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擎小儿入宫,长成了再入宫,外貌看上去和正经男人没什么两样。也正因为如此,才引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垂涎。
月徊咽了口唾沫,干巴巴站着说话显得不自然,她瞥了酒菜一眼,“咱们坐下,边吃边聊。”
梁遇对她提前回来还是很称意的,他原先心里油煎般撕扯,她一露面就药到病除,这会子也没有别的渴求了。便让她坐下,吩咐外头上热菜,一面替她斟了一小杯,让她慢慢嘬着喝。
她没回来的时候,他想了好些训诫的话,恨不得当场把她提溜到跟前。眼下她回来了,赶在了子时之前,那些话就变得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让她多吃,然后把预备好的压岁钱给她。
一个巴掌大的福寿双全锦囊,里头装了小金饼,小银元宝,一串五颜六色的碧玺手串,和一把成色最好最大的南珠。月徊倒出来的时候,两眼放光,“瞧瞧这个!太富贵,太吉祥了!”
所谓的富贵吉祥就是指值钱,说钱流俗,这才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儿。梁遇道:“你今年十八,里头有十八颗。将来每年过年,哥哥都送你一颗,等你老了,把那些珠子穿成一串,传给你的后世子孙。”
月徊听了,忽然有点儿想哭,传给她的后世子孙,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后了。
她低头看掌心里的珍珠,吸了吸鼻子说:“我才十八,您把我八十岁的事儿都想好了。”
梁遇牵着琵琶袖给她布菜,淡声道:“每年有定例,到了过年的时候就不必琢磨该送你什么了。成了,把东西收起来,快吃饭吧。”
月徊将满把琳琅装回锦囊,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投桃报李给他斟了杯酒,往前一送,说:“哥哥,我敬你。”
梁遇道好,举杯同她碰了下,月徊仰脖儿一灌,辣得直喘气。
他看了失笑,“少喝点儿,这是烧刀子,不是梅酿。”
月徊忙吃了两口菜,复留神刺探,“哥哥,您今儿还搀了皇后呢,觉得她怎么样?”
梁遇垂着眼,不以为意,“我觉得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怎么样。”
“我就问您。”月徊道,“说是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没大婚,还是闺阁里的姑娘。要是您见了这样的姑娘,您什么想头儿?人家长得又舒称,又知礼知节,一看就是个好姑娘。”
梁遇瞥了她一眼,“你在琢磨什么?”
月徊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收住了,摸了摸后脑勺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琢磨,就是远远儿瞧皇后,觉得真好看。”
梁遇哼笑了声,“没想到你眼光这么不济,这就算好看了?”
月徊一听有缓,觉得不好看,至少不会一脑门子扎进去。不过人家终将是皇后,哥哥的野心她瞧得真周,为了以后便利,暂且屈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她压着嗓门说,“要是皇后娘娘对您有了意思,愿意和您走影儿,您怎么办?走吗?”
梁遇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过来,她这么急吼吼地赶回来,原来是为了断他有可能会发生的一段姻缘。
小孩儿家,心思比他还复杂,不应该。他成心逗她,“皇上归你,皇后归我,那这慕容家的江山可全在我们兄妹手里了,不好么?”
月徊讶然,“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您还真有这份心啊?”她焦急不已,“敢情您不答应王娘娘,是因为太妃手上没权?那个皇后……皇后娘娘还是黄花大闺女,您这么干不地道,知道吗!”
她急赤白脸,梁遇觉得她有点儿傻,司礼监到了今时今日,就算满朝文武恨之欲其死,也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他还不至于为了吞吃慕容家的江山,去勾引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皇后,毕竟这皇后入了宫,很长一段时间还得靠他庇佑,和皇后走影儿,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是月徊的脑瓜子里就是想不明白,她觉得但凡是女的,都会看上她哥哥,不管她哥哥是不是太监。
和她说话像鬼打墙,这屋子里头也实在是热,他抬手又松了松交领,端起酒盏道:“你别浑操心,我不会干那种事儿。”
“为什么?”月徊龇牙问,“因为皇后不够美?”
梁遇没言声,算是默认了。
她坐在圈椅里,又挪了挪身子,“那您觉得什么样的才算美?您才会喜欢呐?”
对面的人抬起了沉沉的眼眸,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
月徊眨了眨眼,顿时挺起了胸,“难道要像我一样?原来我在哥哥心里这么美!”
梁遇终于调开视线,嗤笑了声,“嘴脸!”
唉,就算她自以为是,脸皮厚,只要人在眼前,他就觉得心安。这些年真是一个人孤独怕了,横扫朝堂压制王侯的时候,他觉得他应当没有家小,无牵无挂。如今大权在握了,他又觉得该有家人,该有骨肉至亲。人啊,就是这么得陇望蜀。
兄妹两个边吃边闲谈,时候过起来很快。月徊不时瞧瞧案上的西洋钟,忽然发现那一长一短两支针,都快接近最:“我要陪您看烟花儿,快,咱们上奉天殿去。”
她着急要出门,忙摘了斗篷替梁遇披上,没等他系好领扣,就将他拽出了司礼监。
大年三十,宫里头东路有一条道儿是不落锁,专供当班太监往来的,她偏要去看烟花的底座儿,他只能带着她从奉先殿那里斜插过去。
大半夜的,夹道前后空无一人,两个人挑着灯笼走在漆黑的路上,只有远处的宫门上杳杳有一点儿亮。
月徊勾着他的胳膊只管往前奔,年轻孩子,就算上半夜宫里北海子两头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活蹦乱跳上了发条似的。
灯火照出她肉嘟嘟的耳垂和半边脸颊,梁遇侧目看她,“皇上那头,没说让你陪着看焰火?”
月徊道:“我是借口头晕才回来的,皇上是聪明人,不会难为人的。”她转过头来,又谄媚地一笑,“再说我还得陪您呀,您孤单了十一年,没有认回我的时候一个人凄凄惨惨就罢了,认回了我还让您凄凄惨惨,那就是我的不是啦。”
她的用词实在算不上精妙,他那么厉害人儿,到了她嘴里就是一副可怜相。可他并不觉得不快,有个人心疼你,人人喊杀之余,心总算有所皈依。
他长出了口气,眼前呵气成云,颊上还微有余温,“我才刚在想,感谢爹娘保佑,让我找回来一个这样的你。”
月徊纳罕地嗯了声,“您是觉得我不错,是吧?”
他在黑夜里浮起了笑意,“确实不错。当初指派人手四处探听你的下落时,我曾担心你迫于生计,变成一副不讨喜的样子。怕你尖酸刻薄精于算计,也怕你早早嫁了庸人,蓬头垢面拖儿带女。”他一面说,一面低头瞧她,瞧见一张无暇的脸,没心没肺冲他笑着。他倏地放松了脊背的线条,“还好,你是这样的你。”
月徊说是呀,“这还是得益于我眼界高,要是愿意凑合,我早嫁了跑码头的长工了。”
前面就是左翼门,宫门虽不下钥,但前朝由锦衣卫把守。她跑过去,不出所料被两个压着绣春刀的人拦住了去路。那两名锦衣卫正要发话,抬眼见梁遇到了面前,忙拱手叫声“督主”。也不用再说别的了,冲姑娘作了一揖,复退回原位上。
月徊踮足眺望,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早有太监预备起来,十几人侍弄着几十个木箱子,火力巨大,底座也巨大。
他们就远远站着旁观,那些小太监有条不紊地忙碌。掌班的看了眼时辰钟,东南角天街上有人甩起了羊肠鞭,“啪”地一声又接一声,甩出了天青地朗崭新的好年景。
掌班太监在台阶前鹄立,昂首唱礼:“混沌初萌,阴始极而阳始生,吉时到!”
下首五名太监得令,执香点燃了头一排烟火的捻子。可不知为什么,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简直要让人以为引线和火药没接上,宫里也放哑炮了。月徊正要问哥哥,冷不丁咚地一声,有火球冲上云霄,霎时炸裂成五彩的光,然后便是绵绵不绝的,一丛又一丛繁花,铺满了紫禁城上空的夜。
月徊自小的愿望,就是亲眼瞧一瞧皇城里头那些大烟火的来源,这回不光瞧见了,还离得那么近,可说是心满意足。
天顶交错的火光映照了她的脸,她偎在他身旁,眯眼笑望着。梁遇垂袖牵住她,问她冷不冷,她摇了摇头,可他还是没有放开她,把她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第42章
这个年过得, 确实比往年有滋味儿得多。虽说宫里忙,宫外的事儿也不断,但心里是平和的, 有后顾无忧之感。
三十过完, 初一还有冗杂的仪式,明日要馈岁, 所谓馈岁, 就是皇帝大宴群臣, 以感激众臣工上年的兢业,且祈盼下年风调雨顺。其实太平盛世哪里是凭空得来的,终归有人逆众而行,担得一身骂名。
梁遇上乾清宫回禀馈岁宴筹备事宜, 进门便见月徊在暖阁里站着。一个梳头的女官,担任着不在职内的差事, 只要皇帝在, 她必出现在三丈之内。照她的话说, 梳头女官名头太窄,她应当叫蝈蝈女官。那两只蝈蝈儿也确实被她伺候得很好,养得油亮油亮,吃饱了装在草笼子里,搁在南窗底下, 卯足了劲儿叫唤, 叫得窗户都关不住。
她见梁遇来,没有言声,俯了俯身以作行礼。梁遇经过的时候微颔首, 要不是细瞧,瞧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交流。
皇帝从案前抬起头, 笑道:“大伴来了?朕新得了一幅字,真假未定,请大伴掌掌眼。”
梁遇对字画很有些研究,毕竟好的字画,比真金白银有价值得多。
他上前看,一眼便知道来历,“米芾的《蜀素帖》,这可是难得的上品。瞧这笔力,刚柔相济痛快淋漓,字与字之间的布局也巧妙,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是真迹无疑。”
皇帝很高兴,“大伴最懂字画,连大伴都说是真迹,就没有什么可存疑的了。”
梁遇含蓄地笑了笑,因为这幅《蜀素帖》他府里没有,那皇帝面前的必定假不了。
只是这些话哪能说呢,他顺势又夸了两句,复回禀宴请的名单,“宁王和容王上年特准回京,今儿递了话进来,要入慈宁宫参拜太后。臣已经借太后的名义回绝了,让他们‘各便’。主子亲政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他们出幺蛾子。再者……臣一早得了消息,上回抓住的几个南邳读书人,背后另有玄机。两广近来出现了一群自称红罗党的反贼,兴于乡野,个个身穿红罗背裆,到处妖言惑众污蔑朝廷。两广总督叶震唯恐获罪,并未上报京畿,暗中多番派兵清剿,但那些人四处流窜,难以一网打尽。”
皇帝怔住了,“反贼?大邺百姓如今丰衣足食,哪里来的反贼?”
他是太平皇帝,民间有人造反,实在让他难以想象。然而这种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梁遇的语气很寻常,拱手道:“主子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流寇罢了,再好的日子都会有人反上一反,有饭吃的时候要衣穿,有衣穿的时候又要做官,人心哪时也不会知足。像这样的小事,一年总有十件八件,全是东厂报效皇上的机会。只是这回,乱党鼓动的不是田间地头的农户,反而是能说会写的读书人。这就有些麻烦了,闹得不好又给人说头,把焚书坑儒那套拿来大书特书,对主子英名也是损害。”
皇帝听了怅然,“读书人……最聪明是他们,最糊涂也是他们。那依着大伴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才好?”
梁遇道:“眼下正过节,主子只管放宽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的。过会儿臣上狱里去一趟,等问明白了,再安排平叛事宜。”
皇帝道好,米芾的书法也看不进去了,随手卷起来,让毕云收到库里去,一面对梁遇道:“亲政就在眼前,千万不能因这些人坏了大事。叶震无能,平定不下来,那就换有能耐的人去办。这个节骨眼上闹了这出,恐怕后头另有推手也未可知。”
梁遇俯首,“臣领命。先给叶震下令,命他严加侦办,臣随后便调拨东厂人手赶赴两广。”
皇帝点了点头,在地心缓缓踱步,“红罗党……看来是想效法东汉末年的黄巾贼啊,大邺好好的江山,岂能容他们作践!”
历来帝王最恨不是周边小国扰攘,是自己的百姓反了自己,打压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梁遇领命出宫,率众一路往东厂去,因大过年的,衙门里当差也稀松,几个千户、百户聚在一起掷骰子聚赌,满嘴污言秽语地调笑,拿对方姐姐嫂子取乐。正玩儿得兴起,忽然听得一队隆隆的脚步声到了大门上,回头一看,险些吓得肝儿都碎了。领头的一身蟒服,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下一张眉眼浓鸷的脸,视线扫过谁,就能叫谁腿里发虚。
一桌子赌徒慌忙散了,蹦下条凳列队行礼,“督主新禧。”
梁遇没闲情和他们道新禧,在上首坐定了,问:“牢里那几个书生,审得怎么样了?”
众人看看冯坦,表示他是大档头,他应该回话。
冯坦上前,硬着头皮道:“回督主的话,卑职等这几日一直在想辙套话,可惜那几个读书人嘴硬得很,死活不肯开口。先头杨少监又发过话,叫不让上刑,可不动大刑,实在撬不开他们的嘴……”
梁遇瞥了这些东厂番子一眼,一个个只会舞刀弄枪,除了屈打成招什么都不会。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帮蠢货!人在手上,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竟不如咱家在宫里消息灵通。”
几个档头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私下里交换眼色,其实各自都觉得委屈。
原本东厂就不是讲理的衙门,但凡打过交道,管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是了。简单直接的刑讯法子用惯了,就懒于费脑子费口舌,结果弄来几个酸儒,要和他们之乎者也,实在太难为人了。
梁遇呢,原是没打算来硬的,一则读书人该敬重,二则怕弄得太难看了授人以柄。那几个南邳人排了一出戏隐射当今朝廷,要是只出于私愤还犹可恕,但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和红罗党有关,那么接下来必定要往死里审了。
他偏头吩咐:“愚鲁,重新过一回堂,咱家要他们一个说法儿。”
杨愚鲁道是,和东厂的档头们疾步往狱里去了。
昭狱是个污糟地方,大过年的,梁遇不愿意沾染一身晦气。他端坐在正堂上喝茶,耐心等着,等那头拷问出个准信儿来,再给底下人安排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