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今天改头换面穿得不一般,牙色玫瑰团花对襟袄下一条铁锈红撒亮金刻丝马面裙,外头罩了件灰鼠斗篷,单这一身行头,抵得上他们三年的进项。
月徊啧了一声,“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边说边瞧他手里的纸钱,“这是给我的?”
小四点了点头,“你是被番子抓走的,我在东厂衙门外候了一夜也没见你出来,料你八成没命活着了。看在咱们拜把子的份上,我得给你捎点儿盘缠,让你下去过得宽裕点儿。不过现在用不上了……”说着当风一扬,那金黄色的一个个小圆饼子乘风飞出去,洒得满河皆是,小四搓了搓手说,“咱们进去吧,外头怪冷的。”
怎么从穷得叮当乱响变成现在穿金戴银的模样,这个必须好好说道说道,月徊把昨天的际遇添添减减告诉他,末了带着遗憾跺脚长嚎:“那么漂亮的人儿,怎么是哥哥呢,做哥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四一向知道她贪色,见她惆怅直咋舌,“人家是您族亲,您对哥哥起邪念,还是人吗?”
月徊听得生气,虎着脸说:“我还对弟弟起邪念呢,少废话,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她一脚踹过来,小四挨了踢,悻悻摸了摸鼻子。这屋里称得上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在地心转了两圈,扭头问她:“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呀?”
那还用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月徊说:“我认了门儿好亲,不能放着你不管。你这个年纪还能读点书,要是实在学不进,想辙混个差事,总比上河堤扛盐袋子强。”
小四是那种长手长脚的孩子,又赶上长个子拔条儿的时候,看他扛盐粮爬台阶总觉得晃悠,叫人替他捏把汗。
其实他真不是干粗活儿的料,能被月徊捡回来的孩子,必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照月徊的话说,“世道如此艰难,我再弄个丑的搁在身边恶心我,怎么那么想不开呢”。小四是那种风吹日晒都不显粗糙的肉皮儿,别人大夏天晒得浑身冒黑油,他光膀子一身白肉,混在污浊的人堆儿里实在格格不入。好马得配好鞍,月徊琢磨好了,等他再长大点儿,求哥哥给他弄身锦衣卫的衣裳穿上,他有了出息,也不枉自己小时候养活他一场。
小四只收拾了两件换洗衣裳,就跟着她出门了。他斜背包袱,对插袖子双眼望天,破了口子的衣摆处棉絮招展,“您说,我会不会是哪位王爷的私生子?闹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门来,磕着头请我回去袭爵呢。”
月徊瞧了他一眼,“能做梦是好事儿,那就委屈您先跟着我,等将来袭了爵,您再上我这儿赎身来。”
小四一听不干了,“我也没卖给您呀。”
月徊把眼一瞪,“你五岁到我跟前,是我拉扯你长大的,怎么不要赎身?你都当上王爷了还那么抠门儿,少说也得给我送三万两银子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
这下小四没话说了,天知道的养育之恩,九岁以前确实是跟在她屁股后头跑,九岁之后自己给人拾粪摇煤,勉强也能挣饭吃。倒是她,学人跑单帮,赔的多赚的少,最穷的时候连个馒头都吃不上,还是他省下口粮接济她。女孩儿就爱死要面子抢功劳,他晃了晃脑袋,横竖说她不过,什么王爷、袭爵、三万两,也全是白日做梦,依着她就对了。
“是是是,不光三万两,我还要给您置个三进的大宅子,连带着把我自己也送给您。”他慷慨地说,私心想想,这样也挺好的。
月徊打起轿窗帘子嫌弃地打量他,“身板单薄,饭量挺大,三万两最后又叫你吃回去了,你当我傻?”
两个人吵惯了,一路拌着嘴回到提督府。
白天的提督府,相比晚上更显高大气派,门簪联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规格,就连下马石前的地面,都是磨砖对缝,半点也不马虎。
小四看看这大红门,唏嘘着:“往常这种地方,咱们在门前多站一会儿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回非但能站,里头主事的也亲自迎了出来。
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监,太监无牵无挂,办起事来要比寻常人更细致。这里掌事的叫曹甸生,原是司礼监的随堂,因汪轸在时犯了点小事险些被打死,梁遇求了请,讨出来放在府里替他看守门户。曹甸生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年兢兢业业,比在宫里时更周到。月徊出门他就留意着,等人回来,还没进胡同口,他已亲自带领底下人出来迎接了,分毫不差。
“姑娘。”他垂着手上来,笑道,“天儿冷,姑娘外头走了这么长时候,没的着了凉,快进屋暖和暖和。”
曹甸生因家里穷,打小就净了身,因此那条嗓子说话时轻声细语,透着温存。月徊对于太监的认识,以前都停留在大奸大恶上,并不知道他们除了弄权,还有那样仔细的一面。心里正愁梁遇昨儿不许她和小四同吃同住,曹甸生便替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小的把饭摆在西边花厅里,中间拿屏风隔一道,相互是看不见的。因着姑娘才回来,这位小爷又是初来乍到,今儿还能讨个特例,下回就不成了。您二位先换衣裳,宫里管教化的嬷嬷奉督主的令儿,已经在府里了,回头姑娘用饭,就让她过来伺候。”
以前野惯了,谁也不在乎她怎么活着,到如今得从头开始调理,想是昨儿哥哥对她的言行有了审度,今天才着急打发人过来教规矩吧。
月徊讪讪说好,瞧了瞧小四,他挤眉弄眼,分明存着看热闹的心。也是的,他们这些年没正经吃过一餐像样的饭,穷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体统。
月徊这人除了贪财好色,剩下倒有一宗好,就是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了,学就学吧,人有了规矩才能挣体面,于是她冲小四指点了下,“你也给我好好听着,往后谋了差事见人,别闹笑话。”
其实饭桌上能有多少学问,无非就是吃,应该不难应付。她收拾停当了上花厅里坐着,曹甸生给她指派的四个丫头在她身后一字排开,面前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可她举着筷子,又有些无从下手了。
教化嬷嬷在一旁站着,到底是调理人的,就算脸上带着笑,举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严,掖着手说:“姑娘,奴婢奉了掌印之命,斗胆来给姑娘指点指点,倘或有失当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要先礼后兵,月徊忽然发现,自己竟连怎么使筷子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去,筷头才点着盘沿,嬷嬷就出声了,“要说吃饭,人人都会,可怎么吃得有体统,里头大有讲究。吃饭不吧唧嘴,喝汤不出声,这是首要一条。不把筷子插在米饭上头,插上那叫‘倒头饭’,不吉利。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当响,会敲碗的都是花子,有规矩的人家不这么干。”
月徊听完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夹了片百合,因那百合离得稍有点远,夹完就觉得不大对劲,果然挨了嬷嬷的训。
“夹菜时,只取向己的一方,不向碗盘顶心取菜取汤,这点姑娘要记好。宫里有规矩,主子们用膳,再好吃的菜只尝三筷,民间虽不强求,但往来不住也不雅,更别提越过跟前的盘儿,伸长胳膊夹远处的了。”
好吃也不能多吃,这点实在折磨人。月徊看看这满桌佳肴,远的地方又不让够,那上这么多干什么,只上一道不就完了。
她泄了气,吃菜讲究太多,吃饭总可以吧!低头挪过筷子,还没碰着米饭,嬷嬷又一笑,“姑娘,吃饭不能挑着吃,得拿手把碗端起来,拇指扣着碗沿,其余四指托底。有的人爱拿整手托碗底子,这是家里没教好,搁在有体面的人家,大人见孩子这么着,鞋底子就抽上去啦。”
所以她是吃得错漏百出啊,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顿时也没了胃口,她愁眉苦脸说:“难怪小姐们看着都不胖,原来见天饿着,吃不饱饭。这么活着还有什么趣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呢。”
这种谬论以前很少听到,能进宫的都是良家子,从没哪个会抱怨规矩重饿死人的。嬷嬷碍于梁遇的缘故不好说什么,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托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这些不中听的都告知姑娘,将来到了场面上,才不叫人背后说嘴。”
“那我想吃那盘清蒸武昌鱼,可怎么办?”
嬷嬷道:“吃鱼不翻身,姑娘也要记下……”
规矩太多太复杂,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正在她看着满桌菜色兴叹时,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小四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已经秋风扫落叶般吃了个尽够,这愈发让月徊觉得难过。
愁肠百结调开了视线,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压住馋虫。花厅外是个玲珑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天上的雪从勾头瓦当外大而寂静地落下来,触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过纷扬的雪,忽然发现对面抄手游廊上站了个人,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帽沿盘金滚绣,衬得那面目皎皎异常明朗。他正往这里眺望,脸上带了一点笑,眉间有种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嬷嬷噤住了,立刻敛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欢实地叫了声“哥哥”。
第6章
梁遇从廊子那头佯佯过来,风吹动了曳撒的下摆,无数褶皱开阖,夹着繁复的金丝绣云气纹,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月徊迎上去,笑着问:“哥哥中晌怎么回来了?衙门里得闲?”
司礼监衙门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公务,大到票拟批红,小到宫苑门禁,没有一样不要他过问,就算逢年过节官员休沐,他也闲不下来。今天是特特儿抽了个空,把那些事物交代承良等照管,心里惦记这个妹妹,也不知她学得怎么样,服不服管,索性回来看一看。
边上曹甸生替他解了斗篷,却行退到一旁,他在桌前坐了下来,“今儿闲在,回来瞧你学规矩。”一面转头问管教嬷嬷,“姑娘学得怎么样?”
管教嬷嬷的身腰又矮下去半分,恭恭敬敬道:“回掌印的话,姑娘很聪明,学得也快……”
这是客套话,关于月徊的种种,底下番子一五一十都仔细回禀了他,加上昨儿夜里同她相处那么长时候,他也瞧出来了,这是个混不吝,大而化之一身臭毛病,别人管束着她,起先也许还能买账,三番五次下来,她不掀桌子已经是大造化了。
梁遇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剩下的咱家亲自教。”
嬷嬷得了特赦,忙道是,跟着曹甸生退出了花厅。这小小的厅堂里拢着炭盆子,梁遇垂手在炭火上取暖,一面冲月徊递了递眼色,“我瞧你没吃什么,还不坐下?”
月徊嗳了声,原本粗枝大叶的姑娘,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放不开,装模作样拿半拉屁股挨着凳子,探头问:“哥哥吃了么?”
炭是上好的红螺炭,烧出来的火焰是蓝色的,只有薄薄一层灰烬下似有红光隐现。梁遇的手纤瘦,因外头冷,略略泛出青白,显出一种清高孤冷的美。金刚菩提下的琥珀坠脚遇热,弥漫出清冽的松香味,他摘下来搁在桌上,垂着眼道:“我特意回来吃的,这是咱们团聚后的头一餐,就算团圆饭罢。”
月徊倒有点不好意思,“那您怎么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儿,我就不动筷子了。”
他说无妨,收回手端坐着,示意边上丫头上来伺候。
那四个丫头是曹甸生精心挑选出来的,拿古琴名重给她们取了名字,送到月徊院子里照顾她的起居饮食。月徊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绿绮秋籁,松风玉振,她花了好半天,才记住她们谁是谁。
“自己家里头吃饭,原没那么多讲究,让人教你规矩,是为应付场面上的应酬,将来总要见人的,不出错就成了。”梁遇慢慢说着,牵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着,想吃什么,让侍膳的送到你面前,坏不了规矩。种种礼节,乍听好像繁琐得很,等时候一长习惯养成了,自然就没什么了。”
月徊这才高兴起来,“我就说了,还是哥哥亲自教的好。嬷嬷这不许那不许,吓得我连筷子都不敢伸,情愿饿肚子。”
梁遇微一笑,命人送酒来,“我平时不大饮酒,今儿高兴,和妹妹喝上一盅庆贺团圆。斟酒也有规矩,酒满敬人,茶满送人,酒须斟上十分满,才是待客之道。”他探过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壶,一手持壶一手护着,稳稳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后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
这点显然是多虑,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别的没攒下,攒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处是粗豪的人吃烧刀子,府门里头多吃某某酿,像蜜饯兑了水似的,甜丝丝的,没什么力道,对她来说毫不为难。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颇有梁山好汉的豪迈。
谁知梁遇却避让开了,“同上司或长辈碰杯,自己的酒杯须低于对方的,千万不能忘了。”
月徊听了,忙小心翼翼将杯口往下压了压。真是奇怪,要是那个嬷嬷来说教,没准儿她已经把杯子撂下了。可这个人换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惧,就是顺理成章照着他的话做,仿佛骨子里的顺从,没有半句抱怨。
后来用饭,桩桩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准的地方,就暗暗瞧着哥哥临摹。梁遇长于诗礼人家,和那些穷家子养不起了净身入宫的内监不一样,他的端稳矜重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汪轸领着他给当时的皇后过目,皇后一眼就瞧准了他,下令让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谓“大伴”,面儿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却如师长一样,皇子不对的地方要加以提点,若不听话,往上头告上一状,皇子就得吃挂落儿。梁遇那年调到楚王跟前时,楚王也才五六岁光景,他是伴着楚王一同长大的。后来淳宗病重,楚王晋封太子,不久承袭大统,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官衔逊汪轸一筹,但司礼监的实权,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时饭罢,梁遇搁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来,他慢悠悠将那串金刚菩提绕回手腕上,就着绿绮伺候的动作告诉月徊:“茶七、饭八、酒十分,斟茶后壶嘴不能对着客人,也不能当客人面把茶泼在地上。泼茶即为逐客,懂事儿的一见你这么干,头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只顾答应,府门宅门里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盖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质娇脆得像玉一样,端在手里都怕它碎了。她只能眼巴巴瞧着梁遇,看他左手捧着托碟和碗,右手纤细的三指将碗盖掀开一个缝,然后仪态优雅地举到唇前,轻轻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两手捧着杯子,一但倾斜就出溜。月徊姿势尴尬地试了好几回,笨手笨脚的模样看得梁遇发笑,他也不恼,只说慢慢来,“了不起多砸几回杯子,没有学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