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想了想,歪着脖子说:“那么长远的事儿,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我爹娘的长相,我想不起来,只记得早前我也住过大宅子,家里还有个哥哥。”
梁遇直起了身子,“哥哥的名字,你记得么?”
月色摇摇头,“我就管他叫哥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天哥哥说要带我去买风筝,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娘。后来连哥哥也不见了,想是我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吧。”
时隔多年,再回忆以前的事,淡得像一缕烟。
那时她还小,记得不真周,印象里亲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她来这世上受用了没几年,剩下就是没完没了的吃苦。起先她也常哭,哭完了还得和野狗抢吃的,时候一长悟出个道理来,把哭这项给戒了,因为流着眼泪跑不过野狗,被追上了挨咬受痛,死了也没人管她。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都过去了,月色脸上带着笑,谨慎地问:“大人怎么和我打听这个呢?中间隔了十多年,闹不清楚里头的缘故啦。”
对面的人眉间有怅然之色,“不是……不是哥哥不要你了,是那天街上人太多,走散了。”他说完顿了顿,低着头缓了好久,才重整情绪,慢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咱们原也是好人家,爹是进士出身,官至叙州府知府,不大不小,正四品的衔儿。那年上头下令开矿,司礼监指派大太监任矿监,那些人急于立功胡乱开采,弄得民不聊生。爹是父母官,自然要护佑百姓,因此得罪了他们,东厂调遣番子闯进梁家见人就杀,那天除了你我,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你那时小,我不愿意让你知道爹娘不在了,所以谎称带你出去买风筝。官衙被司礼监接管后,我领着你流落到登州,十几日下来身无分文,本想上市集讨些吃的,没想到那天是浴佛节,人群把咱们冲散了。后来我四处找你,找了半年也没有你的消息,只得离开登州进京。我恨,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就找谁讨命。”
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气儿说这么长一段话了,十几年前的仇恨在心头滚了千百遍,到如今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带着点惬意的味道,曼声说,“就在昨儿,当年那个下令的人被我结果了,我替爹娘报了仇。今儿恰巧又有好消息,番子说找见你了,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让咱们骨肉团聚吧!”
月色不由发懵,事情的发展好像和她设想的不一样。才刚她还在盘算着巴结人家混饭辙,谁知眼睛一眨,攀上亲戚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身干笑,“大人,您的意思是……”
对面那双眼睛是月下的深海,眼波一漾,便泛起粼粼的银光。
他也站了起来,掖手含笑的样子,像个优雅的读书人,“你不叫月色,你的本名叫月徊。我也不叫梁遇,我以前的名字,叫日裴。”
第4章
日裴月徊,这是父亲当初给他们兄妹取的名字。月徊比他小八岁,那天他才从宗学回来,母亲含笑告诉他,不日家里会来一个人,也许是个小小子儿,也许是个小姑娘,问他喜欢哪样的。
母亲总拿他当孩子,他还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吗。他说小子姑娘都好,来了哪个他就疼哪个,心里还是巴望着,来个妹妹更好。学堂里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兄弟,天天怄气打架,倒是方家的那对兄妹,哥哥在学里念书,妹妹常猫在窗下给他送水果糕饼,看来看去还是妹妹更贴心。后来母亲终于临盆,他也盼来了妹妹,可是不曾想家里遇上那样的横祸,他带着月徊逃出来,又把她弄丢了,从此日裴月徊,天各一方。
这个丫头,一时不能消化他的话,那种迷茫的样子,依稀还如小时候般憨傻。
他对待所有事都有足够的耐心,抬起两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躬着身子望住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告诉她:“朝廷命官无端枉死,那些人必要罗织罪名,才能向天下人交代。我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了,可我盼着兄妹重逢,所以取了个‘遇’字。你的记忆,你肩上的胎记,还有你惯用左手,这些都能证明你的身份。月徊,我找了你很多年,原来你一直在京畿。”
月色懵了半天,虽然还不敢置信,但看他一脸真挚,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要什么没什么,应该也没人会来坑骗她吧。
她眨眨眼,“大人是我哥哥?”
梁遇点了点头。
因为斗大的字也没识得两个,她小心翼翼问:“我的名字是哪个怀?胸怀的怀?还是槐树的槐?”
他说:“是徘徊的徊。你这些年四处流浪,各地方言又不通,一个人叫错,就错上一大片。时候久了以讹传讹,大约就变成月色了。”
她长长哦了声,心里琢磨起来,徘徊的徊啊,听上去比月色缠绵多了,只是不知道淡淡风那句诗,再拿来套用合不合适……
“碧玉盘中珠宛转,瑠璃殿上月徘徊。”梁遇知道她愁什么,预先给她想好了,“以后有人问你的名字,你就这么告诉他。”
这下子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她最懂得审时度势,凭空冒出这么个哥哥来,分明是菩萨开眼了啊!她见天苦巴巴为一口嚼谷挣扎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虽说梁家当年的惨况她没有亲眼目睹,但想想爹娘,再想想这些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坎坷……她一把抱住了眼前人,放声大哭起来。
别看她个头小,力道却不小,梁遇被她撞得退了半步,顿时有些错愕。然而错愕过后,心里涌起漫漫柔情来,这些年他身边从没有亲近的人,倾情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儿,他早就忘了。如今找到了亲人,姑娘又是个感情丰沛的人,他庆幸磨难没有打垮她,让她还有这样的勇气,能够对人掏心掏肺。
那脑瓜子上的黑发绒绒的,贴着脸颊有点痒,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脊背,衣衫下的身子还是略显瘦弱,码头上讨生活不易,恐怕那点子进项不够买肉吃的。他叹了口气,好在找到她了,往后在他身边,一日日养回来,也就好了。
月徊干嚎着,狠狠在他怀里蹭了一回,一面为找到失散的亲人高兴,一面又遗憾这么好看的人,以后只能当兄妹了。不过情况不算太糟,一样是抱上了粗大腿,当妹妹比当小妾强。月徊抽抽搭搭说:“哥哥,我总算找着您了,看您过得这么滋润……如今在哪儿高就啊?”
梁遇的手臂僵了僵,话不大好说出口,然而瞒是瞒不住的。
他松开她,缓缓踱回灯下坐着,“我……任司礼监掌印,提督东缉事厂。”料她一定失望了,便自嘲道,“我一心找太监寻仇,最后却把自己变成了太监,世事弄人,妹妹觉得很可笑吧?”
月徊窒了窒,抬眼看他,那张脸在灯下白净如缎帛,眼波婉转间自有一段惊世风流,谁会想到这样齐全人儿会是个残疾?
她先前也揣测过他的官职,见他公服华贵,一径往锦衣卫那头琢磨了。现在他自己说破,她才想起来,皇帝跟前最得势的是司礼监,据说蟒袍是按皇帝衮服制式裁织的。可惜再大的体面,也弥补不了那种残缺,月徊揪心不已,只是不能说,说了更叫他难堪,于是搜肠刮肚找说辞安慰他,“这世上有什么比没权没势更可怕?太监怎么了?我哥哥就算做了太监,也是太监堆里的头儿!”
梁遇听了涩涩颔首,“可不是么,我抬抬脚,比那些二品大员头还高,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恒定的,得到一样,总要失去更多……所幸,活着不是总在失去,我找见了你,无论如何,你还能在我身边呆上一两年。”
月徊心头一热,十一年前的好些事儿她都忘记了,但和哥哥离乡背井,两个人吃一碗面的情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人,多年未见已经陌生了,但骨子里那份牵绊是割不断的。她冲口说:“我不嫁人了,往后就陪着哥哥,陪上一辈子。”
太监今生今世成家无望,就算和宫女结个对食儿,也不过是搭伙作伴,生不出孩子,情分终归有限。月徊为人呢,很讲江湖义气,连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四都能捡回家当亲弟弟疼,面对这个亲哥哥,她很有放弃小我的决心,反正跟着他,不愁生计。
小孩儿家的话不经思索,梁遇知道当不得真,但于内心深处,也感到一丝安慰。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也领你的情,不过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我不能耽误你。”他怅然说着,指尖在赤红色的金刚菩提间慢慢捻弄,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爹娘不在了,我少不得代他们替你打算。你放心,日后哥哥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这满朝文武多的是想巴结攀亲的,就算你要进宫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够。”
月徊顿时有种老鼠落进米瓮里的感觉,就在昨儿,她还在为天冷封码头后的嚼谷操心,没想到今天居然时来运转了。嫁个做官的女婿,或是干脆进宫做娘娘,换了以前可连做梦都不敢想,如今有了这样的哥哥,似乎什么都是触手可及的。越容易得到,就越不珍贵,她忽然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自己没什么野心,只要能吃饱穿暖,其他都随缘。
她低头瞧瞧手里的银票,一张一百两的面额,都够她置办两艘小货船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我刚认亲,不着急嫁人,就是有件事,想求哥哥答应。”
梁遇道好,“你说。”
“我认了个干弟弟,这您知道吧?就是叫小四的孩子,您先前还拿他的脑袋威胁我来着。”月徊笑着说,“我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那时候穷,他偷了个馒头,情愿自己饿着也要留给我,我不能撇下他。哥哥让我带上他吧,像书上说的,狗升发了还不忘贫贱之交呢,我不能连狗都不如。”
梁遇看着她,慢慢皱起了眉头,“是苟富贵,勿相忘。此苟非彼狗。”
月徊道:“管他什么狗,反正我到哪里,小四就到哪里。”
梁遇有些无奈,念在要求不算过分,便松口应下了,“这么大的宅子,不多一副碗筷。不过我应准了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明儿起我打发人来教你规矩体统,你要好好学。”
月徊倒也爽快,“都听您的。您也说了,爹是进士出身,养出我这么个胡天胡地的姑娘来,实在对不起爹娘,我不能丢爹娘和您的脸。”
她愿意听话,这点很让他高兴,“再有一桩,女红可以不学,读书写字一定要会。万一将来走了远道儿,互相见不着了,能通一通书信很要紧。”
或许是受够了音讯渺茫的苦,他的话里总有一种前程未知的忧伤。关于哥哥小时候的种种,月徊还有一些记忆,曾经也是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少年啊,眼下弄得这样,钱有了,权也有了,可一辈子却葬送了。
她暗暗叹息,脸上却笑得坦荡,“哥哥在宫里,是不是专管调理人的?世上还有比您更好的老师吗,要是您亲自教我,那我就好好学。您也知道,我在外头混惯了,怕寻常的师父管不住我,回头我再把人打了,还得哥哥替我善后,那多不好。”
她这样,想是指着兄妹能多多相处吧!梁遇看着她,灯火里的姑娘年轻鲜焕,十七岁,正是琉璃般通透的年纪,眉眼弯弯瞧着他,满脸藏着希冀。他原是想着,宫里的太监都是野泥脚杆子出身,何谓调理,无非打骂,他怕自己教不好她。可再细想,失而复得的妹妹不因多年不见而刻意疏远,她在跟前,仿佛那十一年时间从来不曾失去,她还是一样依赖他。
他说好,“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且跟底下人学着,等我回来,再亲自教你。”
月徊笑着点头,扬了扬银票揣进怀里,“这个权当哥哥给我的见面礼,我就收下啦。”边说边朝门外张望,“这府里没有旁人做主吧?我把小四带回来,要不要先给人家拜门头儿?”
梁遇明白她的意思,太监建了宅子,十个有九个要养女人。这号人身上虽残缺了,心里还把自己当男人。没有女人不算家,所以即便弄回来做摆设,也要讲究个齐全。
“府里没有第二个做主的人,只有我,用不着和人拜门头儿。你带那小子回来可以,但有一条,身世内情不能向他透露,也不许和他同吃同住。我会命人另给他安排去处,如今你也大了,只要是男人,不拘年纪大小,都要避嫌,否则……”
“否则您就砍了人家的脑袋,”月徊吐了吐舌头,“我知道。”
第5章
找见了亲人,往后再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了,河堤边的那个小屋当夜没能回去,哥哥给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
雪暂停了,天还是灰蒙蒙的,府里下人把她送到岸边,她从轿子里下来,触目满地萧瑟,天和河面是一样的颜色,分辨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水面。
跟前伺候的嬷嬷躬着身腰上来搀她,“姑娘,天儿不好,风又大,您还是在轿子里等着吧,让底下人去找就成啦。”
月徊却摇头,“我们小四胆儿小,看见腰里别刀的人就害怕,他们吆五喝六的,没的把他吓得跳河。”
那个牙尖嘴利的男孩子,因为有她这个拜把子的姐姐护着,养成了一副窝里横的毛病。虽然有时候人嫌狗不待见,但月徊还是尽心尽力顾念着他。都是苦出身,相互扶持着活到这么大,太不容易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自己去。”月徊嘱咐了一声,拢着暖袖往长堤上去了。
临水的地方没遮没挡,风比岸上还大点儿。回想以前,西北风一起刀子似的,连脑袋都不敢探出去。现在呢,穿得暖和,有厚厚的大氅,脑门上还戴个卧兔儿,余光里只看见丝丝缕缕的狐毛迎风招展,风透不过狐裘,人裹在底下,像站在生了炭炉的屋子里。
小四见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不定怎么惊讶呢。月徊龇牙笑起来,没准能唬住他,骗他两个响头。
越想越高兴,加紧步子往前去。他们住的那个窝棚,搭在三面临水的一处半岛上,因为住得久了,一年年添改,也有模有样拿篱笆插了个小院子。月徊兴冲冲进屋没找见人,不由泄气,嘴里嘀咕着,“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子,又上哪儿野去了!”
屋子面东建造,南边山墙背风,天冷的时候两个人都爱在那里晒太阳,她绕过去瞧了眼,没想到他真在那儿,手里提溜着一沓纸钱,垂头丧气站着,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
他八成以为她死了,月徊惆怅地想,还算有良心,知道给她烧纸钱。
她清清嗓子叫了声小四,那小子一回头,呆怔了一下,眼睛里蓦地蹦出光来,“月姐,您一夜没回来,真给人做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