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哦了声,应得有些低落,在哥哥眼里,小四终究是个外人。
梁遇转身望向门外漆黑的夜,喃喃说:“我今儿带你进宫,也不知是对是错。我这样的人,时时走在刀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留神,就给劈成两半了。让你掺合进来是解燃眉之急,等这急救完了,哥哥可能要送你去别的地方……”
月徊呆了呆,“我不和您分开。”说得气急败坏,一蹦三尺高。
梁遇失笑,孩子果然是孩子,想得不长远,说风就是雨。他只好宽慰她,“我是信口一说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送你走的。”
月徊脸上还有余怒,嘟嘟囔囔盘着牙牌说:“都丢了十一年了,还没丢够……既要打发我,找我回来干什么!”
姑娘使性子,让人招架不住,最后还是杨愚鲁送了点心和油茶进来,才让她息了怒。
窗纸渐渐泛起一点蓝,外面的夜色在灯笼下也不显浓稠了,五更的梆子响起来,笃笃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梁遇站起身道:“走吧。”领月徊重入东暖阁。皇帝的病症折腾了大半夜,到这会儿人昏昏沉沉,只顾闭着眼睛睡觉。梁遇安顿她在一旁侍立,压声嘱咐她照着先头的话去做,待这里都预备好,外头的臣工也该入正殿了。
往常皇帝召见内阁,养心殿或乾清宫都有之,天儿冷的时候一般设在暖阁里,阁老们迈进殿门轻车熟路就要往东暖阁去,不曾想在门前被梁遇拦住了。
梁遇一派和煦气象,含笑道:“诸位,皇上昨儿受了凉,怕把病气儿过给阁老们,今日的奏对就隔帘呈禀吧。”
内阁的人见他拦路,只得悻悻收住了脚。
梁遇弄权,仗着是皇帝大伴只手遮天,内阁人人心中有数,但碍于他手握锦衣卫和东厂,到底忌惮他几分。如今朝中局势是如此,皇帝倚重司礼监和厂卫,内阁倚仗太后,两两对抗也算势均力敌。皇帝继位两年来,没有过隔帘奏事的先例,眼下正是亲政的当口,不见臣工,难免叫人起疑。
武英殿大学士宋惊唐掖着笏板,慢腾腾道:“臣等微贱之躯,若怕过了病气就隔帘参奏,是对皇上大不敬。皇上既受了寒,臣等忧心皇上龙体,还是当面向皇上请安的好。”
内阁那帮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抬杠的热情,往慈宁宫送画像的名单里头也有这位宋阁老一份。梁遇调过视线来,轻慢一笑道:“宋大人此言差矣,内阁是朝廷股肱,多少政务需仰仗诸位,宋大人自称微贱,纵是其余诸位答应,咱家也不依。皇上体谅诸臣工,是皇上的恩典,宋大人非要往里头闯,惊了圣驾反倒不好……”边说边瞧了首辅张恒一眼,“张阁老道是不是?”
张恒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虽然不知梁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明白因这种小事顶风而上没必要。他笑了笑,乐得和稀泥,“梁大人说得是,皇上体恤,是臣等的福泽,隔帘奏事也一样的。”
然而宋惊唐不肯罢休,昨晚顺贞门开阖数次,其中必定有其缘故。先前在西朝房,大伙儿就因这个消息合计过,料着又是圣躬违和了。现在晤对,皇帝不肯露面,难道叫他们对着门帘子长篇大论,人在不在里头还不知道呢!
“今儿的奏对不新鲜,前两天已经呈过题本的。依着我说,挑两个人进去回话也成。”宋惊唐似笑非笑对梁遇道,“梁大人是司礼监的老祖宗,东缉事厂的督主,知道为臣者奏事必面圣的道理。倘或皇上不豫,差遣御前的人下令息朝就是了,到底皇上带病理政,我等也心疼。”
“宋大人这是在质疑皇上勤政的心么?”梁遇偏头乜着他,“咱家听说宋大人和夏连秋夏大人关系匪浅,看来宋大人今儿是有心叫咱家为难啊。”
内阁的人眼见梁遇动了怒,忙出来打圆场,鸡一嘴鸭一嘴地说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看来朕的话是不管用了。”
正在剑拔弩张时,门帘里传出皇帝的嗓音来。阁老们原本笃定皇帝病了,且病得不轻,暗想闹一闹也不赖。谁知一听这声气儿,分明没有半点病势,当即就打了退堂鼓。
“臣等惶恐,请皇上息怒。”阁老们纷纷举着笏板躬下了身子。
里头的月徊听见哥哥被人顶撞气涌如山,原想借势骂他们两句的,但想起他先前的叮嘱,只得勉强按捺住了。
“朕今日倦怠,题本交司礼监合议后,再送朕过目。”帘内的嗓子无情无绪道,想想心里头憋屈得慌,又擅作主张追加了一句,“朕圣躬违和,自有太医替朕调理,你们一个个不依不饶,打量朕好性儿,不治你们的罪是不是?”
此话一出,梁遇无可奈何,那些内阁官员却惊惧,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皇上息怒、皇上恕罪……皇上在他们眼里到底还是皇上。
梁遇站在一旁道:“诸位大人,圣意已下,就不必在这里蹉跎了,都按皇上的意思办吧。”
阁老们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冲着厚厚的门帘子长揖行礼,鱼贯退出了明间。
月华门外,宋惊唐依旧觉得不平,“梁遇不过是个内官,如今仗着皇上宠信,挡起内阁的道儿来……”
众人亦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见司礼监的秦九安率一队锦衣卫到了跟前。
秦九安皮笑肉不笑,抱着拂尘对宋惊唐呵了呵腰:“宋大人,东厂承办的案子移交锦衣卫,人犯供出了几样罪证都和宋大人有关,咱家是没法儿,只好大清早的来麻烦宋大人了。大人也别忧心,不过是请大人上锦衣卫衙门吃碗茶,问几句话,等问完了,自然放大人回去。”说罢一使眼色,那些押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上前来,恶狠狠比了比手,“宋大人,请!”
宋惊唐是文人,文人在武夫面前,连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嘴上不屈叫嚷“我是命官,你们好大的胆”,结果招来了一记闷拳。
这是司礼监第二回正大光明捉拿内阁官员了,阁老们眼神惊惶面面相觑。秦九安见了囫囵一笑,世上事总是如此,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他掖了掖鼻子,一条尖细的嗓子拖着长腔,阴阳怪气敲缸沿:“这是赶上好时候啦,什么鸟儿都出来叫唤,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倒抢着报头功。如今可好,兔儿爷掏耳朵——崴泥了。这宋大人啊,活了一把岁数还不晓事,可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边说边回身踱着方步腾挪,拂尘一甩,马尾毛扬起老高。
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悄悄从四面八方爬上来,众人皆惶惶看向张恒。张恒叹了口气:“司礼监坐大,梁遇不是汪轸。诸位,往后留神吧。”
第13章
* * *
梁遇打帘进来,趋身上前瞧皇帝。先前的动静大,月徊的嗓门也大,想是把他吵醒了,那双无神的眼睁开一道缝,艰难地喘了口气,“人都散了么?”
梁遇道是,牵起琵琶袖摸了摸皇帝的额头,轻声道:“主子身上还有余热,但比昨儿夜里好多了。眼下没有精神头儿,不碍的,让他们好好调理。您安心将养两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皇帝点了点头,因半夜咳嗽得厉害,嗓子哑了半截,问:“内阁的人……瞧出什么没有?”
梁遇看了月徊一眼,垂首道:“主子放心,臣在外头听不出异样来,那些阁老们纵是怀疑,也不敢置喙。”
“太后那头……”
“臣在永康左门上加派了人手,内阁官员凡有出入者,一概叫免,乾清宫的事儿传不进慈宁宫去。”说罢在脚踏前跪了下来,深深磕了个头,“臣有罪,教导妹子不力,险些让她坏了大事,请皇上责罚。”
月徊到这时才惴惴起来,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可能要闯大祸了,忙在梁遇边上跪定,俯首道:“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和我哥哥不相干。奴婢错了,皇上要杀就杀奴婢,饶了我哥哥吧。”
兄妹两个泥首顿地,月徊因惧怕瑟缩着,小小的个头穿着太监的袍服,往下一低头,帽子就磕到地上。
皇帝吃力地喘了口气道:“起来。你非但没罪,还有功……那些话,朕早就想说了。”
他要当明君,必须接受文官各种刁钻刻薄的谏言,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受着,两年下来早受够了。泥菩萨尚有三分泥性呢,要是依着他的性子,那些有意为难唱反调的大臣都该狠狠收拾,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天下就太平了。可是解气的话他没法说,也不能在臣工面前轻易发火,内阁小刀嗖嗖的时候,他就端坐在腥风血雨里频频点头。皇帝得戒骄戒躁,虚心受教,有时候觉得这皇帝当得,跟孙子似的。
月徊是个直爽性子,他看出来了。其实那时自己已经醒了,见她握着拳红着脸,那双眼睛里满含愤怒的光,他忽然发现能像她一样活着也挺好。她呵斥那群元老,虽然狠劲儿只使了三分,但也不错了。皇帝觉得借着她的胆儿出了口恶气,如果今天应付内阁的是自己,怕是做不到那样硬气。
他轻轻牵了下唇角,“只是你有个地方说错了,皇帝不说朕圣躬违和……”他缓了缓才又道,“说朕躬……朕躬违和。”
月徊起先提心吊胆,怕自己莽撞连累了哥哥,没想到皇帝和善,并不因这个怪罪她。
她觑觑梁遇,梁遇连瞧都没瞧她一眼,“还不谢皇上恩典!”
她忙道是,“奴婢受教了,谢皇上恩典。”
皇帝微颔首,才说了几句话便耗尽了力气,偏过头去,重又阖上了眼。
月徊跟着梁遇退出来,照旧退回内奏事处,一路上瞧他脸色,他的侧脸在风雪里显得寒凉,深浓的眼睫交织着,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哥哥。”月徊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您还恼我呢?”
梁遇不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脚下也走得匆忙。
月徊心里撕扯起来,嗫嚅道:“皇上又没治我的罪,哥哥就别生气了。再说我也是替您鸣不平,谁让那些人顶撞您!”
是啊,终究是她舍不得见哥哥受委屈,是她的一片手足之情。梁遇平了平心气儿,垂眼看她,“那些人顶撞我,我自然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我先头和你说的话,你全忘了,这宫里每走一步都要仔细,倘或任性胡来,多少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又要念叨,月徊赶紧敷衍,陪着笑脸道:“这回我一定记下,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办的事儿不办。不过皇上人是真好,我犯了这样的错,他也能担待。”
黄栌伞下有细碎的雪沫子刮进来,翻转飘浮,落在人眉睫上。梁遇微含起眼,凉凉一笑道:“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他和咱们不一样,咳嗽一声,多少人都得丧命,好?不要因为眼巴前的见识,就轻易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大约是苦了这些年,早就看透了世间百态,梁遇对任何人或事的解读都留有三分,不达极致。月徊太年轻,她眼里的恶只局限于码头上所受的委屈,穷人间的欺压都是赤/裸裸的,很少有谁愿意花时间弄那些弯弯绕。而有权有势的人不同,未必喊打喊杀,把臂之间却刀刀见血,她没有领教过,所以她不懂。
横竖哥哥的话总不会错,月徊诺诺应下了,复仰脸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在这里,总不大自在。”
梁遇怅然望向乾清宫,呼出的气在眼前凝结成烟,“兴许明儿吧,得看皇上什么时候缓过来。宫里幺蛾子多了,说不定还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且再等一等,等皇上发话吧。”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月徊只好对插着袖子叹息。梁遇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尾随,才到廊下,一个穿朱红曳撒的人过来,低眉顺眼叫了声老祖宗,“事儿都办妥了。”
梁遇嗯了声,“给内阁一个下马威,看他们服不服,要是不服,就接着给咱家敲山震虎。”
承良道是,“秦九安亲自押人进昭狱,横竖姓宋的别想活着出来。还有那些送画像的,名额全给他们留着呢,老祖宗瞧,接下来是让番子逐个敲门还是怎么,听老祖宗的示下。”
承良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欢实,一旁的月徊觉得有些好笑。
哥哥才二十五,这样的年纪被人称作老祖宗,没的把人叫老了。可瞧瞧他们,一个敢叫一个敢应,且这宫里太监似乎都是这样称呼,想是人到了一定地位,不做人祖宗对不起头上这顶乌纱。
梁遇说不急,“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剩下的三位匀着点儿收拾,我要让内阁人人自危,不知这横祸接下来会落到谁头上。”话说完,忽然想起月徊还在身边,他倒一惊,担心这样的算计吓着了她,谁知她眉眼弯弯,正含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谋算在她面前,忽然变得滑稽起来。
承良看看他,有点尴尬,之前找人这件事是他承办的,虽不知道掌印和这女孩儿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单凭猜测,也知道绝不一般。
他掖着手道:“那什么……老祖宗的话我记下了,全照老祖宗的吩咐办。小的这头没旁的事了,小的告退。”临走前还冲姑娘呵了呵腰。
梁遇瞥了月徊一眼,“进去吧。”
月徊跟在他身边,笑呵呵问:“他们为什么都管您叫老祖宗?”
“这是司礼监历来的规矩,因为太监断子绝孙,底下的人献媚,抢着给上头当孙子。”
月徊哦了声,开始瞎琢磨,“我人前可怎么称呼您呢,也跟着他们叫老祖宗?”
这比拜干爹更过,梁遇蹙眉说别,“你是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承你这一声儿。”想了想道,“就跟着宫人叫掌印吧,人前人后警醒着点儿就成了。”
月徊说“得嘞”,答得十分干脆响亮。她是那种扎在哪里就能落地生根的人,这一天在司礼监厮混,冷了烤火,饿了吃果子。掌印值房里有个小小的隔间,外人是不能进的,她就踏踏实实在里头呆了一整天,还尝了大内专供掌印的膳食,直竖大拇哥,“可比东来顺的厨子强多了!”
她不是正经宫里人,不能在乾清宫点眼,因此皇帝那头情势怎么样,她也不知道。等到将夜的时候,御前的人来回皇帝病势,据说比上半晌又好了些,已经能坐起身进东西了。
梁遇舒了口气,回身对月徊道:“看来用不着等到明儿了,回了皇上一声,我打发人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