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记——石头与水
时间:2020-07-14 11:13:57

  穆安之此时在看胡家家将带回的南安侯那里关于睿侯的卷宗,许多都是南夷的机密要闻,玄隐阁当年为南夷州带来哪些情报,虽岁月远去,看端看当时的情报整理,便知玄隐阁的确曾为南夷州立下汗马功劳。
  穆安之的阅读速度飞快,他很快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卷宗详细记录了当年劫杀定睿亲王的过程。
  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这情报也是睿侯自云贵带回来的。当时只说有大人物会亲自到南夷州安国公府,安国公是朝廷授与南夷土人族长的爵位。南夷州族群众多,当年安国夫人统一各族归顺朝廷,朝廷赐安国夫人一爵。后来,此爵世代相传。
  大家只知道是镇南国极重要的人物,直待劫杀之时方知是镇南国定睿亲王。原是计划活捉,毕竟活的大人物比死了的更有意义。
  最终的记载是:陆伯辛暴起杀之。
  南安侯在给穆安之的信中也说到此事,言辞中十分可惜,言说睿侯自来缜密谨慎,那次行动的确太过激进,虽有建功,也因定睿亲王之死而功劳大为缩减。而且,自劫杀之事后,睿侯便提出离开西南,到帝都生活。南安侯几番挽留,睿侯都婉拒了,南安侯问他志向,睿侯言闻柳国公乃当世英雄,心生仰慕,愿在麾下效命。南安侯便给柳国公写了一封举荐信,但当时到了帝都,睿侯并未用此信,而是另有机缘得到柳国公青眼,入禁卫军当差。
  以后的事,南安侯便不清楚了。
  南安侯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将信写的太明白,因为他们太习惯不留任何把柄。不过,读这种信件,你必需斟字逐句的读,因为每个字眼背后都可能暗藏深意。譬如,他老友裴如玉就说过,其祖父――老狐狸裴相便是这般风格,裴相据说是出名的好脾气,对下属都是和声细气的,他做知府时曾派手下一个自尊自大的同知去下头县里处理事务,还特别善良的提醒同知,去下头县里一定得和气,不能跟县里官员摆架子捏排场。然后,这同知就去了,正撞上刚上任的县令,然后被县令赏俩嘴巴抽回府城。县令官职不高,但县令的家族很要命,出身帝都谢家。纵谢家近年风头不显,也是正经世宦大族,一个同知,官职纵较县令高却是在谢氏子弟跟前吆五喝六,人家客气,他当人家好欺负,百般挑剔,把谢家人挑剔恼了,直接翻脸。同知回去后,老狐狸裴知府还轻声细语的责怪,我不是跟你说要低调要和气么。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谢县令都告到我跟前来了,这可怎么办,谢县令的爹正任苏扬巡抚。
  把同知噎的险没吐血而亡,而后仕途坎坷,一辈子没从同知任上起来。
  所以,这些老家伙的信,一定要认真读。
  穆安之自己看完还叫了裴如玉一起研究,裴如玉说,“最可疑就是杀定睿亲王的事了。南安侯既言睿侯缜密谨慎,又叹定睿亲王死的可惜,言外之意必是对此事想不通。便是当年睿侯还未身显位荣,也必知道活捉定睿亲王的好处,这事倘咱俩来干,必是不论如何都要保定睿亲王一条命的。可你看信上与案宗的记录,都是说睿侯暴起杀之。暴起,可见突然,甚至旁人没有阻拦的能力,亦可见,睿侯必要定睿亲王死!”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道,“再问寻香!”
  寻香觉着,简直苦逼的要命,虽然他算是投降三殿下了,可这一遍一遍的叫他出卖兄弟,他心里也是很内疚的。裴如玉好声好气的安慰他,“这哪儿能算出卖呢?你见没见睿侯生前留给咱们殿下的信,难道白东家不是你们玄隐阁的人?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为殿下效力,这也是睿侯生前遗愿。再说,咱们不过是说些旧事,这些事也不算机密,只是问你些细节罢了。”
  寻香想想,也是这个理,主要是老大也愿意他们为三殿下效力,再加上穆安之善待寻香妻儿,杜长史还收寻香儿子认做义子义女,先前以为亲爹死了的那几年,孩子们心里已默默将杜长史当成了父亲,这让寻香内心默默的很吃了一回醋,心里却也感激杜长史言而有信,非但照顾他的妻儿,还把孩子们教导的很好。
  如此,寻香也就没什么不甘愿的了。
  说到经年旧事,寻香也得细想一阵,好在前几天刚提过当年劫杀定睿亲王之事。裴如玉问他睿侯为什么会杀了定睿亲王的时候,寻香说,“定睿亲王原就是偷偷摸摸到的南夷州,能除去当然是除去。我后来也听夜大哥说,南安侯好像对此还有些不满,说是希望抓活的。他不知道,老大特别厌恶镇南国人,我来来往云贵的时候,也吃过好几次的亏。那见着镇南国的亲王还能忍得住,当然得杀了,也好出口恶气。”
  裴如玉问,“如果当时你们想留定睿亲王一命,能留得下么?”
  寻香到底也非往日少年,他想了想,点头,“应该是能的。”
  穆安之与裴如玉心下瞬间明了:当时睿侯的确是有意杀了定睿亲王!
  二人正想继续商量此事,郡王妃着人过来,说有要紧事要与穆安之商议。裴如玉起身说,“殿下先过去吧,郡王妃必是有要紧事才打发人来请殿下。”
  穆安之也便起身,裴如玉拿起一畔木施上的大氅,小易连忙上前接过,服侍着穆安之穿好。裴如玉送他到门口,说,“我再跟寻香说会儿话。”穆安之道,“别急着回去,我总觉着会有大事发生,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商量。”
  裴如玉点点头。
  穆安之虽然对郡王妃感情不深厚,却是去亲自见郡王妃,而不是让郡王妃过来见他。郡王妃在门口相迎,此时夕阳落下,半边天都被染成金红,穆安之虚扶郡王妃进屋,“外头风凉,姨妈不要出来。”
  “知道殿下在前面议事,我不好过去,可此事我斟酌着,总十分要紧,便劳殿下拨冗过来了。”郡王妃请穆安之坐在暖榻上首,穆安之扶着郡王妃隔小炕桌坐另一畔,问的直接,“什么事?可是与今天到的两位家将有关?”
  “正是。”郡王妃取出两本册子放到穆安之面前,又将林家兄弟所言与穆安之说了一遍,穆安之惊的半晌无言,“这么说,陆侯应是柳家人?”
  “人都死这些年了,我父亲生前也没认他,到底是不是,终无确实证据。”郡王妃将手一挥,“他姓什么都不要紧,且把这些旧事放一放,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总要给殿下提个醒。大林小林为了试探陆老婆子,那张‘育婴堂’的字条惊动了陆家,疑心生暗鬼,大林小林来北疆的事,也瞒不过陆家去,他俩正是被陆家人追杀时被胡家家将救了才来的北疆。这些证据你看一看,是否对你有用?即便扳不倒陆家,也能将睿侯一支与陆国公彻底割裂,还有陆老婆子的来历,即便她巧舌如簧,也会受到皇室的怀疑。”
  穆安之当然知晓这两册笔记的珍贵,他握着这两本被翻写的有些陈旧的笔记,沉声道,“咱们北疆地远路遥,纵是邸报也要迟上许多时间,尤其是这冬天。有件事我没同你们说,林程在帝都遇刺,如今是青龙卫隋将军接管禁卫军。就怕,有些迟了。陆家和东宫既然换了禁卫大将军人选,恐怕这就要动手登基,不然,这本册子递上去,不只陆国公,东宫也要不保。”
  郡王妃未料到林程出事,她眼眸深幽,问穆安之,“那殿下是怎么想的?”
  “这两本册子既然一样,着人送一本到帝都,若陛下运道好,希望他能防范得当,这样我还能多准备几年。倘令东宫得手,我与东宫必有一战。”穆安之平静的说出自己的打算。
  郡王妃想了想,“你还是做好第二种准备吧。”
  穆安之没说什么,握着册子起身,“姨妈先歇着,我先把这事安排妥当,有空再来同姨妈说话。”
  “殿下去吧,别担心内宅,你们外头好了,里头自然也是好的。”郡王妃欲送,被穆安之拦了下来。穆安之年富力强,告辞后几步便出了屋,郡王妃自琉璃窗看到他在夜色中疾步远去的矫健身形,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慰。
  这一年的冬天却极为不太平,先是传来南夷州叛乱,南安侯身殒的消息,继而又有两湖之地接连失陷的战报,帝都的情形,穆安之知道的并不详细,帝都到北疆的邸报入冬以来就停了,这些消息来自穆安之的私人渠道。
  黎尚书等人知晓后险些三魂六魄离体,想立刻回帝都,偏又被茫茫大雪所阻。穆安之站在王宫的屋顶,遥望东方,霭霭云雾之下,是一片灰白的迷蒙。朔风带着雪片卷起穆安之深色的大氅,袍摆翻飞。
 
 
第331章 
  窗外夜风呼号, 数支牛油大蜡映得御书房灯火通明,意气风发的阁臣们无不形容肃穆,连交谈都变得小心翼翼。短短数天内, 裴相的鬓发悉数全白了, 满头银丝映出幽幽的光, 两湖不仅是西南屏障,亦是国之粮仓,两湖陷落,身为首辅, 裴相心焦若焚。
  南安侯世子胡清即将率兵南下, 眼下商量着调拨军粮。
  融化的蜡油如同滚落的眼泪慢慢堆积在烛台,夜至三更, 内阁总算拟出条陈, 穆宣帝看过后便令人即刻拟旨, 待五更城门一开, 立刻便有兵部快马送出。
  穆宣帝的鬓角亦添了一分银丝,他揉揉眉心,眼中有些熬夜的血丝,说,“大家伙儿也累了,这就歇了吧。”一挪腿就要下榻,太子俯下身, 自地上拾起靴子, 单膝着地为穆宣帝穿上。穆宣帝有些讶意, 眼底闪过一丝温和眸光, “这些事让内侍做便好,你是太子。”
  太子服侍穆宣帝穿好靴子, 起身笑了笑,“也是父皇的儿子。”
  这些天,穆宣帝一直歇在御书房,大臣们纷纷告退,太子也要回东宫,穆宣帝说,“都这会儿了,往东宫去还得盏茶功夫,外头天寒,阿祈就与我一并在书房歇了吧。”
  父子关系一向融洽,太子道,“只是我这里没更换的里衣。”
  “你身量与为父相仿,穿为父的就是。”
  “那儿子便逾矩了。”
  穆宣帝伸个懒腰,“平时朝中说起规矩天大,别真听那些迂话,那还不活了。”
  都这个时辰,父子二人都没有沐浴的心,内侍提来热水,兑好温柔,父子二人一并泡脚。穆宣帝问,“这场战事你怎么看?”
  “有些奇异。不论南安侯还是两湖都未曾示警,如今想来,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沦陷。我不信镇南国的军队这样神勇,现在可是冬天,镇南国地处最西南,四季温暖的地方,南夷还好说,也是四时如春,与镇南国气候相仿。两湖之地冬天一样冰天雪地,不适应气侯的应该是他们,可两湖还是极快被攻陷,叫人想不通。”太子的白玉一般的双足被水泡的有些泛红,“可即便两湖军队无能,当中难道就没一二好的。即便官员昏馈,亦当有拼力守国土之人。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穆宣帝颌首,“再等一等,必有斥侯送谍报过来。”
  “父皇。”
  “嗯。”
  脚丫子在檀香木桶里踩了两下水,太子说,“陆侯的折子,儿臣觉着,是真心的。”他的眼眸垂下,睫羽遮住神色,眼睛虚虚的望向幽黑发亮的地砖,他的胸口提着一口气,才将话说出来,“陆侯是真心想回帝都护卫父皇。”
  “文嘉自然是真心,只是北疆那里也离不得他。”穆宣帝微微侧脸,正看到太子低垂的发顶。太子已经拆了发冠,只用根玉簪束发,他回头看向父亲,眼神闪烁一下,继而变的坚定,“有三弟在北疆,他能节制北疆兵马。”
  “老三毕竟年轻了些。”
  太子道,“当年睿侯掌北疆军尚未至而立之年,陆侯掌兵的年纪也很早,三弟虽说年轻,可我瞧着,他颇有决断,是块掌兵的好材料。如今西南战事再起,北凉关那里不好轻动,胡清此一去,帝都将领又少一位,儿子总觉着隋将军威望略逊林大将军,让陆侯回帝都,能定一定帝都军心。”
  穆宣帝沉吟半晌,笑了笑,问太子,“朕瞧着,你不大喜欢隋将军。”
  “隋将军一向忠心,儿子也喜欢他,可总觉着他离名将带差那么点意思。”太子露出些亲呢模样,凑近到父亲耳边,“说心里话,我觉着他还不如永安侯。”
  禁卫大将军的事穆宣帝没有征询太子的意见,太子心里的人选倒是与内阁推荐的一致,永安侯曾短暂执掌过玄甲卫,接掌过程非常顺利,玄甲卫那些将领无人敢不服,可见永安侯带兵之能。如今永安侯管九门兵马,差使上也很得力。
  太子这样直接对禁卫大将军的人选发出议论,其实有些僭越,不过,这是父子二人私下说话,气氛亲密,穆宣帝虽有不悦,也未责怪太子,而是拍他脊背一记,“禁卫军,以忠心为要。其他的,名将不名将的,都可以放一放。”
  见父亲不欲多谈,太子也遂换了话题,“听说北疆秋冬多暴雪,黎尚书他们这一去,也不知年底不能能回来?”
  黎尚书他们一时难回帝都,毕竟都是文官,委实抗不住北疆风雪。冯侯的密探表现出了强劲的生命力,密探带回调查结果,以及裴如玉写的一封密折。
  当然,那调查结果俩人也只说了关于寻香的问询,旁的如三殿下的推测那是一丁点都不敢说的。主要没凭没据,说那要命的事,是真容易要命的。
  冯侯道,“裴知府的密折,你们怎么倒给他跑腿带回来?”
  密探禀道,“我二人到新伊后,三殿下颇有协助,裴知府说,他推断出了一些事,可能与林大将军遇刺之事相关,只是暂不能告知我二人,便写为密折,着我二人带回帝都,奉予侯爷,请侯爷代呈陛下。”
  冯侯敲了敲桌间的密折匣子,“这事你们轻率了,我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便要替他上递,他是老几啊。”
  密探面露愧色,冯侯眼眸微眯,盯着心腹的面孔,双腿交叠,淡声问,“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说?”
  他的密探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轻重都掂量不出来,必然是他们知晓这是十分要紧的东西才会带回来。可眼下又不肯说,更令冯侯怀疑,这俩人在北疆到底得知了什么。
  天寒地冻的季节,冯侯仗功办深厚,从未在书房置炭盆的习惯,可就这样的三九寒天,密探额角慢慢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他深深叩首,额角抵住地上柔软洁白的小羊毛毯,“属下们一时不察,听到不该听的话,这些话出自三殿下的推断,并无实证,一旦说出去,怕会有大麻烦。”
  冯侯长腿交叠,端起桌上的热茶优雅呷一口,“三殿下的推断,还会惹上大麻烦?看来是与东宫或是陆国公有关了?”
  密探两眼惊诧的望向主子,冯侯不以为然的叹口气,“三殿下与东宫不合,这事不说天下尽知,在朝中起码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管三殿下推断出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要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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