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很快弓腰向上拱手,“尚书夫人请吧,奴婢送您出宫。”
珍嬷嬷冲她福了福道:“娘娘跟前有奴婢尽心伺候着,皇上那头也派了顶好的太医来给娘娘瞧病,料着慢慢会好起来的,请夫人放心。”
孙夫人嗳了声,“那一切就劳烦嬷嬷了。”复又让了一番礼,方才出宫回府。
孙知同早在前厅等着了,见夫人回来,忙把跟前人都遣了出去,追问着:“怎么样?见着太后娘娘没有?”
孙夫人坐在圈椅里直愣神,喃喃说:“面没见上,还是隔着帘子说话,听嗓门儿正是太后无疑,可……我这会子却说不准,帘子后头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后。”
孙知同一听来了精神,切切问:“此话怎讲?”
孙夫人瞧了他一眼,“那间东暖阁里头有臭味儿,就像咱们老太太卧床时候的味道。你想想,太后那么干净人儿,怎么能容屋子里有那么难闻的气味?我自己琢磨,看来太后病得不行了,怕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叫他们当幌子似的顶在头里。他们在后头提线,拿捏人,借着太后名义发懿旨,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孙知同啊了声,自言自语着:“我就说了,这事儿不寻常……自打皇上登基,处处和太后较劲儿,太后什么脾气?哪儿能忍得住这个!”
孙夫人却有些后怕,“我看这事儿,咱们还是别管的好。你琢磨琢磨,梁遇那么精刮的人,这回做什么安排咱们进宫?别不是有意给咱们下套吧!”
孙知同忖了忖道:“你放心,咱们自然不去做那个出头鸟。如今只等着长公主回京,不拘怎么,皇上还得管长公主叫一声姐姐呢,姐姐要瞧亲妈,做兄弟的能不让?他们眼下能弄出个‘垂帘会亲’来,等长公主回来,总不至于‘垂帘会女’。只要公主见了真佛,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厢梁遇从红本库回来,特特儿绕到慈宁宫。进了正殿就见暖阁里人来人往,门帘子后头宫人端着水盆进出,见了他也不敢逗留,闪身往廊子上去了。
他有些纳罕,不知里头情形,不好贸然进去。复又等了会儿,才见月徊绿着脸从暖阁里出来,也如那些宫人似的不敢走近,离了三步远道:“先前孙夫人在,太后娘娘溺了一身,这会儿满屋子都是味儿,您别进去了。”
梁遇隔帘朝里头看了眼,哼笑道:“太后娘娘性子果真倔,到了这地步还想尽法子使绊子呢。孙夫人那头怎么说?瞧出端倪来了么?”
月徊道:“临走的时候同珍嬷嬷打探,说娘娘和以往大不相同了,我看您还是得早作打算。”
梁遇点了点头,“这事儿容易料理,只是你……”他上下打量她,“我让你过来,不是干这种下差的,何必这么作贱自己!打现在起,不许你在太后跟前伺候,你有你的差事,把屎把尿的,没的大材小用了。”
月徊见他脸上不是颜色,也不敢拂了他的意儿,t脸说:“我回头上您那里吃饭去。”
梁遇说不要,掖着鼻子别开了脸。
月徊很不服,“为什么?”
“我嫌你身上有味儿!”他说完,转身便往外去了。
赶往乾清宫的路上,杨愚鲁亦步亦趋道:“老祖宗,孙知同八成已经起疑了。另据探子回报,永年长公主已经到了直隶地界儿上,至多明后日,必定要进京入宫了。”
所以是件麻烦事,七个葫芦八个瓢,叫人不得太平。
梁遇看向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无数的明黄琉璃瓦在日光下跳跃出成片的金芒,他吁了口气道:“长主暂且动不得,叫人先盯紧了再说。至于孙知同夫妇,留着后患无穷,还是除掉为宜。不过这回不能再让厂卫正大光明出面了,一是来不及罗织罪名,二是碍于孙家和太后的关系。这风口浪尖上,越少和太后有牵扯越好。”
杨愚鲁迟疑了下,“老祖宗的意思是?”
梁遇轻飘飘乜了他一眼,“红罗党不是现成的么,借着他们的名头办就是了。横竖朝廷要铲除乱党,多一条罪状,也是虱多不痒。”
说话儿进了月华门,快步往东次间去。皇帝今天已然大安了,正坐在南炕上看书,见他进来,将书倒扣在炕桌上,直起身问:“大伴,慈宁宫那头怎么样了?”
梁遇拱着手,将孙夫人觐见的前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千秋节免办是糊弄过去了,但太后用这种法子通风报信,却叫人始料未及。长公主这两日又要回京,料理孙家容易,料理长公主很难,主子还需早作打算。”
皇帝脸上木木的,手指扣着炕桌道:“朕坐这江山,竟还要看她们母女的脸色,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依着朕的意思,干脆全杀了,一了百了。”
话虽这么说,真要照着这个实行,却是没有半分可能的。越是高坐云端,越是怕身后流言蜚语不断,一时的意气用事不可取,还是得想辙来应对。
梁遇看了看时辰道:“臣有个办法,既能昭告天下太后病重难以医治,又能安抚百姓扼杀谣言。”
皇帝登时振作了精神,“大伴快说,什么办法?”
梁遇道:“请主子下旨为太后祈福,减免三成杂税。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种策略同样适用于治理天下。一个人但凡获利,必不会再扛着大旗大闹,倘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便是牲口都不如了。不说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就是饱读诗书的学问人,也照样如此。”
皇帝恍然大悟,“那就请大伴替朕草拟吧,明早传播天下,咸使知闻。”皇帝松散地笑了笑,“既然昭告天下太后病危了,月徊便可以回来了吧?”
皇帝一门心思全在月徊身上,这样的心境儿,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梁遇掖手道:“主子厚爱臣知道,不过眼下不宜操之过急。且让月徊在慈宁宫再逗留几日,以防事态有变,等这事儿过了,主子再召她回来不迟。”
横竖就是不大愿意月徊再回御前去,存心阻挠一日是一日。可那丫头在慈宁宫手脚麻利成那样,又让他觉得十分糟心。先前她说要过他这里来吃饭,他一口回绝了,这会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原想叫人置办好了再去请她的,没想到甫进贞顺门,就见她背靠廊柱站在滴水下,鲜焕的面孔鲜焕的生命,见了他便笑了,咧着嘴说:“梁掌印,我知道您正念着我呐,用不着打发人去请我,我自个儿来啦。”
梁遇停在院子里,蹙着眉,歪着头打量她。她立刻托起双手到了他面前,翻来覆去让他瞧,“我把手洗干净了,还换了衣裳,这会儿身上香着呢,不信您闻闻?”
第58章
她没脸没皮, 错投了女胎,要是个男人,不定多招姑娘喜欢, 家里头几进的院落怕也住不下。
梁遇让了让, 对她那双手敬而远之,就算洗干净了也让人心生恐惧。梁掌印素来爱干净, 身上沾染了一点泥灰都要及时换洗, 更别提她曾经替太后换过溺垫, 擦过身子了。
“谁说要打发人去请你。”他昂首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道,“慈宁宫里伙食不好么,又巴巴儿上我这里蹭饭吃。”
月徊哒哒跟在他身后, 厚着脸皮笑道:“也不是慈宁宫伙食不好,是我看不见哥哥, 饭就吃得缺点儿滋味。”
梁遇的唇角轻轻扬了扬, 虽说脸上神情倨傲, 心里还是极称意的。
“哥哥又不是乳腐,怎么缺了我就缺了滋味儿?”他转身在圈椅里坐下,再望向她的时候,带着一点无奈的意味叹息,“梁月徊, 你什么时候能老实听话?什么时候能不出幺蛾子?我曾听人说过, 码头上混饭辙的油子都懒出蛆来,能躺着绝不站着,你怎么是个例外?揽活儿揽得那么勤快, 要是实在闲得无聊,就上我这里打扫屋子来, 我另给你一份俸禄。”
月徊说成啊,“我最爱给哥哥铺床叠被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每天早起给您穿衣裳都不带眨眼的。”
于是叹息又添一成,仿佛她不和哥哥耍嘴皮子就浑身难受。
梁遇眯眼打量她,她一腿跪在桌前条凳上,半趴着桌沿挑葵花六隔攒盒里的果脯吃。他以前没有值房里头存放小食的习惯,自打她进来,他就像养猫儿养狗似的,总要事先预备些,供她随时来找吃的。她胃口好,他就喜欢,含笑看她拿银针叉起往嘴里送,这刻便觉得一切未雨绸缪都是值得的。
只是细看之下,视线停在了她发间的金鱼簪上,他凉声道:“你进宫前,我曾送你一支玉簪,你为什么不戴?”
月徊忙于吃果脯,并没有往心里去,抽空道:“您那个太贵重了,不适合我当差的时候戴。像皇上赏的,又灵动又皮实,戴上还能讨主子的好儿,自然得先紧着这个。”
梁遇嘴角微沉,“这种簪子全是掐丝点翠,金鱼眼睛还镶着机簧,你不怕摘下来的时候钩头发?”
月徊说不啊,“姑娘图好看,钩几根头发算什么,为了戴耳坠子还扎耳朵眼儿呢,也没听谁说怕疼的。”
所以女孩儿的想法让人不能理解,他只是觉得气闷,当初嫌皇帝的赏赐不够贵重,如今又觉得贵重的东西不便日常佩戴,归根结底还是衡量那个相送的人。
可是有什么道理去不满呢,自己和皇帝原就不对等,地位还可以两说,要紧一宗是身份……细想之下唯余苦笑,他不过是她未出阁前,尚且倚重的娘家哥哥罢了。
他低下头,捏着金刚菩提慢慢捻弄,忽然发现每数过一粒菩提,就多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他甚至很感激爹娘,替他们兄妹取了这样藕断丝连的小字,日月徘徊,一生一世都绕不开彼此。他的人生未必能和她捆绑在一起,但这种细微处的牵扯,已经让他感激不尽。
月徊咂着嘴里果脯,到这时候才察觉他神色有异,终于盖上攒盒的盖子过来瞧他,“哥哥您不高兴了?”
梁遇摇头,“我在琢磨太后的事儿该怎么料理,长公主明后日就要进京了。”
这却是个难题,就算她拟声拟得再像,也不可能冒充太后骗过长公主。
心里正犹疑,忽然听见隔帘曾鲸回禀,说两广有密报面呈老祖宗。
梁遇抬起眼,扬声道:“进来。”
曾鲸双手托着信轴到了梁遇面前,神色晦暗地说:“老祖宗,出事儿了。”
梁遇闻言展开信件,越看面色越沉重,气极过后隐隐泛出青灰来,咬着槽牙道:“究竟是咱们小看了红罗党,还是东厂办事不力,养了一帮酒囊饭袋?二档头办了那么多的案子,最后竟折在这群乱党手里,说出去岂不招人笑话!”
曾鲸也是愁着眉,束手无策道:“京城到两广间关千里,派兵也好,老祖宗钧旨也好,传达至当地总要费些手脚。如今二档头折了,尚可以放一放,小的是怕两广总督衙门浑水摸鱼,那咱们就算派遣再多的厂卫,也是无济于事。”
梁遇站起身,握拳在地心踱步,“两广……咱家想是要亲自去一趟的。皇上才亲政,就有乱党扰攘,平定拖延得越久,将来越是笑谈。况且广州的几大珠池,咱家早就想整顿了,趁着这次机会一并办了,也是为社稷开源节流的一桩功绩。”
一旁的月徊听着,惶然说:“掌印,您要上广州去么?”
曾鲸略顿了下道:“两广如今乱得很,有匪寇也有乱党,老祖宗何必涉险。”
梁遇长出了一口气,“咱家要去,自有咱家的道理。司礼监单是为皇上铲除异己大大不够,照着那些反贼的话说,朝廷鹰犬只会杀人,哪个干不得。司礼监要立足大邺,后世一辈辈传下去,就得在我这辈儿立稳了根基。”他说着,复又寥寥一笑,“再说皇上方才握住了大权,正是一展拳脚的时候,我处处挡在头里,只怕让主子有掣肘之感。咱们做臣子的,原就是锦上添花,为主子跑腿的。两广太远,主子去不得,咱们去得,虽劳苦些,也是为主子分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刨开了只有一句主旨,让皇帝经历些风雨,方能知道你的好处。锦上添花终归难以撼动人心,雪中送炭才叫人难忘。皇帝眼下正急于摆脱束缚堂皇做人,要是你样样替他处置好了,他只会嫌你霸揽得宽,妨碍他成为有道明君。
曾鲸是梁遇一手调理出来的,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俯首道:“那老祖宗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梁遇算了算,“等皇上大婚过后吧,手头上的事儿都有个善了,方对得起主子器重。”
曾鲸道是,“小的去传令,两广余下的厂卫由四档头接手,继续查办乱党。老祖宗且放心,撒出去的人乱不了,必要时候调遣南海驻军就是了,一切等老祖宗亲临再作定夺。”
曾鲸揖手退了出去,剩下一个月徊眼巴巴看着他,“哥哥,您真要上两广?”
梁遇将手串慢慢绕回腕上,“是啊,留在京里憋闷得慌,正想出去散散。”
“可是……可是……”她费尽地游说,“司礼监好容易闯下这么一大摊子家业,您一走,不怕有人断了您的后路吗?”
梁遇寒着脸说:“我人虽不在,司礼监照旧在我掌握中,天底下敢断我后路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这下月徊愈发急了,“您走了,那我呢?您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
梁遇总算调过视线来瞧她了,蹙眉道:“你头上戴着皇上亲赠的簪子,皇上待你也是一片真心,留在宫里怕什么的,自有皇上看顾你。”
“可皇上要成亲了啊,回头还有各路娘娘装满东西六宫,到时候我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没了您我怎么办?您这一去,回来我已经被人整治死了,又该怎么办?”她说着,抱住了他的胳膊,“您好容易把我找回来,不是为了送我去和爹娘团聚的吧?我瞧您也挺疼我的,我要是死了,您不哭啊?”
说了这么一长串,就是为了留下他。要说哭不哭,她死了,他怎么能不哭。不单哭,也许还会肝肠寸断,因为他对她的情是双份的,比任何人都要热烈。然而去两广却也是势在必行,是为将来长远利益考虑。归根结底小皇帝这一路走来太顺遂,需要经历些波折,才会彻底离不开他。别瞧眼下大伴长大伴短,天底下没有一位帝王愿意受制于人,慕容深亦如是。否则便不会极力拉拢月徊,不会冲她做出如此一往情深的姿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