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鲸说是,“二档头办案无数,定不会辜负老祖宗厚望的。不过万岁爷……怎么身上又不济了?”
风铃铛已经挂好了,梁遇拿手拨了下,一串悦耳的声响叮叮当当荡漾起来,他唇角挂了一点笑,慢吞吞道:“年虽过了,天儿还冷着呢,每年冬天都是最易犯病的时候,等过了正月就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但皇帝身子骨不强健,这也是事实。曾鲸忖了忖道:“那个有孕的宫人,已经送进羊房夹道安置了。照着老祖宗的令儿安排人仔细伺候着,太医也拨了两个过去,每日早晚请平安脉。不过这两天脉象微有起伏,过会子还要让胡院使亲自过去瞧瞧。”
梁遇嗯了声,“胡院使早前瞧出是位皇子,倘或不出意外,这可是皇长子,地位远非其他皇子可比。无论如何,孩子落地之前,不能让那宫人有任何闪失。六个人伺候不够,就派十个,咱家只要皇嗣长得健壮,旁的一概不问。”
曾鲸是聪明人,只这两句就已经领悟其中意思了。
皇帝身子骨不好,那么下一代的皇子必要在娘胎里作养足了,这是关乎大邺江山社稷的大事。母体就如容器,于帝王家来说,没权没势没靠山的宫女子,也只能是容器而已。上头要的是孩子,如果这容器大补得过了,了不起将来杀鸡取卵,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梁遇缓步踱回案前,取过手巾把子擦了擦手,高案上的西洋座钟指向午初,他整整琵琶袖道:“该上乾清宫瞧瞧去了,这会子要再不成,就预备传太医吧。”
今天的雾尤其浓重,即便到了这个时辰也不见消散。他负手走在夹道里,一路行来眉睫都挂满了细小的水珠,往前看去便如透过一层水幕,很有沉重之感。
掌印一向很忙,大多时候走路都是匆匆的,唯独今天,两双鞋垫子到这会儿还没抽出来,每迈一步就走出别样的滋味儿。
进得日精门,北望正大光明殿,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顺着回廊上丹陛,进了东暖阁,一眼就看见月徊还守在皇帝床榻前,边上宫人不住打热手巾,她在皇帝手臂和胸膛上不住地擦。听见动静方回头望了眼,有些疲乏地说:“掌印,早上那把清心丸,吃了略好了会儿,到巳初的时候又发作起来。总管让御药房的人照着上回的方子煎了药,我又拿热水给万岁爷擦身子,这会儿已经好些了。”
梁遇上前来,站在脚踏前轻声唤皇帝,“主子,还是宣太医吧,让他们会诊,重拟个方子。”
皇帝对自己也有些灰心,半睁着眼摇头,“他们不顶事,治不好朕的病。”
梁遇道:“主子别这么说,原不是什么大病,要紧靠平常调理。如今过完年了,眼看就要回春,天儿一暖和就会百病全消的。”
皇帝苦笑了下,“但愿吧。”
热手巾又来了,这回梁遇接过去,亲自替皇帝擦,一面道:“臣去了东厂一趟,专为审红罗党的案子。抓获的活口供出了京里潜伏的余孽,才刚厂卫出动,已经全数清剿了,请主子放心。”
皇帝长出了口气,“剿灭了才好,京里一向太平,忽然来了这么一帮子贼人,倒搅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边说边咳嗽,缓了缓才道,“着令九门加强排查,外地入京的都要核实身份,不能再放那些人进来了。”
梁遇道是,“这些臣都交代下去了,主子只管安心养病。”
皇帝乏得厉害,每次犯病都能要他半条命,说了这么些话已然累坏了,便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月徊这才从东暖阁退出来,跟着梁遇一道进了值房。可她有一肚子不快,进门即说:“宫里太医既然治不好皇上的病,为什么不广征天下良医?他如今还年轻,能够抵挡住病势,将来要是有了岁数,哪里受得住这样的高热?”
她回来到现在,从没对他高过嗓门,这次为了皇帝竟然开始质疑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广征良医?你何不昭告天下,皇上有不足之症,让那些藩王早作打算,早早积蓄兵力直取京师?”他冷眼看着她道,“月徊,哥哥让你进宫,可不是为了让你反我。你向着皇上我知道,可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至亲。你别光顾着看脸下菜碟儿,谁亲谁疏,你还分得清么?”
第52章
月徊被他说得打噎, 正是因为说着了,让她很有心虚之感。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的那点好色的小癖好, 终究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其实她也没有刻意隐瞒, 就是喜欢好看的人儿,要不码头上流浪的孩子多了, 她怎么光挑中了小四!
可是有些事儿做得说不得, 月徊恼羞成怒, “您别成心掀我尾巴,我看不看脸,和这个没关系。要比长相,您比人家差来着?我要真是只瞧脸, 就该光听您的了。我也知道朝政上的事儿麻烦,可是以东厂的本事, 上外头踅摸个把好大夫也不难啊。您悄悄地找, 悄悄地带进来, 不走漏了风声,不让外人知道不就成了么。”
梁遇笑她小孩儿见识,“你当乾清宫里住的是什么人,容你上外头随便找土郎中来?瞧好了倒是大功一件,瞧不好出了岔子, 你就得跟着我上菜市口砍脑袋, 你不知道其中利害?”他动怒生气,觉得太费力气,月徊有时候就是个不开窍的性子, 说得再多也是油盐不进。他站在窗前,用力喘了两口气, 虽说她肯定他的长相优于皇帝,让他心里也生欢喜,但扭不过她的想法来,就是个麻烦。
“太医院里筛选太医,要经过多少道,你懂不懂?那些人已然是大邺最顶尖的医者了,依着你,民间摇铃走街串巷的倒更有手段?”他调开视线,勉强平了平心头怒气才又道,“好了,宫里办事不求有功,但求稳妥。你才进来不久,多说也无益,等时候长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月徊听了很失望,“不求有功,但求稳妥,那些太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敢用药,一切以温补为主。”
她呛了他一句,他讶然看向她,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月徊白了他一眼,愤懑地转身坐在八仙桌旁,心里不是滋味儿。她进宫时间的确不长,可跟在梁遇身边,多少也品出了他一举一动中暗藏的玄机。
一个身子骨结实,理政又有手段的帝王,还会这样处处依赖他,什么都想着大伴吗?自然是不会的!梁遇其实乐见现在的局面,皇帝羸弱,不那么强势,这才利于他一手把持朝政。当然他们是至亲,她也愿意他呼风唤雨,称王称霸,但眼瞧着皇帝隔一阵儿就病上一场,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她实在觉得他太可怜了。
那个叫兰御的人,从小没有妈,兄弟姊妹间不受待见,被挤兑着长到这么大。皇帝在她面前偶尔也会说起过去的年月,姑娘家心肠软,敬畏的同时兼具同情,没法子像梁遇这么冷静,作壁上观。
然而她的妇人之仁却令梁遇不满,她慈悲心泛滥,竟把他放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她不知道没有他,就没有皇帝的今天么?如今到了有收成的时候了,他尚且为着皇帝呢,就受她这样猜忌,若是将来情况愈演愈烈,她岂不是要和他反目成仇?
可惜外头的泼天大案好办,家务事难缠,他面对她除了头疼,没有别的感想。
冲她生气?冲她拍桌子摔碗?那必是不能够的,他只有再退一步,好言好语敷衍:“我已经悄悄派人查访了,只是那些民间大夫得知是给皇帝看病,没一个有胆儿的。皇上愿意换宫外的大夫,也得遇上那个机缘,就算你现在逼着我,我也没法子给你变出这么个人来。”
月徊听了讪讪的,忽然发现自己确实过激了,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哥哥,便支吾着说:“我是在床前伺候了半晌,瞧他病得恍惚,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哥哥别生我的气。”
梁遇牵了下唇角,这笑淡得像一缕烟,没有温度,“着急了……果真姑娘大了,留不住。”
他叹息着,负手走了出去。后来皇帝榻前都是他亲自伺候,月徊反倒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干看着。梁遇办事老道,动作娴熟,她慢慢明白过来,过去的十几年里,皇帝每一次生病都是梁遇在照顾。自己才进来几天,就生出那许多不平来,果真是狗戴嚼子,冒充大牲口。
梁遇不弄权的时候,实在是个可心温暖的人,他喂皇帝吃药,皇帝的胸口因咳嗽痛得坐不住,他就让他靠在怀里,两臂圈住他,耐心等他一口口将药饮尽。
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那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信任。月徊对哥哥大觉惭愧,自己胡乱打抱不平,枉做了一回小人。
皇帝出了一身虚汗,把衣裳都浸湿了,梁遇着人拿干净的亵衣来换,打了热手巾,又里外替他擦洗了一遍,一面道:“月徊忧心主子,才刚和臣商量,该不该从外头寻良医进来。”
落地罩前侍立的月徊听他提起自己,心头顿时蹦Q了下,知道他是成心让她亲耳听结果。
皇帝精神稍好了些,越过梁遇的臂膀看向月徊,微微一笑道:“外头大夫虽有医道高深者,但随意进宫来替朕看病,只怕不合祖制。月徊的心是好的,瞧不得朕受这份苦,也是朕自己身子骨不争气,隔上不多时就要发作一回。”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皇帝并不相信外面的江湖郎中,更愿意让宫里太医慢慢调理。
梁遇回头瞥了她一眼,月徊低着头,愈发觉得没脸,自己和哥哥争执了一回全是白搭,不过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所以啊,年轻人一腔赤城,有时候并不一定能讨着好处。宫里的水那么深,要是没有他托着,就凭她纵身一跃的莽撞劲儿,早就没顶了。
梁遇笑了笑,替皇帝掩上了衣襟,温声道:“今晚上臣还替主子上夜,这病症白天见轻,要瞧夜里怎么样。倘或掌灯后不见加重,那必定是大安了。”
皇帝嗯了声,这肺病熬人得很,一犯病就没白天没黑夜地犯困。
他又合上了眼睛,众人才得休息,半天折腾下来,暮色也渐临了。
梁遇从暖阁里出来,身上汗气蒸腾,经过月徊面前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昂首阔步往南边内奏事处去了。
月徊没法子,既然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只要不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就得做小伏低些。她哒哒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哥哥……哥哥……”
梁遇不理她,脚下走得愈发快,她委屈地瘪着嘴跟进了值房,缩手缩脚站在墙根儿上,亏心地望着他。
“出去。”梁遇眼里没她,扭头道,“我要换衣裳。”
月徊说:“我不出去,我背过身成么,您换您的,我不偷看。”
梁遇气结,“我换衣裳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上你的万岁爷跟前伺候病榻去。”
“就不。”她蚊呐似的嘀咕,“我站在这里,也不碍着您什么。”
她有时候就是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梁遇乜斜着她,“皇上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说听见了,“其实把规矩看得太重也不好……”
这个执拗且死不认错的性子倒是随了娘,梁遇已经不想同她说话了,“出去。”
月徊这次非但没出去,还往里挪了两步,“我偏不出去,外头多冷啊,天要黑了您还赶我出去,对得起爹娘吗?”
理亏的人就会把爹娘拉出来说情,他愤然转过身去,自顾自开始脱衣裳,解了鸾带扒下曳撒,又毫不手软地解开了中衣。月徊一看不成,虽然很想留下旁观,但道德人伦不允许。她只好恋恋不舍挪到外间,挨着门上垂挂的帘子不住地问:“哥哥,您换好了没有啊?换好了吗?”
真是泡不烂砍不断的混账丫头!里间的梁遇愤然脱下中衣,狠狠摔在了地上。天下所有人都值得她去同情,只有哥哥是坏人,一心想着操控皇帝,想弑君篡位。以前他还愿意同她说一说梁家因这王朝遭遇的种种不幸,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愿意防备他便防备他,愿意生二心,就痛痛快快生二心吧,全由她。
外面的月徊虽知道哥哥心里不受用,却不知道他这一忽儿工夫千般打算,已经自暴自弃起来。她还想着回头瞧准机会和他服个软,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擎等着办一件事,心就特别的急,他又总不出来,她便自言自语着:“您换好了吗?换好了吧……那我可进来啦?”
最后闷头冲进去时,梁遇的中衣还没穿好,胸膛袒露着,因她的蛮横闯入顿住了手脚。
情况很糟糕,月徊当然也会心虚,不过哥哥的身条儿看上去真是好,她暗暗地想。肉皮儿雪白,胸腹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她一直觉得他瘦,原来并不是,那是结实,没有肥肉,尽是瘦肉。
梁遇回过神来,看见她那种遮遮掩掩、垂涎欲滴,又假装娇羞的样子,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忙掩上衣襟,仓惶道:“谁让你进来的!”
月徊无辜地搓了搓手,“您换衣裳也太慢了,又不是姑娘……”边说边识趣地转过身,脑子发懵,嘴里胡言乱语,“早知道让我留下多好,反正还是看见了……不过您别生气,我没撞破您换裤子,换衣裳不要紧的……”
梁遇没应她,匆匆披上曳撒,扣上了鸾带,心里的气闷自不去说了,总之百样都不顺心。等一切收拾好,才愠声道:“宫门快下钥了,你赶紧回他坦去吧,这里没你的差事。”
月徊说不,“我今儿要留下值夜,像上回一样。”
梁遇见打发不了她,不留情面道:“那就上正殿去,这里是内奏事处,用不着你上夜。”
然后她不说话了,拉着脸,哀怨地看着他,看得他发毛,看得他自发别开了脸。
是个人都有脾气,他不打算理会她,索性转过身整理起了书案。如今细想起来,平常就是太纵着她了,纵出她一颗牛胆,对哥哥没了半点敬畏之心。现在再去纠正,也不知来不来得及,瞧她那股子拧劲儿,想是难了。
心里不忿,可也未必当真没有指望,他暗里还是等着她的反应,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等了良久,没等来她低头求和,反倒是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不由回头看,看见她拾起地上的亵衣抱在怀里,小声说:“我给哥哥洗衣裳。”
梁遇一惊,贴身的衣物到了她手里,那是万万不成的。
他慌忙去夺,“你不必忙,有专事伺候的人清洗……”
她让了让,“我给您洗一回衣裳,算我给您赔罪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