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里,正好能平视着姜恒知,不带一丝的卑下。
“他长大了也会怨你。”
“我会好好待他,也会好好待林菀,不会再犯过去的错。小满,你回来吧,我一直拿你当女儿,我只是……只是无奈。”姜恒知句句恳切,连目光都显得沉痛。
小满听到他的话,心中难以抑制地漫起了厌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从姜府出来,侥幸留住了一条命。可姜恒知又找了一个林菀,将自己的愧疚报于这对母子。
被害的人已经死去,生者所受伤害也半分不少。
分明是不知悔改,还要安慰自己会好好待他们母子。
“我娘的埋骨地在何处?”
她要带陶姒回益州,去春暖花开的地方,不能让这男人歉疚时去她坟前叨扰。
姜恒知眼神微动,回答道:“你愿意回去了?”
“我只去看我娘。”
“那也好。”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飘飘地扫了白芫一眼。
*
时隔已久,过往的一切像是场朦胧的梦境,直到她再次踏进姜府,这个梦才逐渐清晰,拼凑出她十五年的悲欢。
小满撑着伞走进姜府的大门,好似有阴冷之气扑面而来,让她脚步都不由地停滞了。
陶姒的坟墓在相府的后山,从姜府穿过可以不用绕路,小满自然会选择近路。
只是她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的事端。
姜恒知走在前面,她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彼此都无话可说,说了无非是给彼此添堵。
正当她发呆地撑着伞往前走时,一抹海棠色飞快掠至眼前,猛地撞到了姜恒知的怀里。婴孩刺耳的嚎啕大哭将沉默撕碎,吓得小满身子都颤了一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又是一堆人追过来,喊着:“跑什么!林菀,你不要不知好歹!”
林菀抬起朦胧的泪眼,扯着姜恒知的袖子,哽咽道:“相爷,晟儿还小,他真的不能放血救大小姐,求相爷,你看他还这么小……”
最先跑过来的姜驰指着林菀,怒气冲冲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林菀悄悄看了眼小满,哭声更大了几分,委屈万分地说:“小满姑娘,这是你的弟弟,求你救救他吧,你知道的……”
姜驰愕然看向小满,满目的不可置信:“你……你回来了?”
他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不知道是欣喜还是焦躁。“你不是不肯回来吗?现在已经不需要你做药引了,赶紧滚吧。”
小满早就对他阴晴不定的态度习惯了,不等她说出什么,姜恒知就暴怒地训斥了他。
婴孩的哭泣声尖利到她皱起眉,而紧接着又是另一波叫喊声。
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仆妇利索地按住了林菀,将吵闹的孩子从她怀里抢走,接着程汀兰阴沉着脸从人后走出,姜恒知正要开口发问,就被她抽在林菀脸上的响亮耳光打断了。
“贱人!”
小满神情复杂,抬眼看向姜恒知。
“你是说,好好待她们?”
姜恒知的气到脸上发青,攥住程汀兰的手,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程汀兰鲜少在人前失控,以往的她端庄温柔,知书达理又体贴下人,几乎谁也不相信这样的夫人也会动手打骂。短短一月,林菀就将她的情绪彻底引燃,使这种泼妇一般的行径多次上演。
在场除了第一次见的小满,其他人都还算镇静。
小满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程汀兰现在会拉着她去放血。
“你知道什么!她是个骗子,是她害月芙变成今日的模样!都是她!”
程汀兰神情癫狂,似乎是气急了,拔下金簪胡乱挥着要刺向林菀。“今日种种,都是你这个贱人从中作梗,你该死!”
除了局外人的白芫和看傻了的小满,其他人都手忙脚乱的上去拦人。
忽听一声痛呼,林菀软软倒在了姜恒知怀里,肩上绽开一团深红,地上也溅了点点血迹。
程汀兰被姜驰抱住,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握着染血的金簪,崩溃地瘫坐在地失声恸哭。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小满脸色复杂,尚未想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驰抱着程汀兰,抬起脸看着她,眼眸湿润得像是蒙了雨雾,好似再一眨眼,泪水就会滚落。
“姜小满……”
她面色疑惑,等他说完。
姜驰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低下了头。
第40章
林菀的伤口不算严重, 姜恒知连忙让人叫了大夫。
程汀兰突然发疯,将他气得不轻, 阴着脸让人带她回屋子。
有几个下人认出了小满, 惊诧地张大了嘴, 被姜驰瞪了两眼, 又不敢说什么。
“相爷, 大小姐病发了。”
一个侍从急慌慌跑过来禀报姜恒知, 程汀兰一听,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正要来拉小满,就被姜驰阻止了
“娘,回去吧。”
程汀兰脸上泪痕未干,扒着姜驰的胳膊对小满说道:“小满, 帮帮你姐姐吧, 你们是姐妹啊, 不能看着她疼死。月芙要疼死了,你救救她, 你以前救过她很多次,再帮她一次好不好。”
姜恒知怒喝一声:“适可而止!”
姜驰也安慰道:“她不会愿意, 我们先去看看姐姐, 别说了……”
他的语气听着还有几分规劝的意味,好似是向着小满一般。
这些在程汀兰耳中却变了意味,她看到了姜恒知脸上的失望, 又认为姜驰也开始不耐烦了。
突然用力反抗,一耳光打在姜驰的脸上,清脆的声响让众人都愣在原地。
“连你也不要你姐姐了,给我滚!”
姜驰脸颊火辣辣的疼,偏过头一声不吭。
他害怕自己一抬头,见到小满看好戏的眼神。
程汀兰不理会姜恒知的话,乞求道:“小满,你去看看你姐姐吧,我知道你心善,不会看着她去死的,你们是姐妹啊。”
所有人都齐齐将目光放在了小满身上,除了姜驰。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她是看着我去死的。”
话音刚落,白芫就拉着小满离去,她也不反抗,跟着出府了。
程汀兰还焦急地说:“去拦住她!愣着做什么!她走了月芙怎么办……”
姜恒知望着她,脸色愈发阴沉。
姜月芙已经毁了,若是戒不掉百花泣,别说皇宫,她连一个勋贵都别想嫁。
小满却与她不同,若好好培养,即便做不成太子妃,也能凭借周攻玉的宠爱身居高位。
他会尽力把她推到更高的位置,也算作补偿了,怎么可能再让小满去做药引。
*
白芫撑着伞,走得开始腿酸了,不禁说道:“你该使自己习惯坐马车。”
小满正想着相府发生的事,没注意她说了什么。
“你在想丞相府的事?”白芫问她。
她摇摇头,“我想将我娘的墓挖开,搬走她的棺材,是不是不行?”
白芫对她各种匪夷所思的想法见怪不怪,“将尸骨从荆州运到益州?你疯了?”
她叹气:“那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一直回到书院,路上也不见她提起过相府发生的事,倒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门口停着一架马车,白芫一看就知道是太子来了。
走进院中,映入小满眼帘的是树下的周攻玉。
无论在哪里,他总是最夺目的那一个。
衣袍曳地,墨发半束,清隽的眉眼弯起,带着几分撩人的风情。
纵使见过无数次,她仍是停住脚步,不禁在心中感叹,周攻玉的脸真是惯会骗人。
付桃有问题请教小满,却不见她在书院,只有一男子坐在树下看书,石桌上摆着茶盏,热茶的烟气袅袅。
男子听到动静,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浅笑道:“可是小满的学生?”
付桃见到他的脸,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完整。
周攻玉便好心说:“她不在,或许可以问我,我应当也能为你解答一二。”
付桃就这样拘谨地请教周攻玉了,他也十分耐心,丝毫不因为这些问题太过简单而敷衍。
温和有礼,又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一直到小满回来,周攻玉看向院门的小满,眼眸中的温柔简直要溢出来了,和方才差得不止一点。
付桃低着头,低声叫了句:“夫子好。”
小满看向她:“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没有了。”付桃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头压得极低,抱着书逃也似的离开了。
小满疑惑,坐到周攻玉对面,随手倒了杯茶,问道:“你怎么来啦?”
“在宫里心烦,来看看你。”
周攻玉的眼眸在树荫下显得幽暗深邃,看着她饮下一杯茶,才缓缓开口:“你方才用的茶盏,我用过了。”
小满口中最后一口茶,突然变得难以下咽了。
她僵硬地放下茶盏,唇上带着盈盈水光,没好气地说:“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周攻玉淡淡道:“忘了。”
白芫听不下去,带着阿肆蹲得远远的。
即便周攻玉不说,她也知道白芫会将自己的事告诉他,也不奇怪他知道些什么。
“你去了相府,有什么想问的,我会告诉你。”
一想起相府,她脑子里都是近乎癫狂的程汀兰,以及古怪到让她不适应的姜驰。
“程汀兰好像有些不对劲……她好像很痛恨林菀。”
周攻玉“嗯”了一声。缓缓开口:“林菀和姜恒知有些旧仇,是故意靠近姜恒知,不是什么药人,那个孩子的血根本毫无用处。姜月芙染上了百花泣,现如今已经戒不掉了,也是林菀在暗中算计,程汀兰兴许是知道了什么。”
他语气平静,带着隔岸观火的冷漠感。
小满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接,连表情都不起一丝波澜。
她咬着唇瓣,手中茶盏逐渐冰冷,她的手指不由地紧了紧。
“那你,有没有……”
周攻玉望着她的眼睛,坦然道:“我没有。”
她刚要问林菀想做什么,想到了一些事,话又堵了回了去。
那个妻儿都死去的张煦,他若是活着,也一定会想法子报复姜家。
都是姜恒知咎由自取,一报还一报。
“那姜驰呢?”
周攻玉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有几分无奈:“小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讨人喜欢。”
“啊?”她眨了眨眼,韩拾也这么说过她。“韩二哥也这么说我!”
周攻玉脸上的笑意不减,眼神越发寒凉。“有时候,有时候我倒想你不那么让人喜欢?”
胆大包天的人总是很多,一个个都觊觎她,确实令人烦心。
小满把他的话当做称赞,回应道:“你也讨人喜欢,你是很厉害的太子,连益州的百姓都夸你。”
说完,她却发现周攻玉眉头微蹙,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夸赞。
片刻后侍女就端着药碗过来了。
小满苦着脸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屏息饮净药汁。周攻玉给她递去茶水,指尖捻了块饴糖递过去。
苦涩辛辣的药汁暂时让她头脑放空,有人将糖递到嘴边,想也不想就低头含了进去。
柔软濡湿的唇瓣触过周攻玉的指尖,他身子不由地僵住了。
反应过来做了什么,小满也停住,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从前在相府,周攻玉不知喂她吃了多少东西。
可那时候,二人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更何况如今她是不喜欢周攻玉的,再这么做,不仅没有那些旖旎心思,反而是说不出的古怪感。
紧接着,她突然想到,她刚才有没有不小心舔到周攻玉的手指?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更丢人了,不等周攻玉说什么,将他的手拉过来,用袖子用力擦了擦。
周攻玉轻笑了一声,听上去还颇为愉悦。
“甜吗?”
她想把嘴里的糖吐出来。
见小满脸色愈发不好,周攻玉也不好再逗她,将手抽回来,掩在袖中的手指轻微摩挲了两下。
“书院这几日可有遇到什么事?”
他知趣的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小满也迅速转移了话锋。
“学生陆陆续续走了几位,留下的不过十数人。我想去找时先生下山,我知识浅薄,心胸眼界都不如她,时先生比我要厉害许多。女学的事要一步步来,她这么厉害,一定比我好多了!”
周攻玉知道她说的是时雪卿。“小满也很厉害。”
小满盯着周攻玉,问他:“兄长他们都认为女学办不成,你是太子,为什么没有说我不行呢?”
周攻玉手指在石桌上轻叩,眸中盛了细碎的光,笑意凝在眼角眉梢。
“若是天下女子都如时雪卿一般,会将男子挤下去,也会更加不服管教,他们会觉得面上无光。男子天生就压在女子头上,因此不能兴办女学,对更多人而言,这是要将他们踩在脚下的事。时雪卿这样的人多了起来,礼法教条迟早要被更改。”
“那你也认为我不该办女学的吗?”
周攻玉摇头,只说:“若这是顺遂你的心意的事,那也未必不可,你想办女学,就一定能成。”
“可你是男子,还是太子,为什么还会这么想?”要做人上人,就要学会如何用礼法教条稳住自己的皇权。
那女学不就与他意愿相互违背了。
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动,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小满脸上,她眯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