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时间:2020-07-15 06:38:16

  她支吾了下,“他是受了外伤啊,我不知道该怎么伺候……”
  秦九安说没事儿,“就是喂喂汤药什么的,和伺候生病一样。原说咱们来伺候的,这不……您和老祖宗更亲,老祖宗又念着您。您知道的,身上不好的人就爱自己人在跟前儿,您看……要是有要搭手的地方,您知会咱们一声,咱们候着您的令。”
  这就是逃不掉了?月徊一瘸一拐,“我自己还受着伤呢。”
  大伙儿垂眼看她的脚踝,擦破点皮,上点儿药就好了,连伤都算不上。掌印往常是怎么关照她的?如今到了她回报的时候就推三阻四,可见人心隔肚皮啊。
  月徊怏怏红了脸,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她不愿意在他跟前点眼,可这话又不能和外人说,最后迫于无奈只得答应,脚下缓慢地挪动着,“那让他好好休息会子,我明儿……”
  杨愚鲁道:“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今晚上是睡不着的。”
  秦九安道:“咱们夜里也不能睡,船弄成了这样,还有那些兄弟,全在水里泡着呢。”
  大档头冯坦直率得很,“是督主点了名让你进去的,里头很宽绰,累了有床榻,想睡就睡下。”
  这下子月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即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垂着脑袋走进舱房。
  舱顶上悬着一盏料丝灯,眼下海上风平浪静,这舱房里一片静谧,连灯影都是定格住的。她站在地心看,梁遇因伤了后背只能趴伏,自她进门起就一直闭着眼,后来更是扭过头,面对墙板去了。
  想来他也难堪吧!月徊如今看见他的脸都觉得可怕,他避开了更好,暂且不要有交集,能拖一时是一时。
  屋里弥漫着一层难以化解的尴尬,月徊退后两步,在桌旁坐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开了半扇,风后的天空变得异常晴朗,月亮高悬着,墨蓝色的天顶一丝云彩也无……海上看夜空,比在陆地上看更清晰。水天交接处繁星纷纷入海,杳杳地,绘成一幅玄异而鲜明的画卷。
  梁遇伤得不轻,肩背上白布缠裹着,衣裳是不能穿了,起先还有锦被覆盖,后来因疼痛辗转,大片躯干便裸露在外。月徊虽然忌惮他,但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受伤的,这点她心里明白。况且往日情分也不能因为今天混乱中的出格举动就全部抹杀了,哥哥终究还是心疼她的。也许先前是伤糊涂了,他心里其实有个爱而不得的人,恍惚间把她当成了别人,也未可知啊。
  这么一想,她反倒有些可怜他了,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去,伸手替他盖好了被子。
  “哥哥……”她蚊呐般说,“您疼么?要喝水么?”那语气,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梁遇忽然哽咽,脸侧向一边,眼泪比平常更容易流出来。所幸她看不到,所幸有绵软的枕头接着,那些无用的东西从眼眶里脱离,瞬间就消失了。
  做错事的不是她,是自己,他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为人,不配听她叫他“哥哥”。然而一面自责一面又痛快,痛快的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恶得到了释放,自责是因为良知,他饱读圣贤书,到底不是没有脱离蒙昧的畜生。
  他不敢应她,肩胛的痛让他熬出了一身冷汗,他咬紧牙关,就算被褥都湿透了,也不想说一句话。
  一只小小的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微顿了下,很快便卷着干手巾来替他擦拭。温柔的分量,让他知道她还是关心他的,可越是如此,他越自惭形秽。
  那眉头,不知怎样紧蹙才能缓解心里的懊悔。月徊的照顾倒是尽心尽力的,她翻开被子替他擦了背上的汗,轻声说:“哥哥,您要是疼得受不住了,就喊出来吧。”
  喊出来……喊不出来,他的喉头被哽住了。挣扎再三,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掌心霎时流淌过一片清凉的风。
  月徊替他擦手,那修长匀称的胳膊上,似乎有流不完的汗。被褥都湿了,得再换一床,她打开边上螺钿柜,忽然听见他说“对不住”,她怔了下,脸颊上烧灼起来,捧着被子进退维谷。等怔忡完了,还是卷走盖被重新替他换了新的,在她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又听见他说了句,“咱们不是亲兄妹。”
  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前三回她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这回却不是。她隐隐开始相信了,也许儿时关于他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她从来不是梁日裴的妹妹,也从来不是梁凌君的女儿。
  “果然是认错了人吗……”她泫然说,“那我是谁?我不是梁家人,我是谁?”
  梁遇闭上了眼睛,心头阵痛加剧,“是我……我不是梁家人,你是。”
 
 
  第73章 
 
  月徊只想着自己是个没有来处的人, 没想到他竟说他不是。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吧?是您找到的我啊,您一直姓梁, 我才是半道上捡回来的。”
  这种事, 哪里能讲究先来后到。他做了二十六年梁家人,顶了二十六年的梁姓, 可血胤是刻在骨头上的, 打从落地时喘第一口气开始就注定了, 不是终归不是。即便他同样管梁家二老叫爹娘,即便他们将他视如己出,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外人的事实。
  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算剜心一样疼痛, 痛过之后也让他体会到另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打从现在开始,他可以好好梳理自己和月徊的感情, 如果她愿意……如果她愿意……
  他忍痛转过头来, “我没有开玩笑, 都是真的。”他声气儿很弱,弱得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几口气,但依旧断断续续告诉她,“我曾派暗桩, 盘问过叙州……专给官宦人家……接生的稳婆, 问出了前任知府的后宅,也问出了你……只没有我。”
  月徊窒住了,摆手焦急道:“兴许是遗漏了呢, 也或者接生的是其他稳婆呢?”
  梁遇乏累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其实不说她也明白的, 东厂派出去办事的人,怎么会出那种纰漏。他们查人逼供本来就是看家本事,连这个都做不好,别说领朝廷的俸禄,连掉脑袋都是朝夕之间的事。
  月徊脑子里乱得厉害,茫然在舱房里走动,半晌才道:“那个丰盛胡同盛家,也知道这个秘密?”
  梁遇听她提起盛家,不由睁开了眼,“盛二叔,是爹的旧友。”
  所以连人证都有了,那个盛二叔知道内情,才有了这些后话。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甚至有些怨怪父亲的那位旧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让他变成灰,随风扬了不好吗。她从一开始对自己的失望,转变成了对梁遇的同情。仿佛自己来了,顶了哥哥的缺,自己实实在在是梁家人,那哥哥怎么办?他怎么就成了舍哥儿了?
  日裴月徊,他们连名字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啊,她含着泪说:“咱们不是半路兄妹,是一块儿长起来的。我还记得一些以前的事儿,哥哥一直是您,除了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有什么不同?”
  她还是没法子从这种固定的兄妹关系里挣脱出来,她和他插科打诨,全是仗着这份亲情。要是亲情没了,他们就成了陌路人,她实在舍不得他。
  梁遇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听她说完这些话,他心里仅剩的一点希冀没了。果然应了最坏的猜想,她依旧拿他当哥哥,因为小时候的记忆还在,他们一起躲过灭门之灾,一起出逃,途中相依为命,饿了吃一个饼子……撇开血缘,他们怎么不是亲兄妹?
  可他这个做哥哥的,却抓住了那么一点出入,心猿意马起来,实在可耻。
  他的每一节骨骼,每一寸皮肤都疼得无以复加,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作为,成了最卑劣的侵犯,最下作的勾引。
  “我做错了……”他梦呓般说,“错得无可救药。”
  彼此都忍受煎熬,可是谁也救不了谁。
  这种感情本来就荒诞,失散重逢后,他的心境一天天变化,而月徊除了最初没能做成他的爱妾通房,并无其他遗憾。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他当着月徊的面,把一盆水泼在了泥地上,接下来要怎样才能拾掇起来……
  他陷进昏昏的世界里,四肢百骸像遭受了重击,沉得再也抬不起来。魂魄脱离了躯壳,慢悠悠四散,他知道这伤引发了别的病症,或许接下去会有没完没了的高热,等着他去硬扛了。
  他不再说话,气息咻咻趴在被褥间,月徊的无措和悲伤渐渐转变成忧惧。
  他的脸那么红,大汗淋漓后病势突起,她挨过去看,轻声问:“哥哥,您怎么了?”
  可他没有反应,似乎晕厥过去了。她大惊,探手去摸,只觉掌心一片滚烫,一刻也不敢耽搁,慌忙跑出舱房大喊:“太医……郑太医,您快来瞧瞧吧。”
  隔壁舱里待命的太医忙过去查看,外头的千户和少监们也都跑了进来,众人皆惶惶盯着床上的人,仿佛那人变得陌生起来。
  掌印督主,向来是司礼监和厂卫眼里高高在上的存在,很多时候对于那些没有机会面圣的人来说,他就是皇权。当初汪轸沉迷女色,把司礼监交由他全权打理时,他不过二十一岁光景,那样的花团锦簇,那样的意气风发,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可如今受了伤,卧在床褥间,虽然痊愈后依然会是那个城府似海,手握酷刑的老祖宗,可以目下情势来看,竟是从神变成了人。
  郑太医把了脉,又开药箱取银针,在先前强行闭合的伤口上施针,把里头淤积的污血排出来。
  又是一轮伤筋动骨,昏厥的梁遇轻轻呻吟起来,月徊的心一下子就碎了,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说:“哥哥……哥哥您忍一忍,把毒血放出来就好了。”
  雪白的巾帕蘸了血,一重又一重扔进铜盆里,直到把污血都吸完,才重新洒上药粉包扎起来。月徊惶然追问:“太医,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郑太医鬓角都湿了,顾不上擦汗便回身开药,一面道:“姑娘别急,先前是出血不止,才暂且缝合了伤口。伤口闭合,皮下来不及排出的血就攒成了淤血,只要把这血清除,等热一退,好起来比慢慢温养还快呢。”
  月徊听了心下一松,回头再看床上气息奄奄的人,暂且也看不出好转的迹象,又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等着小太监煎药回来。
  那厢杨愚鲁和秦九安合力将人翻起,让梁遇侧卧着,他的气息相较之前略微平稳了些,月徊忙又轻声唤:“哥哥,您好点儿了吗?”
  他分明是听见的,却不愿意睁眼,蹙着眉微微别开了脸。月徊顿时有些讪讪的,心道自己受了委屈,他倒来脾气了呢,要不是看他有伤在身,她早就不理他了!
  杨愚鲁忙打圆场,“老祖宗尚且没气力,不过依我看,像是比先前安稳了些。”
  高渐声道:“要是能睡会子倒是好事,兴许一觉醒来烧就退了。”
  可照眼下局势来看,要睡着只怕很难。
  外头狂风过境后,那些厂卫正掌着灯寻找遇难的人,隐约听见嘈杂的喊声,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门前叫少监,说十二团营的张千户找着了。
  死了一个千户,实在是件大事儿,秦九安忙追了出去。
  月徊见杨愚鲁脸上焦急,便道:“杨少监您也去吧,这儿有我呢,我能照顾好哥哥。”
  杨愚鲁有些迟疑,“老祖宗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梁遇终于开口了,轻喘口气道:“你去吧。那些兄弟……想法子找全,不能让他们……葬身在鱼腹。”
  杨愚鲁道是,“那您……”
  梁遇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些,只是唇色还发白,缓了缓道:“我不要紧,你去办事吧。”
  于是舱房里人又褪尽了,只余郑太医和两个徒弟来回忙碌着。
  月徊这时对哥哥有了新的认识,她一直以为他手握大权,不管别人死活,可如今看他对身边的人,不可说不讲江湖义气。
  那些办差的兵勇,照说死了多少都不放在朝廷眼里,况且是在海上,要是把尸首捞上来,就得另派几个人护送他们回去,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对于只重结果的司礼监和厂卫来说,确实很不值当。但掌印发了话,底下人就得照办,很大程度上来说,那些枉死在海上的人能不能魂归故里,都靠他一句话。
  幸好他有人情味儿,幸好他不是那么冷血。月徊长出了一口气,见门上小太监端药进来,忙上前接了手。其实说到根儿上,就算不是亲生的哥哥,他们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爹娘如今是不在了,要是在,难道还不认这个儿子吗!
  只是心里有些别扭,倘或没有风暴里的那一出,哪怕知道了两个人不是嫡亲的,至多有点儿遗憾,心境上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她可能会继续尊敬他,继续觊觎他,那种觊觎纯粹是兄妹间的胡闹,带着点艳羡和骄傲,恨不得大声告诉所有人,“这财大势大的美人儿是我哥哥”。
  结果一切急转直下,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好在她这人心大,想着他当时也许神志不清了,可以不去计较。等他身上的伤好了,脑子不糊涂了,要是不愿意再提及,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她端着药碗吹了又吹,送到他跟前说:“哥哥,喝药吧……我来喂您。”
  梁遇听见她一口一个哥哥,试探过了,心里的那团火冷却成灰,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她了。
  “让别人来伺候。”他垂着眼睫道,“你去休息。”
  月徊听了微一怔忡,“这时候全在忙,没人顾得上您,还是我来吧。”
  她知道他尴尬,但这海沧船就这么大,到广州的路还有很长,就算回避,能回避到几时?往后真如参商,再不相见吗?
  梁遇被她说得仿佛遭到遗弃,世上只有她还愿意搭理他似的,一时窒了口。于是低垂的眼睫更低垂,不单低垂,还略微别开了脸。
  月徊见他这样,拿勺子小心翼翼舀了药,也不多言,就贴在他唇上。他的嘴唇生得极好看,饱满润泽,要是抿上口脂,绝对是画像上那种檀口。可这唇……现在也让她心慌。她不敢直着眼瞧,跪坐在榻前的脚垫上,也有芒刺在背之感。
  他别扭再三,让不开那汤匙,最后只好勾起脖子把药喝了下去。她倒是喂得极耐心,就那么一勺一勺,不知道这药有多苦。慢喝等同细品,他没办法了,挣扎着撑起身,一口气把药全灌下去,然后调开视线,把空碗递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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