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过,如果梁月徊另有其人会怎么样。也许找回来也是寻常待之,因为他再也没有同样的热情,去全心对待另一个人了。
所幸月徊不是个难哄的姑娘,三言两语的,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抱一抱,心里舒坦不少,分开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她揉着发烫的眼皮说:“我上外头瞧瞧,看药煎好了没有。”说罢便起身,打帘走了出去。
门外空气冷冽,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有细雪飘进檐下来,月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屋子里太热,热得脑子也不大灵便了,这会儿回头想想,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儿。他那么杀伐决断的人,遇上了这么个不讲理的妹妹,大概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转头看,回廊那头有个小太监托着托盘碎步过来,她上去接了,重新折回屋子里。
梁遇靠在床头,闭眼的模样有种深寂的美好。她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放轻手脚过去,压着嗓子叫了声哥哥,“该吃药了。”
那眼睫微微一颤,极慢地睁开,半带朦胧的时候和清醒时不一样,没有那种警敏和咄咄逼人的味道。
月徊端过药碗,捧到他面前,“要我喂您么?”
梁遇说不必,撑着身子抬手接过来,他的手指细长,便显得那药碗小得玲珑。月徊低头瞧瞧自己的手,十指算不得短,但和他相比显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她不由有点泄气,好的全长到他身上去了,要是评定容貌,哥哥配得上绝色,她至多够得上一个姣好吧。
不过遗憾归遗憾,哥哥还是得侍奉好的。见他碗沿离了口,忙从桌上珐琅盒子里捻了一颗糖腌的杨梅过来,不由分说塞进了他嘴里。
梁遇的嘴唇丰泽且柔软,不小心触到一下,心头难免一蹦q。他当然也察觉了,却没有抬眼,那颗杨梅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含着,一本正经地,倒比处置红罗党更专心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彼此间似乎慢慢生出了一道鸿沟,以前从没有过的,似乎不得亲近,也不能那么顺畅地交心了。月徊虽然粗枝大叶,但也有女孩儿细腻的小心思,就开始疑心他多番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因她太缠人,对她不耐烦了。
“那个……”她搓了搓手,“我该回去了,明儿一早还有差事呢。”
梁遇闻言,掀了被子起身道:“我送你过御花园。”
月徊说不必,脚下匆匆往外腾挪,空泛地比了比手道:“我找秦少监去,才刚还看见他在外头……您别起来,歇着吧,今儿多辛苦的,好好睡一觉,明儿起来就有精神了。”
她嘴上说着,人已经打帘出去了。
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因着今儿是元宵,处处照得煌煌如白昼。她人站在廊子上,透过薄削的桃花纸,身影如同镶了圈金边,伶仃站着,左顾右盼找秦九安。
他心里慢慢焦灼起来,夜这么深了,天儿又那么冷,让她站在外头等人,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秦九安那个作死的东西,这会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倘或人再不来,他就打算亲自送了。
正犹豫,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见秦九安到了台阶下,仰脸笑道:“叫姑娘好等,先头有事儿绊住了……那咱们这就走吧。”
月徊嗳了声,原想回头的,最后还是忍住了。
静心的时候她也思忖,自己好像过于依赖哥哥了,这才给他造成重压,让他觉得乏累。她得见好就收,要不然惹得他撂挑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这个哥哥还是很令她满意的,有权有势,人又长得俊,对外横扫一大片,对她那份耐心简直堪比老妈子,可着四九城找,也找不见第二个。
月徊心里琢磨着,出了司礼监大门。宫里深夜下钥后,只有掌印和少监们能自由来去,秦九安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觑觑那背形,终不是梁遇,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
远处东二长街上敲起了梆子,笃笃的声响,在这夜里绵长地飘荡,快到子时了。
月徊叫了声秦少监,“掌印还泛酸水呢,要劳您多留神了。”
秦九安道:“姑娘放心吧,咱们伺候掌印这些年,一应都知道的。早前胡院使也开过方子,吃了半年,渐渐有了起色,老祖宗因公务忙,药石上头就耽搁了。这个老病症,倒有两年没犯过,想是老祖宗自觉好得差不多了,谁知一个疏忽,又发作起来。”
月徊不免自责,“怪我不知道,硬劝他吃了驴打滚。”
秦九安心下了然,掌印和这族亲妹妹不清不楚的,照外人看来,里头渊源不可谓不深,深得不能细究。
原本太监笼络住后宫主子们,一则为解闷儿,二则也为有照应。这位眼下是御前红人儿,听说万岁爷都许了贵妃的衔儿了,将来成就了不得,掌印怎么能不与之交好!驴打滚嘛,虽说吃了泛酸水儿,可在姑娘面前是出苦肉计啊。姑娘一看掌印为了讨自己的好儿,都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了,不定怎么感动呢!
“想是老祖宗怕姑娘一个人吃小食无趣,想给姑娘做个伴儿。”他回头眨了眨眼,“姑娘不知道,咱家当初是和老祖宗一块儿入的司礼监,也算六七年的同僚了,老祖宗为人审慎,以前可从没见他这么待后宫里头姑娘。唯独您呐,这回着实的另眼相看,咱们瞧着,心里明镜儿似的。”
月徊觉得好笑,太监敲缸沿的毛病又发作了。可惜他们不知道底细,更不知道他们是嫡亲的兄妹,这么刻意地拉拢说合,压根儿没什么用。
她不便应他,含蓄一笑带过了。前头将到延和门,她顿住步子说:“秦少监,我有桩事儿想托付您。”
秦九安道:“姑娘请讲,只要帮得上忙的,咱家绝不推脱。”
月徊道:“我先前听掌印说了,要遣傅西洲去金陵接人。他是我干弟弟,我们有阵子没见了,能不能托您传句话,他临走前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秦九安一听,说这有什么难的,“明儿让他进来回事,不就顺顺当当见上了吗。”
月徊很高兴,“那就全赖秦少监了,我倒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话要交代他,只是他年纪小,没出过远门,这是头一回办差事,我得叮嘱他两句。”
秦九安十分体人意儿,表示都明白。毕竟这姑娘不是等闲之辈,不光掌印要拉拢她,他们这些底下人,也得瞧准了时候巴结巴结。
随墙的小宫门打开了,秦九安送到门前,笑着说:“今儿廊子上掌一夜的灯,姑娘进园子能瞧得见,我就不送了。等明儿说好了时候,我再打发人上乾清宫给姑娘传口信儿。”
月徊再三道了谢,这才回身往乐志斋围房去。梁遇给她安排的小宫女都挺机灵,预备下了热水和换洗衣裳,连褥子都已经熏过了香。她洗漱完了钻进被窝,这回不像以往似的倒头就着,翻来覆去直到听见打了三更的梆子,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一个很旖旎,又很大逆不道的梦。梦里哥哥忽然不见了,她边哭边喊,找了大半个紫禁城,才在一处偏僻的宫苑找到他。
他那时就站在梨花树下,穿着牙白描金的曳撒,梨花落了满头。阳光从扶疏的枝叶间照下来,正照在他唇畔,他噙着一点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因找他找得发急,理直气壮怒火滔天。可能是怒壮怂人胆,一把将他压在树上,照准他的嘴唇狠狠亲了下去。
然后就醒了,活活吓醒的。
她从黑暗里翻身坐起来,崩溃地捂住了脸,羞愧于自己竟然敢做这样的梦。可是羞愧过后又红着脸开始琢磨,梦里自己真是力大无穷啊。不知搁在阳间,她能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把他死死压在树干上……
第50章
毕竟做梦是件私密的事儿,梦里无法无天,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居然觉得这梦回味无穷,当然也可能是半夜里脑子不好使了吧!昏沉沉又躺回去,甚至奢望能继续刚才的美梦,可惜梦断了,再也没能接上。
五更的时候起身,天还没亮,各处宫门都已经开了,整个紫禁城浸泡在寒冷和黑暗里。夹道中来来往往尽是挑着灯笼沉默前行的宫人,如果有人俯瞰这座皇城,会看见错综的经纬上,布满移动的光点。
月徊提灯往乾清宫去,虽然她的蝈蝈被鸡吃了,但皇帝的蝈蝈依旧由她伺候。她每日的差事就是替皇帝梳头,喂蝈蝈儿,剩下的时间基本闲着,在御前站班儿,有一搭没一搭陪皇帝说话。
细数下来,进宫也近一个月了,乾清宫她都摸透了,闭着眼睛也能进东暖阁。只是今天有点儿糊涂,睡得太少,加上那个梦上头,她是打着飘进乾清宫的。
按说这时候皇帝应该起身了,可到了廊庑前,发现不大对劲儿,暖阁内外还是静悄悄的。迎面碰上了柳顺,柳顺说:“姑娘来了?万岁爷今儿闹咳嗽,人也惫懒,我正要打发人回掌印呢,看看是不是传太医进来问个脉。”
月徊有点奇怪,“万岁爷圣躬违和,怎么不直去传太医,还要通禀掌印?”
“这您就不知道了,万岁爷打小儿是掌印看顾大的,什么时候该请太医,掌印心里头有数。”柳顺笑道,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儿,“何况万岁爷万乘之尊,隔三差五地传太医,就算不往外宣扬,跟前伺候的人看着也不好。万岁爷正是春秋鼎盛,有点子小病小灾的,吃两粒清心丸就好了,z老人家自己也不愿意劳师动众。”
月徊哦了声,嘴上虽不说,暗里却惊讶梁遇的权力竟已经渗透到了这地步,连皇帝看不看太医都要听他的意思。好在他是一心为着皇帝,皇帝也不疑他,如果哪天生出了不臣之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进去瞧瞧。”月徊微欠了欠身,“总管您忙吧。”一面把手里的灯笼和梳头包袱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打帘进了东暖阁。
皇帝卧在床上,颧骨潮红,还像她头回见他时候的模样,看来是老症候又发作了。她趋身上前问:“万岁爷,您哪儿不舒服呀?难受得厉害么?”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就是气闷,总想咳嗽,没什么要紧的。”
月徊在脚踏上坐了下来,替他掖掖被子说:“今儿没有朝会,您就好好歇一天吧,我想着是昨儿亲政大典过于劳心劳力了,歇一歇就会好的。”
皇帝勉强牵了下唇角,“大约是吧,虽说那些筹备不要朕亲自过问,但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朕心上许久。如今尘埃落定了,人松懈下来,反倒要犯病。”语毕咳嗽了两声,想起昨天得来的消息,“朕听说大伴也不豫,现在怎么样了?”
月徊道:“是胃疾发作了,来势汹汹去得也快。我昨儿回他坦的时候,像是已经好多了,应当没有大碍了,皇上只管放心吧。”
皇帝颔首,顿了顿问,“昨儿出去,正遇上东厂抓人,怕不怕?”
所以梁遇的所有计划,都是预先和皇帝通过气的。带着她一块儿逛夜市,才不至于让那些乱党起疑,毕竟掌印那样的大忙人,抽冷子上前门大街胡逛,说出来也没人信。
幸好自己大而化之,糊涂得很,要是换个揪细的姑娘,该觉得他们为了办成大事拿她作饵,总要闹上三天别扭才痛快。
“不怕。”她没心没肺地说,“东厂的人身手都很好,那头打起来,我们这头早赶着马车回宫了。”
所以她的乐观洞达吸引皇帝,养在闺阁里的姑娘都是娇花,欠缺了她身上热血和无畏的精神。皇帝舒了口气,斟酌道:“昨儿大伴回禀司帐有孕那件事,朕一直想同你解释……这话不太好开口,朕也觉得没脸,一头说多喜欢你,一头又幸了别人,还弄出个孩子来。”
月徊先前确实不痛快了一小阵儿,但后来已经看开了,十分体人意儿地说:“司帐的孩子不都三个月了嘛,三个月前您还不认得我呢!我听掌印说过,皇上到了年纪就得学本事,这个不怨您,说明您本事学得好。”
皇帝窒住了,本事学得好?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横竖他深感对不住她,那天雪后出宫和她上什刹海滑冰这件事儿,似乎也变成了滥情的佐证。那时候分明是一片真心啊,即便到了今天也依旧如此。然而在她心里又是怎么看他?她的大度究竟是当真不在乎呢,还是委曲求全,说出这番话来,只为让他安心?
皇帝抬起眼,小心地打量她,“朕一面预备迎娶皇后,一面许诺封你为妃,话还热乎着,太医院又报宫人遇喜……朕脸上实在挂不住。”
皇帝能这么真心实意很难得了,月徊也不好苛责,便大方宽解着:“您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帝王家子嗣最要紧,这是我们掌印说的。您将来会有很多妃嫔,会有很多皇嗣,难不成每生一个孩子都觉得对不住我么?”她咧嘴笑道,“您放心吧,我不因这个就和您见外,咱们一处玩儿得多好呀,就算不当您的贵妃,我也斗胆,拿您当朋友呐。”
皇帝忽然生出些许失望来,听她话里话外,已经有了“就算”这类的退而求其次。她宁愿和他做朋友,也不愿意再当他的贵妃了。
皇帝咳嗽起来,好一通震心震肺。人仰倒在被褥间,手却紧紧拽住了她,“月徊,朕不要和你做朋友,朕是一心想同你做夫妻的。”
月徊呆了呆,做夫妻,这个听起来太遥远了。她才发现居然从没想过夫妻这词儿,她好像只打算给他做小老婆。
“您和皇后论夫妻,我给您当红颜知己。”她挨在他床沿上说,“譬如您有心事就和我说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开解开解您还是可以的。”
说自己没别的本事,可见过于谦虚了。她的本事在这世上绝无仅有,当初他想留她是出于惜才和顾虑,后来渐生私心。一个女人有用且难得,双重的吸引力,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他嗟叹着,喃喃道:“可能这话听上去虚伪得很,可朕就算有再多女人,心还是在你这里。”
月徊想笑又憋了回去,拍拍他的手说:“知道,我领着您这片情呢。您这会儿别想那些,养好了身子要紧。”
外头御药房里送皇帝常服的药来了,她扶他半靠着,玉制的药葫芦里倒出甲盖大的丸子,仔细数了七颗才送到他掌心。茶盏伺候上,眼巴巴瞧着他吞下去,复接过宫人打的手巾把子,替他仔细擦了一回脸。
皇帝原本就肉皮儿白净,沾了水,愈发显得剔透。月徊瞧着他,想起上次他病愈后,头一次正眼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眸,还有浓重精致的长眉,即便见过这么多回了,也依旧称得上眉目如画。
月徊乐于欣赏美,就像赏花,光看不带伸手,看过便走开了,不会因为没有摘下来而心生遗憾,对于皇帝亦如是。眼下他病了,瞧在之前一同滑冰的交情上,也得好好看顾他。于是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底果然滚烫一片,药吃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便牵过他的手,密密替他按压起了合谷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