不幸战死军中后,更是将他视为自己的继承人,还曾亲自雕了那块玉佩给他。陆伯辛那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她嫁入晋王府,父亲就曾与她说过,“你弟弟怕是一辈子富贵闲人的命数,以后有大事,可与伯辛商议。”
当年柳家出事,陆伯辛为柳家求情直至削爵,甚至,当年晋郡王那混球有与她和离之意,都是陆伯辛拦了下来。还有后来穆安之回宫之事,亦多赖陆伯辛遗折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