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时间:2020-07-15 06:38:16

  罢了罢了,不去想他。他把书展开盖在脸上,午后惬意,熏笼烧得一室如春,困意也阵阵袭上来。繁杂公务和骂名都抛到了脑后,他呼吸匀停,从这混乱的尘世挣出来,跳进了另一段无为境界。
  * * *
  那厢月徊练字,也算练得一丝不苟,两百个名字稳稳写下来,将到傍晚时分已经小有所成了。
  把自己写的展开,和梁遇写的并排比对,已然没有太大分别,正想送去给哥哥过目,门外松风通传了声,说“四爷回来了”。
  这声四爷叫得妙,月徊移过镇尺把那沓宣纸压好,打起帘子迎出去,站在檐下打趣招手,“四爷,来来……”还像以前一样,得了好吃的要留给他,指指桌上刚送来的喇嘛糕和杏仁酥酪,“吃吧。”
  小四进了东厂,也换上了番子的行头,尖帽直身,脚上穿皂靴,论打扮算不得好看,但胜在他有一张漂亮的脸,把平淡无奇的衣裳穿出了一股磊落的味道。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平时天塌也挡不住他的好胃口,今天不知怎么,摇头说不饿,一脸菜色呆坐了半天,瓮声瓮气儿感慨:“官家这口饭,怕是不好吃。”
  月徊有点纳闷,“哥哥不是指派了师父,让人好好带着你吗,这是怎么了?”
  小四两条胳膊对扣着搁在桌上,看了她一眼,垂头丧气说:“我是拜了东厂千户做师父,师父待我也不赖,不叫我做什么活计,只说头天先带我各处走走看看。我也没想那么多,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起先还行,衙门各处值房库房转了一圈儿,后来就不对了,他带我下大狱……天爷,您是没去过那地方,就像河口买卖市的屠宰场,地上血混着泥垢,把砖缝儿都糊住了。师父还冲我笑,说带我去见见世面,今天正好审个京官,据说作了反诗给拿住了,里头预备上大刑。”他说着,哭腔都出来了,“师父下令让他们‘弹琵琶’,我琢磨狱里怎么还有这等好兴致,谁知道是我想岔了。他们拿肋叉子当弦儿,番子用刀在上头来回刮,刮得人皮开肉绽,那个血,跟泼水似的往外渗。”
  月徊坐在那里愣神,半晌道:“你还记得那年城门上挂的人皮么?说是贪官昧了赈灾的银子,剥皮揎草就是为了警示文武百官,那活儿也是厂卫干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有点儿发瘆。
  月徊才想起来,难怪刚才梁遇不让她跟着,说日子久了担心她会怕他,毕竟他掌管的衙门办的都是下黑手的案子,要论人间美事,他们是浑身上下半点不沾边的。
  月徊巴巴儿望小四,“那你有什么打算呢,还习不习武?要是改主意了,就回来念书吧。”
  可小四又有一股拧劲儿,挺腰子说:“我不回来,番子干得了的事儿,我也干得了。我今年十五了,靠念书出人头地,那得熬到多早晚?东厂的事由来钱快,我得自己养活自己,不能样样指着您。”
  月徊呀了声,“好小子,有志气!”说罢探过手去,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小四直皱眉,“您别老摸我顶心,不知道我梳这头废了多大工夫!”
  月徊却不爱听,小四的头发很柔软,跟女孩儿似的。老话儿说了,头发软的人心也软,她一摸他脑袋,就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她。
  当然了,一个不让摸,一个偏要摸,最后指定得打起来。
  正在他们互不相让扭作一团时,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月徊心头作跳,忙拽着小四起身。丫头打起门帘,一片绣着金妆花云蟒纹的襞积迈进了门槛,梁遇面色寻常,但这样的人,即便眉目平和,也有不怒自威的震慑。
  他倒也没说什么,在窗前官帽椅里坐了下来,抬手抚抚袖口袖襕,淡声道:“既在东厂习学,眼下天儿冷,就不必顶风冒雪回来了。咱家命人给你安排了值房,明儿起留宿那里,潜心跟着他们好好学,等明年开春经办个把案子,就正经升司房吧。”
  
 
 第10章 
 
  对于一个没有根底的孩子来说,进了东厂就能领差事,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小四大喜过望,忙向梁遇揖手行礼,“多谢督主。请督主放心,小四一定好好学,绝不给督主丢脸。”
  梁遇嗯了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挤眉弄眼,微蹙了蹙眉,调开了视线。
  头前月徊要带小四回来,他就已经提醒过她,男女有别不能过分亲昵,她嘴上虽答应了,可见并没有往心里去。如今人领回来了,他倒不是没有容人的雅量,只怕日久年深,大而不自觉,总是这么打打闹闹,实在不成个体统。为免将来出纰漏,还是先下手为强,东厂也好,锦衣卫也好,掌班、百户、千户,任免都在他一句话,赏小四个差事,让他离月徊远着点儿就成。
  好在月徊很领他这份情,哥哥叫得又甜又脆,挨在他身边说:“既然要正经当差,还请哥哥赏他个名字,老这么小四小四地叫,多没面子。”
  也确实,从提督府出去的,日后少不得平步青云,回头当了官儿,还让人这么阿猫阿狗地称呼,岂不叫人笑话。
  梁遇偏过头,见书案上放着一本《乐府诗》,随手翻了翻,“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就叫傅西洲吧。”
  小四对这名字满意至极,欢天喜地冲月徊蹦跶,“月姐,我有名字啦,我叫傅西洲!”
  月徊也跟着一块儿高兴,“西洲啊,这名字可太好听了,配你正合适。”心里自然明白,哥哥让小四随了母亲的姓,算是不圆满中的一点安慰。
  小四有了名字,底气很足,没留下吃饭就回东厂去了,着急把各项录档上的名字改了,便于明天别人称呼他。
  梁遇把人打发完了后顾无忧,站起身整了整中单的衣领道:“原想在家过夜的,可惜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圣躬违和,我得赶紧进宫一趟。”
  月徊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词儿,歪着脑袋问:“圣躬违和是什么?”
  “就是皇帝生病了。”梁遇走到门前,小太监躬身呈了乌纱帽来,他接过戴上,正了正冠服道,“皇上年少有为,只是身子不大好,这两年尽心调理过,虽有些起色,但逢着天寒岁末还是极易着凉。”说着回头叮嘱,“天儿冷,夜里别练字了,早早歇下吧。缺什么短什么吩咐下头人去要,别忍着,也别委屈了自己,记着了?”
  月徊嗳了声,“那您多早晚回来?”
  梁遇望着漫天静静落下的雪,长叹了口气道:“要瞧皇上病势如何,明儿能见好,就明儿回来。”曹甸生举着黄栌伞上来接应,他微偏了偏头道,“外头冷,进去吧。”一面提袍下了台阶。
  月徊站在廊上目送他,他的乌纱帽下戴了网巾,两根细细的棕绳垂在背后,尾梢悬挂珊瑚和蓝晶石坠脚,每走一步,撞着底下香色蟒袍,一片玲珑轻响。
  天色渐晚,宫门前挂了巨大的白纱灯笼,那点迷滂的光照不进幽深的门洞,只看见押刀的禁军,旗杆似的立在风雪里。宫墙内外各有两路人马把守,待宫门内侧落了钥,甬道那头辉煌的世界才显现出来。
  司礼监的人早就在门上候着了,见他来,拱肩塌腰叫了声老祖宗,“皇上找老祖宗,已经问了好几回了。”
  梁遇嗯了声,“太医瞧过了?怎么说?”
  杨愚鲁道:“老症候上又添风寒,才吃了药,要看今儿夜里怎么样。”
  “太后那里通禀没有?”
  杨愚鲁说没有,“老祖宗不回来,底下人不敢擅作主张。”
  大邺十五朝皇帝,有半数不是正宫娘娘生的,隔层肚皮隔座山,就算面上母慈子孝,也要分一分轻重缓急,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
  皇帝的母亲原是刘淑妃,入宫后得宠时间不长,默默生下孩子,又默默地死了,淳宗是在楚王四岁时,才想起有这个儿子的。既然想起来,就不能不闻不问,于是交代皇后多加看顾。皇后自己虽只生了一位公主,但极看重成顺妃的儿子晋王,成顺妃和皇后是嫡亲的姐妹,外甥比起丈夫和别人生的孩子来,关系自然更为亲厚。
  原本那么多位皇子里头,最有可能继位的就数晋王,可晋王失德,品行不好,十四岁被勒令离京就藩,太子名册上永失了资格。剩下几位皇子,毕竟生母都在世,捧了哪一位将来都是威胁。梁遇挑了个机会向皇后谏言,几番活动之后,才换来了楚王册立太子的机会。
  可惜太子自小没得好照顾,身底子不强健,到如今还是动辄抱恙。梁遇也常为这个忧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当今天子的大伴,倘或皇帝有个好歹,江山换了他人来坐,那么汪轸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皇帝又病了,这件事得捂住,不能让太后知道。他脚下匆匆穿过夹道,进了乾清宫东暖阁,远远见皇帝高卧着,便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唤了声“万岁爷”。
  皇帝脸色发白,颧骨却一片潮红,听见他的声音才睁开眼,哦了声道:“大伴来了。”
  梁遇又上前半步,“主子眼下觉得怎么样?”
  皇帝轻咳了声,歪在枕上道:“也不觉得怎么样,才吃了药,发了点汗,不像先前那么热了,就是口渴。”
  梁遇忙招宫女送茶水来,自己亲自登上脚踏喂皇帝,和声道:“臣看了太医档,还是肺热引发的症候,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不过眼下时机上头有些挂碍,内阁正拟主子亲政事项,怕这点小岔子,会横生枝节。”
  皇帝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十六岁登基的,太后拿捏他,口头上不承认称制,但政务却时时要干预。好容易忍到年满十八,太后再也不得以任何借口干预政事,谁知到了这个裉节儿上,自己的身子骨却不争气。
  “怪朕病得不是时候。”皇帝惨然一笑,苍白的唇色有种羸弱的气象。顿了顿道,“倘或这两天有起色,事儿还能遮掩过去,要是病气儿一时半刻不散,只怕太后那里不好敷衍,到时候还需厂臣想法子……”说罢又是一阵干咳。
  梁遇替他拍背顺气,宽解道:“主子放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眼下入了九,正是最阴冷的时候,又连着十来日没见太阳,不留神受了寒也是有的。好好养息,旁的事儿都撂下,有臣在,臣当上这掌印,就是为替主子分忧的。”
  皇帝听了点头,仰在枕上缓缓舒了口气。
  梁遇替他掖好被角,顿了顿问:“主子心里,对皇后人选可有什么想法儿?”
  皇帝有些惫懒,抚额道:“皇后与朕同体,选后当慎之又慎。朕没有特别的人选,只要是忠良之后,不和太后一伙儿,就成了。”
  梁遇略斟酌了下道:“主子不豫,这事原不该现在提,可情况迫在眉睫,又不好隐瞒主子……臣接着密报,说朝中素日维护太后的几位内阁大臣,偷着往慈宁宫送画像。选后这桩事上,太后必然要做主,臣唯恐不经主子首肯,慈宁宫擅自把人选定下。”
  皇帝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调转视线望向他,“厂臣手中有刀,朕将这大权赏你,只愿厂臣忠君事主,一切以大邺江山为重。”
  梁遇等的就是这句话,毕竟那些重臣辅佐过先帝,要着手处置,总得讨皇帝一个示下。如今皇帝松了口,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谁有罪,谁该死,全凭他定夺。
  “臣遵旨,剩下的事交由东厂处置就是了。主子好生静养,今儿臣为主子上夜,主子有什么吩咐,臣就在外头听着。”
  皇帝微点点头,复闭上了眼。抛开身份不谈,其实他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侧脸略带青涩,鬓角汗毛绒绒的,仰卧在宽大的龙床上,因气息急促,被面团龙急剧起伏。
  梁遇退出正殿,西南角有内奏事处值房,平时作司礼监办差之用,白天人员往来络绎不绝,到了夜里只剩四人对班轮值。今晚他要留在乾清宫,里头当值的早就退到廊下侍立了,这两天因私事耽误了不少公务,到了月尾,宫门进出档要检点,臣工题本要查阅,内闱燕亵要过目,怕是忙到明早也尽够了。
  脚下摆了熏笼,他在案后坐定了,一大摞册子堆得像山一样高。一旁伺候的秦九安道:“该核对的底下人早前都核对过,督主酌情抽验几本,大晚上的,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何必受那份累!”
  司礼监自他掌管就极少出岔子,差事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倘或有疏漏,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总有个来由。不过掌事的太好糊弄,底下人就作妖,梁遇少不得劳苦些,该查验的还是要查验,直忙到子时前后,御茶房送果子茶水来,他才稍稍歇了会子。
  夜很深了,雪还在下,穿过空阔的广场看正殿,檐下灯笼摇曳,窗屉子里透出橘黄色的光来,正大光明殿也像远处的住家儿。
  他呷了口酽茶,舌根上一片苦涩。探手取过彤册,这是记录帝王御幸起居事宜的,皇帝还未立后,妃嫔位也都出缺,只有早前东宫伺候的四位女官侍奉。那些女官说穿了就如大家子少爷跟前的通房,是作皇帝学本事用的,将来是去是留,全看皇帝的心情。
  上半月召幸稀松,下半月……十七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均有记档。他的视线落在二十九日上,这一夜幸了司寝司帐两位,怪道身子不成就了。
  梁遇阖上了彤册,倚着圈椅扶手道:“那四个的药停了吧,也是时候了。”
  秦九安应了,只是不解,小心翼翼道:“这会子停了,万一遇喜,怕坏规矩。”
  梁遇哂笑了声,“规矩是人定的,搁在哪朝哪代,帝王家子嗣兴旺都是好事。真遇了喜,太后还能掐死皇孙不成?”
  他做了皇帝十来年的大伴,皇帝的一应事物都由他安排,包括这四位女官。早前皇帝太年轻,未册立皇后之前有了皇子,必叫那些酸儒说嘴。如今开春就要亲政,立后也在眼前,掐准了时候先占了皇长子的缺,朝野上下谁又敢置喙?
  说到底,还是皇帝身子太弱了,不得不未雨绸缪。
  他的指尖在彤册上摩挲,曼声道:“吩咐那四个,也要略尽劝解之职。皇上年轻,多少阳气儿也经不得她们吸,别弄得盘丝洞似的。”
  秦九安嘿地一声笑,笑完了忙捂住嘴,讪讪道是,“小的明儿就传话。”边看看西洋钟,抚膝说,“老祖宗,时候不早了,您眯瞪会子……”
  话音才落,外面传来皂靴蹉地的声响,御前太监停在门上向内传话,“老祖宗,万岁爷像是有些不大安稳,您快瞧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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