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快出西掖廷门的时候,斜对过走来个穿蓝裙子的宫女。
吴桂花起先没注意,但这姑娘脖颈细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有点说不出来的风姿,连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发现,这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姑娘眉尖微蹙,小脸白得像纸一样,身体轻轻打着摆子,眼看就要倒下去。
吴桂花小跑两步,快手搀住她,忙问:“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了?”
她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任吴桂花半拖半拽地把她弄到路口的树荫下坐着,半晌才勉强说:“我没事,姐姐把我放到这里,忙自己的事去罢。”
吴桂花看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哪里敢随便把人丢在这?索性把她手上抱的半块料子放进背篓,再把她半扛起来,说:“你说你住在哪,我给你送回去。”
这姑娘坚持说,自己走回去就行,叫吴桂花两句话撅回去:“你要是能走回去我也愿意少点事,可你看你这个样子,现在天这么热,万一晕在半道上再中了暑,那可不是好玩的。你别忘了,在这宫里若是病了,可没有医生给你瞧病的。”
便是说了这一大通,那姑娘也是犹豫再三才说:“那麻烦姐姐送我到乐艺馆。”
吴桂花来西掖廷的次数不超过两掌之数,根本没反应过来这姑娘报的地方是整个西掖廷鄙视链下游——内教坊馆属,除了浣衣局和司苑局下奴之外,罪奴最多,最让人瞧不起的地方。
不过就算她知道,也只会想,难怪走得这么好看,原来是学艺术的姑娘。
当下她只是有点尴尬:“你只用告诉我怎么走就是了,乐艺馆在哪,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又小声说了,约一刻钟之后,吴桂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便知道地方到了。
顺着丝竹声传来的方向,她准确地找到了地点,还跟这姑娘玩笑道:“你住的这地方好找,哪怕迷路了,只要听见弹琴的声音,准保能再找回来。”
那小姑娘半伏在她身上没言语,吴桂花以为她疼晕了过去,叫住一个匆匆经过的宫女,问她:“你知道她住哪屋吗?”
那宫女凑近看一眼,突然脸一拉,道:“不知道。”就要绕过两人往走。
吴桂花看她这样,分明就是知道不想说,也来了气,一把拽住她道:“你这丫头跟谁别扭?跟你一个宫的人你说不知道,骗鬼呢?快,带我过去!”
那宫女登时横眉立眼的要来跟她撕扯:“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放开我!”
两人吵这两句,旁边一间屋子打开,一个脸白白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喝道:“李英娥,又是你!成天不跟人吵架你不舒服是吗?”
骂完这个叫李英娥的宫女,吴桂花见中年女人看她,忙把路上的事说了。她就看见中年女人神色冷淡地看了一眼歪在她肩上的小姑娘,指着李英娥道:“你把她送回去。”
李英娥挨了这一顿呲,只得老老实实地扶着另一边,没好气道:“跟我来。”
两人合力将这小姑娘送到后院一个偏西的房间,房里是个大通铺,李英娥将她扔在靠里的位置就要往外走,叫吴桂花一把拉住,顿时又立起了眉毛:“你干什么?”
吴桂花看她一路脸色,早想教训这个小屁孩:“你说干什么?你同窗病成这样,你倒好意思撂手就走?给她弄点热水来。”
李英娥怪笑一声:“你是傻子吧?她是宫奴,我也是宫奴,我们俩是不得以住在一处,什么时候也可以互称同窗了?放开,别误了我的事!”
吴桂花揪得她牢牢的:“我管你是同窗还是同牢,今天我若没看见热水,别怪我出门时找那位管事,就跟她说你把人撂在半道上跑了。”
“你!”李英娥怒气冲冲瞪着她,吴桂花不甘示弱跟她对视。两人对峙片刻,李英娥败下阵来:“你先放开我,我才能找热水来吧?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吴桂花跟着她到了门外,见她小跑到顶头的门房那,不一会儿提出一个小小的铜壶往这走,她这才取出竹篓里的红糖,找来个碗搁进去,用李英娥送来的热水化开了,一边吹着气,去叫这姑娘。
她做这些的时候,李英娥一直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见她叫过两声,那姑娘还是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又开始冷笑:“又开始装病,这可没有男人吃她这一套,喂,喂!姓方的,姓方的!”一边叫一边上手要来拧她。
叫吴桂花一手拍掉,说:“脑子不好使眼睛也不好使吗?谁装病装得一头的汗,嘴唇乌青?这是装得出来的吗?你帮我给她翻个身。”
李英娥这才仔细看一眼,嘟囔两句,到底伸出手来帮了一回。
吴桂花看这不是个事,脱鞋上床骑在中间,两指并起,从她后腰的八髎穴按起,到腿部的阴陵泉,一直按到脚下的太冲穴,一整套按下去,就听见身下的这个小姑娘呻吟一声,眼见便要醒来。
她舒了口气,听李英娥问她:“你,你是医士?”
吴桂花重新端起红糖水,撬开她牙关,喂这姑娘喝下,摇头说道:“不是。”
“那你这套手法——”
“这是我奶奶教我按的,女人家月事不畅,按一按可以帮着行宫活血。”吴桂花不知道什么穴位不穴位的,抽空看她一眼:“想学?”
李英娥脸一红,没吱声。
吴桂花暗笑一声,她自忖多活了许多年,不跟这个爆炭似的小丫头计较,说:“那你在这照顾她,等我回来了,我再教你。”
李英娥咬咬唇追出去,但吴桂花走得快,转脚就不见人影,她嘀咕一声:“走便走了,还来诓人。”转头看见床上的这个睁开眼睛,她立刻像瞪着生死仇人一样,半晌,气沉丹田:“还想不想喝水?”
吴桂花不晓得乐艺坊这头的官司,这姑娘痛经痛得这么厉害,只怕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她出了门直奔大膳房,找到新认识的那个林管事,问他买了二两红糖和二两姜要往回走。
林管事看她没提筐子,稀罕地问:“你这么快就回重华宫又转回来了?”
吴桂花就把门口碰到个教坊司小姑娘犯病的事说了,林管事有点鄙弃的样子:“一个萍水相逢的罪奴,喂她喝两口热水就是她的造化,还买这些金贵东西,你多少银子不够撒的?”
吴桂花笑笑说:“能怎么办呢?不管是不是罪奴,都是爹生娘养的,既然遇到了,总不能真的把人撂在路边不管了吧?”又说:“我瞧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怕是没吃过多少苦,现在进宫当了奴婢,也是够可怜的,一把红糖的事,能帮就帮吧。”
林管事摇摇头,说:“这宫里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能帮几个?”说是说,却多给了她半块姜,挥手叫她去了。
吴桂花回乐艺坊的时候,那个叫李英娥已经不知所踪,姓方的小姑娘一张薄褥子垫在身后半坐起来,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喝热水,看见她进来,要搁下碗欠身起床,叫她一把按住了:“你身体不爽就别起床了,记得多喝这些红糖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把红糖和姜交到她手上叫她自己熬了喝,不等那小姑娘道谢,背起筐子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早趁着天不太热,到西掖廷来领饷钱,如今跟人拉家常又救人的都快到了午时,她一算时辰,马上就是中午那几个侍卫巡察到重华宫的时间,再不回去做饭,又要错过今天中午的生意,才急三火四地走了。因而直到回去把背篓放下才发现,先前她帮人家小姑娘背回去的半块料子忘了给人家,还在里边好好搁着呢!
吴桂花一拍脑门:“瞧我这是什么记性哪!”但时间实在不早,想想过几天她西掖廷还有个席要做,到时候可以顺便把布匹给那小姑娘送去,便擦擦手去了厨房做午饭。
凉皮需要淘澄淀粉才能做,中午这点时间是不够了。
吴桂花快手擀了些湿面条,用大顺子他们前两天送来的黄瓜做了道凉面,想想没有麻酱,在心里把要办的事又加了一件:该做大酱了。
刚做完这些,前院的门被拍响了,吴桂花开了门,发现大顺子和吴进他们竟赶到了一路去。
吴桂花向过路的侍卫卖些吃食,这瞒不过就在左近的兽苑太监们,不过,两方人马在她门口碰到这还是第一次。大顺子等侍卫们都领完了自己的饭菜,在树荫下吃起来,才侧着身子跟着她进了门,一脸惊叹:“桂花姐,你人面可真广,我进宫这么些年,跟这些侍卫说话也没超过五回。听说中元节那晚上就是这群永安门的爷爷们把洪老坏的喽罗们抓起来的,这几天项哥走路都风。”
吴桂花心里一咯噔,笑:“那你好好学手艺,到时候你会做饭,人家闻着饭味就来了。”
大顺子摇头笑道:“桂花姐你说得太容易了,学门手艺是应当的。但我便是再会做,我上面还有管事,有带班,有首领,有管我的头头脑脑,也不能像你这样敞开门做生意哪。”
吴桂花就说:“那还不简单,现在你们洪首领不在,兽苑张爷爷一个人说了算,我求他把你调过来,咱们姐弟俩守着这个院子——”
大顺子脸色顿时一变:“姐姐可别跟我提这个。这地方也就是你这不怕煞的人呆得住,要不是姐姐你的话,我可不敢一天天往这跑。”
吴桂花瞅这表情不对:这家伙怎么比上回重华宫闹鬼吓晕侍卫的时候还害怕?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
大顺子说:“姐姐上午去西掖廷领饷不知道吧?”
吴桂花点头,他接着说:“就是今天上午,你门外边的金波湖,你知道吗?发现了一个死人!”
吴桂花一阵无语:“就这?哪个湖里没死过人?上回你们陈管事还跟我说过,不是那什么吴贵妃的侍女叫琉璃的也死在这湖里吗?宫里死人很稀奇?这有什么好怕的?”
大顺子身上的肥肉直抖:“……唉哟我的桂花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知道死的是谁吗?是蕴秀宫静太妃的贴身宫女瓣儿!”
吴桂花:“……琉璃跟瓣儿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顺子凑近她,小声说:“上午的时候小章来你这拿凉茶你知道吧?他刚刚跟我说,他拿完凉茶从你这回去的时候还看见过瓣儿从小竹林出来,结果一个上午的时间,她就死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吴桂花:“唔……世事无常?”
大顺子咽了咽口水:“最怪的还不在这,最怪的是我听慎刑司传出来的消息,说瓣儿应该是死在昨天晚上!假如是这样,那小章今天早上见到的不就是……那什么吗?”
要不是有过小二黑那一回,吴桂花还真有可能被新鲜出炉的鬼故事吓到,但现在她头一个反应是:“这件事,小章跟别人说起过吗?”
大顺子犹豫了一下:“应该没有吧,你知道那小子胆子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我出来的时候,他还缩在房里抖着呢。”
“那瓣儿看到了小章吗?”
“这……我不知道,我得回去问问他。”
吴桂花便肃了脸色,认真道:“那你跟他说,让他一定把今天上午的事都咽进肚子里,谁也不能说,还有,要是瓣儿看到了他,你叫他这段时间小心外出别落单,明白吗?”
大顺子说:“这还用桂花姐吩咐吗?放心吧,我肯定会叫他闭嘴的。”
吴桂花却摇头道:“不,你还没明白。要是小章上午碰到的是鬼,最多也就是受一回惊吓,但假如不是鬼呢?”
大顺子挠挠头:“那不是鬼还能是啥?”
吴桂花知道这小子脑子不好使,一次给他点透:“不是鬼的话,那就是有人假扮瓣儿,你想想看,为什么有人会假扮瓣儿?为什么那个人会一大早出现在小竹林?他想干什么?万一他知道有人撞破了他的行藏,你猜他会怎办?”
这一连串的发问骇得大顺子脸都白了,都是在宫里混的,知道比起没闹出人命的撞鬼,卷进这种说不清的事里才是最可怕的,当即顾不上跟吴桂花扯闲篇,提起食盒急匆匆地走了。
吴桂花看着大顺子离开,目光调转到这群吃得头也不抬的侍卫身上,笑眯眯地问开了:“中元节那天晚上,你们在长信宫是不是那捉到了几个坏人?”
有人就说:“这事都传到桂花姐这来了?没错,是有这事,那人还是吴进领着捉到的呢,是吧吴进?”
吴桂花诧异极了:“进哥儿,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这些?你该知道那些人本来想干什么吧?”
吴进的神情却有点怪,他快速扒完最后一口面,眼神游移:“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我的份内事吗?”他一把将脏碗塞到吴桂花手里:“行了,我先走了。”
吴桂花在后头连叫他几声,都不见他回头,最后只好叫还没走的几个人,让他们晚上下值前来吃凉皮。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应了,又找吴桂花灌满凉茶才走。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吴桂花用这段时间在附近采的薄荷,金银花,桑叶,嫩竹叶等清热去火的药材煮成凉茶,开始是自己喝,后面有时候看人来了,随手给人倒上两碗,有人喝着觉得好,便问她来讨要,吴桂花也都给了。
送完一拨茶水,待要再熬一锅的时候,吴桂花发现,金银花快没了。
得,要办的事又多一件:不管是找谁,尽快淘点金银花回来。
夏天干活太热,不备点消火的凉茶,简直要过不下去。
吴桂花把五斤面全揉成一个大面团,一边还在想她住的旁边那屋瓦破了,夜里外头下大雨,那屋下着小雨的同时还洇湿了她这边大半堵墙,她要是再不管,那半堵墙该长蘑菇了。
她问过大顺子他们,知道修整房屋的事归将作监管,但每年宫里检修只在春末和秋末进行,平时的话,只能找上级部门报上去,看那边什么时候拨人过来。
若是兽苑的话,等十天半个月或者有望,若是重华宫这鬼屋,只怕倒找钱人家都不会来。简单点说,只要房没塌,她报了也是白上报。
吴桂花这人有一点好,只要天不把房顶下塌了,她永远都能稳住。她在心里按难易和急缓程度给各项待办事务排了两个序,手上动作不停,把那五斤灰面揉完饧了半个时辰,打来井水把面团放进水里不停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