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时间:2020-07-15 06:38:16

  梁遇拿眼神示意,“伸到底下来,把手给我。”
  她很快就把手探下去,竹床成了一道屏障,视线穿不透,只能暗中摸索。触到他的手指,即便看不见,也能在脑子里刻画出他的纤细美好。
  梁遇的指腹柔软,一点儿都不像会舞刀弄剑的,慢慢引导她,将指节上缠裹的丝线渡到她手上。月徊心头咚咚作跳,正因为看不见,小竹床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她的神经。
  温柔地,若即若离地碰触,这种感觉最要命。倘或是一把抓过来,豪兴地动作也就罢了,偏是这样。她闷下头,忽然觉得有些沮丧,待他把线都缠到她手上,轻轻道一句好了,竹床上的竹节人仍像死了似的,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梁遇见她兴致低迷,崴过身子打量她,“怎么了?”
  月徊摇头,勉强打起精神动动手指头,竹节人笨拙而滑稽地在竹床缝隙上游走,走也走得无精打采。
  她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当然看得出来,便一再地问她,“是不是有心事?愿意同哥哥说说吗?”
  最不能告诉的就是他,她泄了气,仰天躺倒,唉声叹气说:“该用午膳了吧?”
  原来是饿了,梁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他也害怕自己刚才的心神不宁被她察觉,更害怕她察觉后会震惊,会生气。这份兄妹之情原本就来之不易,如果将这龌龊心思暴露在她面前,最后怕是连兄妹都做不成了。
  还好,她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及到膳食全铺排好的时候她又高兴起来,这个好吃,那个也不错,殷勤地给他布菜,口齿不清地说:“哥哥吃呀。”
  他食不知味,但也敷衍下来了。待一顿饭吃得差不多时,才搁下筷子说:“太后千秋将至,往年做寿都有定例,今年恰逢皇上亲政,忽然清锅冷灶的,怕外头人起疑。”
  月徊嗯了声,她对权谋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多考虑,吃着蛋卷儿,抽空应了声,“您就说怎么办吧。”
  他也不晦言,“我想暂且把你安排在慈宁宫,循序做出太后日渐病重的过程来,日后不拘是崩逝还是不省人事,都好有个说法。”
  月徊想起太后的那双眼睛,心里顿时愧怍起来,低着头说:“太后都快恨死我了。”
  没有见识过宫中尔虞我诈的孩子,总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梁遇笑道:“太后哪个不恨?恨皇上,恨我,恨所有慈宁宫伺候的人,更恨先帝。她这样的脾气,原不该生活在宫里,要是个寻常有子嗣的嫔妃,儿子就藩她跟着去了,便没有这些事了。可惜她德薄,还不惜福,到最后也只能如此。”
  月徊吁了口气,“我也不亏心,早前我没招惹她,她还派人半道上堵我,让我在西北风里罚板著呢。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就是那小人!”
  她调侃起自己来倒是不遗余力,梁遇笑了笑,见她唇边沾着碎屑,伸手替她擦了。
  月徊因这动作颊上微红,赧然又咬了口蛋卷,“那我什么时候往慈宁宫上值?”
  梁遇拢起手,面上有犹疑之色,“皇上还没松口,我料他是舍不得,但大局当前,只管儿女情长总不是办法。再说慈宁宫离乾清宫不过隔了两重宫门罢了,又不是隔山隔海,何至于呢。”
  月徊的脾气最爽利,她想了想道:“我去和皇上说,不过就是千秋节这程子的事儿,只要敷衍过去,大家都超生。”
  梁遇盘算的正是让她离了御前,她要是愿意去说,那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吃罢了午膳,月徊往他坦换了件衣裳,脑袋上插了御赐的那支金鱼簪子,笑吟吟到了皇帝龙床前。
  皇帝的精神头儿看上去好了不少,坐起身喝了盅燕窝粥,正半倚着隐囊看题本。见她来了,搁下手里东西,含笑望向她。
  月徊晃晃脑袋,“您瞧,瞧见了什么?”
  皇帝一眼就看见那支簪子,扬着金丝编成的鱼鳍,她一摇脑袋,那双鱼眼睛就乱窜。
  “好看,那么喜兴儿!”皇帝抬手在她发上摸了摸,“等朕好些了,再给你挑一套头面,让你天天轮换着戴。”
  月徊说:“我只要这一支,多了就不珍贵了。我戴着它进慈宁宫,给万岁爷办差去。才刚我们掌印和我说了,太后千秋要到了,宫里不声不响地,反叫人觉得万岁爷不磊落,苛待太后娘娘。还是让我去吧,千秋节叫免,也是太后嘴里说出来更叫人信得实,别人一迳推诿,反而愈发令臣工们起疑。”
  皇帝也想过这事儿,论理是该让她去的,可她不在眼窝子里,又觉得大有不便。如今看起来,似乎不能不去,他们兄妹千方百计周全一切,自己反倒拖了后腿,实在有些可笑。
  “那就去吧。”皇帝道,“左不过这三五天的事儿,过后你就回来。”
  月徊说好,掩嘴囫囵笑道:“万岁爷病一回,怎么孩子气起来。”
  皇帝怔了下,装出愠怒的样子,“你敢取笑朕?”
  可惜她胆儿肥得很,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就是这样,才显得万岁爷天质自然呐。朝堂上装得老气横秋就罢了,自己寝宫里头,犯不着那样。”
  所以这事儿三言两语的,就算说定了。皇帝牵着她的手叹息:“朕实在不愿意你离了朕身边。”
  月徊说没事儿,“我脑袋上戴着您的赏赉,进了慈宁宫它给我壮胆儿,就像您在我身边一样。”
  她很聪明,聪明之处在于不让皇帝处于劣势,自发把自己摆在更低的位置,要离也是她离不开皇帝。皇帝自是无话可说,只得答应让她暂去慈宁宫,她到了那里也寻事由干,跟着珍嬷嬷给太后擦身子,换衣裳。
  一个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吃喝拉撒全不由自己做主,且因卧床太久,整日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月徊替太后换罢了溺垫,心里也觉得伤感,曾经那么尊贵的人,如今弄得这样狼狈,何必呢。司礼监的人确实心狠手黑,但也是没法儿,总不能让她在朝堂上大闹。自己呢,心里多少有点愧对她,别的地方没能力弥补,只能伺候起脏活儿来,愈发尽心些吧。
  结果梁遇得知她在慈宁宫替太后把屎把尿,一把摔了手里茶碗,“谁让她干那个的?慈宁宫当下差的都死绝了?”
  秦九安吓得直缩脖儿,战战兢兢道:“是姑娘自己抢着要干的,底下人拦不住。小的已经知会过了,再看见姑娘进暖阁,无论如何要拦在外头,到底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好交代。”
  梁遇寒着脸从玫瑰椅上起身,在地心旋了两圈道:“给孙家传个话,就说太后有懿旨,宣孙夫人明儿慈宁宫觐见。这事儿早办早了,含糊在里头不是个方儿。”
  秦九安道是,忙提着袍子出门传话去了。
  孙家那头得了信儿,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待把人全打发出去,孙夫人才道:“你不是说亲政大典上有猫儿腻吗,太后明儿传我进宫了,这话怎么说?”
  孙知同也纳罕,“我买通了司设监的人,说当日太后仪仗没有通过他们衙门置办,一应是司礼监经手的。梁遇如今忙于和首揆对柄机要,哪里顾得上那些细枝末节,既然吩咐司礼监承办,不正是说明里头有文章么。你还记不记得,册立皇后那回,张恒奉命在直隶地界儿上找擅口技者?太后的话究竟是不是她亲口所言,暂且不好说,你们几十年的姊妹了,明儿听了自有分晓。”
  孙夫人对他的话存疑,“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还听不出话是不是太后说的?都聋了不成!”
  孙知同啧地瞪了她一眼,“那么大的奉天殿,回声风声混成一片,哪里容得你分辨!”
  孙夫人挨了挤兑,讪讪闭上了嘴,思量了下又道:“你说上回殿上垂帘了,要是明儿去还是不得见面,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硬闯进去吧!东厂那群番子办了多少朝廷官员,咱们要是造次……”
  造次即是自寻死路,孙知同当然明白,倘或不是因为皇后人选变得太突然,他也不愿意这趟浑水。太后这人虽说任性,但说定的大事不会随意变卦,也是因着不服气,才要寻根究底,至少把改立皇后的原因弄明白。
  “不得见人也不必硬闯,只要仔细留神,瞧瞧有什么异样没有。”孙知同道,望向外面潇潇的天,“驸马年前又给调往江浙了,公主轻车简从回京,要是脚程快,这两天应当到直隶了。司礼监能拦众臣面见太后,拦不住闺女见亲娘,到时候殿下要进宫,我倒要瞧瞧梁遇怎么应对。”
 
 
  第57章 
 
  其实孙夫人并不赞同丈夫和梁遇对着干, 毕竟朝中要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皇上亲政是一个分水岭,亲政之前落马的官员必定是无益于皇帝的,亲政之后再出纰漏, 那绝对是上赶着送死的。
  依着她说, 姊妹间再要好,各自嫁了男人譬如前尘尽了, 没什么利害冲突的尚可以走动走动, 要是有了性命之忧, 完全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孙尚书一心为姑娘没有做成皇后不平,可在孙夫人看来,做了皇后又怎么样,还不是握在梁遇手心儿里!如今事都过去了, 还偏要翻小帐,她虽不情愿, 却实在架不住丈夫一意孤行。
  没法子, 只好硬着头皮在神武门上递牌子等召见。不多会儿里头打发太监过来接应, 倒是个生面孔,见了人便满脸堆笑,作揖打拱说孙夫人来了,“太后娘娘打发奴婢接夫人,请夫人随我来。”
  孙夫人有些纳罕, “小公公面生得很呐, 是才进慈宁宫的么?”
  小太监哦了声,“奴婢伺候太后娘娘有程子了,寻常当些碎差, 偶尔有宫外贵人觐见也让奴婢代为迎人。”
  孙夫人慢慢点头,“我有好几个月不曾进宫啦, 今年不知怎么的,娘娘连贺岁也叫免了……”
  小太监道:“太后娘娘凤体不豫,外埠藩王进宫问安都一概减免了。娘娘如今懒动,也不爱多说话,夫人见了就知道了。”
  孙夫人听在耳里,料想无论如何面总是能见上的,谁知进了东暖阁,依旧是隔帘说话。只有才踏进门槛那刻匆匆瞥见太后身影,然后便见她由人伺候着卧在美人榻上,珍嬷嬷在一旁支应着,放下帘子,请夫人坐定说话。
  孙夫人谢了座,端端并着双腿,两手压在膝上,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道:“有程子没来给娘娘请安啦,老宅子的人也记挂娘娘得很。听说娘娘不豫,可传太医好好瞧过啊?”
  孙夫人边说,边使劲探头看,依稀能看见里头剪影。榻上的人高卧着,边上有女官近身伺候,左右帘子阖得不严实,微微透出一线光来,太后那只作养得细腻白嫩的手搭在事事如意织绫被褥上,虽看不见脸,却知道人是活的。
  里头传出一声叹息,羸弱的嗓音里,字字句句都充斥着乏力,“我近来身子一里不如一里,想见故人……说话又续不上来气,越性儿就不见了。太医来瞧过,只说气虚血亏,要大大调理……这阵子正吃药,也不见好……”
  孙夫人仔细分辨太后语气声口,因嗓门压得低,一下子也不能断言,只得另想办法引她说话。
  “今年的天气,像是比往年更冷了些儿,娘娘宜善加珍摄,等天暖和些,身上自然会好起来的。”孙夫人道,含笑挪了挪身子,“我今儿进宫,就是想问问娘娘千秋打算怎么庆贺,回头也好知会家里人预备起来。”
  太后轻喘了口气道:“我连坐都坐不住,还庆贺什么!横竖不是整寿,算了吧……你今儿来,怕不是为给我做寿,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夫人闻言陡然一惊,惶惶站起身道:“娘娘怎么这么说呢,我是多时不见您,心里记挂得很……”
  “记挂?”太后凉声道,“我人在宫里,何劳你来记挂?你们是因着……因着换了皇后的人选,你们心里不受用了,想听我个说法儿。”
  太后虽上气不接下气,但那股子胡搅蛮缠的厉害劲儿还在。当然了,皇后人选变动,确实是促成孙夫人此来的原因,但归根结底终究是要看一看,太后还是不是原来的太后。眼下算是能确定了,太后不见人,就是越活越矫情无疑。她甚至后悔来这一遭儿,心里也有些埋怨丈夫,他千不甘心,万不甘心,最后又怎么样。人家太后好好的,兴许就是忽然想明白,不愿意再拉扯娘家了也不一定。
  孙夫人悻悻地,“娘娘在病中,想是忧思过甚了。咱们姊妹自小要好,及到年长各有各的去处是不假,我心里还拿您当嫡亲的姐姐。”
  结果垂帘里头太后呜咽哭起来,“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骨肉无靠。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子侄又不成器……好在如今跟前有个皇帝孝顺我,我何不多替他考虑,保得他,就是保得我自己。”
  站在落地罩前的珍嬷嬷听太后话里带了哭腔,忙上前给孙夫人纳了个万福,低眉顺眼道:“夫人,我们娘娘欠安,不宜伤情。宫里头自上到下,可没有一个敢惹她不高兴的,依奴婢之见,夫人既已问过了安,今儿且先回去吧。”
  孙夫人自讨了一回没趣,心里本就不舒坦得很,既然太后近身的嬷嬷让她走,那就没什么可逗留的了,便向帘内行了一礼,“娘娘仔细作养身子吧,等娘娘身上好些了,我再来瞧娘娘。”
  她福身下去,可不知怎么,隐隐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沉水香燃得再浓,也无法掩盖的臭味儿。
  孙夫人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但凡家里有中风偏瘫的老人,都会对这种味道刻骨铭心。腐朽、枯败、濒死,从骨节里散发出的浊气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就算有专人伺候,一天三遍地擦身,都无法将之彻底消除。
  孙夫人迟疑了下,抬眼向帘内看去,可惜隐隐绰绰实在无法看清。
  珍嬷嬷见状上前比手,“娘娘该歇觉了,夫人请回吧。”
  孙夫人没法子,只得却行退出东暖阁。到了外头有意无意地和珍嬷嬷打听:“我瞧太后娘娘精神头儿很不济,脾气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珍嬷嬷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边引路边道:“夫人和娘娘这么多年姊妹了,还能不知道娘娘的脾气么。她向来是这样的,有些话说得重了,夫人千万别介怀。至于娘娘病势,也不瞒夫人,果真是重得很,常是说一句话得喘上好半晌。今儿您进来,她能一气儿说这些,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说罢已经到了慈宁门前,便顿住脚,扬声招呼先头负责迎接的小太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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