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跟着的,是“姜小满”。
人声鼎沸的月老祠,一瞬间万籁俱寂。似乎割裂出了两个天地,人声和缭绕的香火都与他无关,只有翻滚的红绸映在他眼中,将眸子染得猩红,如同被到剑划伤了一般。
良久后,喧嚣声又重新出现在耳边。方才出现的红绸怎么也看不见了,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周攻玉眼底发热,双目莫名疼痛。
他伸手欲触,才发现不知何时,面上已经冰凉一片。
看着自己湿润的指腹,他霎时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冷,如同被寸寸寒意侵蚀,僵立着无法言语。
忆起往昔,他才发觉失而复得,是多好的一个词。
上天何其仁慈,竟给了他这个机会。
*
小满并不愿意让周攻玉陪同,也没想过去什么月老祠。
对二人来说,冬至都有些特殊的意味,彼此都不愿触及这个心结。
周攻玉知道她要陪着江若若去看花灯,虽然想亲自陪在她身边,可既然她说了不愿,强求也只是坏了她的兴致。
到江府等候的时候,江若若为了见周定衡,自然是好一番打扮。细细地匀了脂粉,还要仔仔细细地描眉,小满等了许久,忍不住说:“看花灯都是在天黑的时候,你画的再好看,平南王也看不见呀?”
江若若不满道:“便是有一丝一毫地机会,我也要他看到我好看的样子。你生来就漂亮,哪里需要妆饰,我就不同了,今日定有好多美人,我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与陵阳相处的多了,江若若的性子越发活泼,没有江所思照看的时候,全然忘了江家的家规是什么。
“那你呢,太子殿下怎么也不陪你出来?”
“是我不想。”
江若若皱起画了一半的眉毛,疑惑道:“奇怪了,难不成你还是不喜欢太子殿下,哪有人不想和自己情郎一起游灯会的?”
小满想起了往事,说道:“其实我与太子是看过灯会的,那是我第一次出府。”
“那你为何不想和他一起,是灯会不好玩吗?”
“灯会很好。”小满笑眼微微垂下,忆起了当时的场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人,都挤在一起,还有青面獠牙的面具,和卖糖人的摊贩。花灯也很多,有的还会做成兔子,我很喜欢那个兔子灯。当日还有人夸我好看,我还高兴了很久。”
“你居然记得那样清楚?”江若若惊讶地说。
小满停顿片刻,笑意渐渐消失,自言自语道:“对啊,我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周定衡来接江若若的时候,江所思也去找陵阳了。小满看着若若跑向周定衡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
她站在府门前,仰头望着满天的夜星,想到韩拾此刻,应当和她在同一片星空下。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他们二人的第一次相遇。
小满低下头,提着裙摆下台阶,想快些走几步,好赶上江若若他们。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骏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满以为有人借过,也没回头,就往边上挪了几步。
半晌后没听见马蹄的动静,似乎是不准备走了,她正要回头看一眼,就听背后传来一人的声音。
带着几分无奈和戏谑的笑意,说道:“真是个傻丫头。”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人故作伤心地叹口气,又说:“这么久不见,也不回头看一眼韩二哥?”
第67章
韩拾一身轻便骑装, 坐在高大的枣红马上,漆黑的眼眸正看着她。
小满的失落霎时间被扫空, 心中只剩下了欢喜的情绪, 惊喜道:“韩二哥!”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 将自己的银枪挂好后, 就那样站着, 与小满隔了十余步的距离, 二人都没有动。
韩拾笑了一声, 张开双臂。“给你看看,完完整整,保证一个指头也没少。”
小满朝韩拾走去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直接由走换为了跑,快速奔向他,韩拾将人抱起来转了一圈, 嘀咕道:“好像重了一点, 就是个子还是不见长高。”
“长高了!”
站好后, 小满打量韩拾的脸。发现他颊边有一道不算明显的疤痕,肤色也比从前要深, 稚嫩的少年面庞也好似更加硬朗坚毅。
“兄长和我说兵马还有好几日才抵达京城,你怎得今天就到了?”
“我说好了冬至回来陪你看花灯, 自然不能食言。比其他兵马先走几日, 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总算还来得及。”韩拾说起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眼神颇为骄傲。“我就说一定能赶上冬至的花灯, 旁人还不信呢。”
小满疑惑道:“旁人?”
正好此时,身后有马蹄声愈来愈近。从昏黑夜幕中,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清晰,身形高挑的女子牵着马走近,面容显露在灯笼的光线下。
韩拾招了招手,朝她喊道:“走快些啊,怎么还不慌不忙的?”
等人走近了,小满才彻底看清楚来人。
韩拾说道:“她叫楼漪,是个很厉害的江湖大夫,在我们驻扎的城中行医,当时有个人闹事,被我给打了一顿,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楼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你受了重伤无人医治,而我救了你。”
小满只抓到了一个重点:“重伤?韩二哥受了什么伤?”
韩拾立刻瞪了楼漪一眼,冲她挤了挤眼睛,扭过头又笑对小满:“一点小伤,根本不严重,她是为了彰显自己医术高明才胡说八道的,你可别当真。”
楼漪没有再否认,对上小满的目光,微微弯唇,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
“姜姑娘。”
小满友好道:“叫我小满就好了,谢谢楼姑娘救了韩二哥。”
“不谢,医者的职责而已。”
楼漪的相貌看着较为清冷,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好接近。韩拾知道小满心思细腻,担心她多想,便解释说:“楼漪就这个性子,对谁都是冷着脸的,但是人特别好,心地也很善良。她在边关那地方也没什么亲友,我与她是好友,便带她来京城一起过节。虽然看着有些凶,但是她人可好了。”
楼漪还是第一次听韩拾这样认真地夸赞她,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京城的繁华的确是楼漪从未见过的景象,尤其是冬至的缘故,街上的人流比往常要多上许多。
小满和韩拾走在一起,听他说起在军营中的趣事,和在边关的所见所闻。楼漪偶尔应和他几句,多数时候还是显得拘谨沉默。
孤身一人行医,楼漪独自走过许多地方,吃了很多苦,却也开阔了自己的眼界。小满对这些很感兴趣,便从韩拾身边转到了楼漪身边,好奇地问起那些经历。
楼漪以为自己的过往与多数女子不同,像这种温婉的名门小姐,应该会露出看一个另类的惊异表情。但小满并非如此,她如同韩拾所说的那样,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姑娘。
“楼姑娘好厉害,居然去了这么多地方,你说的那些我只在书里见到过。”
楼漪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么热情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面色微红地低下头,小声道:“谬赞了。”
“没有谬赞,你真的很厉害,又会医术……”
韩拾见自己逐渐被冷落,不禁咳了咳:“好了啊,你再说她就要害羞了。”
等到夜色愈浓,街上的行人也更多了,成双成对十分惹眼。
楼漪知道韩拾许久未归,和小满应当有自己的话要说,便找了个理由去其他地闲逛,留下二人相处的时间。
走了许久,小满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停住,仰头看着挂在高处的那个兔子灯。
“你想要这个?”
小满又不看了,摇头道:“不想要。”
韩拾已经伸手取下,也不顾她拒绝,将钱递给小贩,然后将灯塞到她手里。“你这眼神分明就是想要,干嘛说不想呢?想要的东西就拿着。”
纸糊的兔子灯略显粗糙,却也笨拙可爱,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盈盈明灯挂了满街,好似没有尽头。
楼漪是外人,有些话在她面前不好说,可如今只剩他们二人了,却依旧不知从何说起。
春日里,在伞下的轻轻一吻,他不知如何说起。
而同样的,关于太子,小满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京城的月老祠我还没去过呢,小满可愿意陪我去一次?”
听到月老祠,小满眉心一跳,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好。”
天色更晚些,就起了凉风。
彩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月老祠中有绸缎被风吹着,相互拍打的声音。
还未真正踏入,浓郁的香火气便被冷风送到她鼻尖。
小满不知怎得,脚步忽然就停下了,不想再往前走。
“韩二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韩拾也停下,了然一笑。“我也是,想了好久,还是在这里说好了。”
半年多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无论是朝堂变动,姜家的没落,还是周攻玉与她的关系,江若若和周定衡的赐婚,韩拾都从信中看到了。
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像他在边关经历的刀光剑影,数次身陷险境死里逃生,这些都是薄薄的一张信纸无法承受的重量。
“你如今在东宫,可有人欺负你?太子殿下他……他人怎么样?”韩拾顿了一下,压住苦涩之意,才将这句话完整说完。
离开京城时想问的话,等再回到京城,已经说不出口。
小满攥紧手中的兔子灯,眼睫颤了颤,缓缓点头。“太子待我很好,没人欺负我。”
“关山迢递,书信总是要很久才能送到。月前收到的信中,说你被人下了蛊毒,是太子一直在用血为你化蛊……那如今,你的身子可好些了?”韩拾说起这些,才觉得是如此无力。
在军中,其实他也收到了姨母的信,除了对因他任性妄为而长篇大论训斥了他一通外,便是有关于小满和太子的事。
太子是君,他是臣。
“比从前已经好了许多,大夫说我会好起来,书院虽然时不时会遇到麻烦,但都不是什么大事,一切都还好。”小满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地就听不见声了。
韩拾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到几声极为压抑的啜泣。
他无奈地叹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好端端地哭什么?”
“韩二哥……没有想问的我的吗?”
在走近月老祠,看到飞舞的红绸时,她便更加清晰地明白自己心里是怎样想。
韩拾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无论她做了哪一种选择,最后都要辜负他的心意。
这世上她最不希望看到韩拾伤心难过,可她又无法避免要做出这些让他难过的事。
“有啊”,韩拾强撑着让自己用轻松的语气说话。“我还不知道你以后想去什么地方,还会不会再给我写信。虽然我的字写得不怎么样,但是也勉强能看吧,你可莫要因此而不愿回信了。”
小满的眼眶无可抑制地酸涩,眼前的灯光人影也被泪水氤氲到模糊。
“韩二哥不会不理我吗?若我让你不高兴了,你会不会从此讨厌我,不想再见到我?”
韩拾见她哭,心口处像是有块粗粝的石子不断磨着,疼得并不强烈,却足以让他无法维持故作愉悦的笑意。
“那小满会吗?若是我让你不高兴,把你弄哭了,你日后可会讨厌我?”
小满摇头。“韩二哥永远都是韩二哥。”
“那便是了,小满也永远是小满。”
韩拾说完,小满抬起眼,被泪水模糊的人影清晰后,一眼就望到了他如明星般的漆黑眼眸。
“无论你的心意是怎样,我都不希望你会为此自责。若你真的喜欢太子,我反倒会更加安心,本来有些事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情意更不是。”韩拾说的这番话,小满也听懂了。
他的意思便是说,即便小满没有改变心意,他们二人也是无法走到一起的。无论是因为太子,还是因为彼此的志向与选择。
君臣之间最忌猜疑,他不敢赌周攻玉是个正人君子,也输不起。
在此事上任性妄为,甚至会连累江家和他的姑父。
“你真的喜欢太子吗?”
韩拾问完后,小满垂眼看着手里发出微微明光的兔子灯,点头道:“对不起韩二哥。”
“你要这样想,那也是我对不起你,食言的算我才是。”韩拾苦笑着给她揩去眼泪。“别哭了,不然回了宫,太子还以为谁欺负你,要找人算账。”
他说完,小满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还说:“我不想回去……”
“听话啊,过几日二哥再去找你玩,好不好?”
*
两人在外耽误的时间差不多了,韩拾找到楼漪要送小满回宫。
明灯照耀下,小满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
楼漪轻飘飘地看了眼韩拾,欲言又止。
韩拾知道她肯定在心中唾弃他把小姑娘惹哭了,倒也没反驳,随口说了句:“对了,你不是医术高超吗,小满她身子一直不好,身子还有残余的蛊毒,如今还在让人以血化蛊呢,你帮忙看看什么时候能好。”
“什么蛊?再说的详细些。”楼漪听着觉得不对,便问道。
小满想起自己自己衣服里还有上次出宫带着的药方,顺手拿出来递给楼漪,然后说起了自己身上的蛊,和太医对她的叮嘱。
楼漪越听,眉心皱得越厉害,韩拾看出不对,也有些慌乱,忙问道:“你这幅表情是做什么?她身子怎么样了,可别吓我?”
小满也有些发虚,等着楼漪开口。
“此蛊确实有压毒之效,但我方才观你脉象,身子已是无恙,说明蛊毒已解,且此蛊不需要用人血来化蛊,只是要服药消解,你给我的方子,也只有补气血的效用。”楼漪说完,看到小满听到自己身子无恙,非但没有开心,反而露出一种称得上恼怒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补充道:“我行医六年,小满姑娘若信不过,也可以再去问问旁的大夫,便是有所出入,也不会差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