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绿芸眼中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姑母,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求求你,让我去见他!这些年在大魏,只有他待我好,我不能不管他!”
她说着,手上用力,匕首刺进衣衫。
长公主眉心直跳,无奈地叹口气,摆摆手,“你去见他罢。”
朱绿芸大喜,收起匕首,快步走进地牢。
亲兵们面面相觑。
长公主满脸疲惫,思索半晌,拿定主意,嘱咐亲兵:“芸娘既然知道了,那就别让她出来,你们看着她,别让她踏出马场一步。这些天会有变故,断事官应该暂时想不起她,等大军拔营,你们把李玄贞混进随军奴隶里带上,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是。”
亲兵点起火把,照亮牢室,火光打在李玄贞身上,照亮他憔悴的面容。
朱绿芸扑到牢室前,泪如雨下。
李玄贞抬起头,看到阔别已久的朱绿芸,心里百味杂陈。
两人对视了许久。
朱绿芸当初负气离开中原,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回去了,但是再见到李玄贞,那些让她决绝离开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他对她的好。
她泣不成声:“长生哥哥,你怎么流落到斡鲁朵了?我姑母怎么抓住你的?”
李玄贞叹了口气。
说起来话长。
……
几个月前。
李玄贞、李仲虔和亲兵不舍昼夜,赶到伊州,还没来得及探听消息,就被义庆长公主的人关了起来。
原来,义庆长公主担心被断事官猜忌,打定主意让朱绿芸和中原割断全部联系,将朱绿芸身边的亲兵全都打发走了,此前李玄贞安插在朱绿芸身边的耳目也在其中。
两边消息断绝,耳目来不及示警,李玄贞一行人抵达伊州,等于是羊落虎群。
亲兵见面就喝问:“你们是谁?是不是魏国太子派来的?”
为避免暴露身份,李玄贞果断杀死先前带他们进入北戎的细作。细作原先是长公主的人,他一死,长公主的亲兵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当时朱绿芸又被送去王庭了,没人认出他们,只能关押他们。
那时伊州局势动荡,长公主的亲兵看管不严,李玄贞、李仲虔几人杀了亲兵,逃出伊州。
由于细作已死,他们只会一点粗浅的胡语,语言不通,又有追兵在后,死伤了几个人,没时间慢慢打听消息,二人商量过后,决定直奔海都阿陵的领地,李瑶英肯定在他的营地里,他们可以先潜入其中,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几日后,几人找到海都阿陵的领地,刚刚换上牧民的衣裳准备混进去,天边传来雷鸣般轰响,一队军容齐整的骑兵突然杀了过来,摆开阵型,将营地包围。
号角呜呜吹响,为首的将官朗声道:“我等奉大王子之命接管海都阿陵的领地,所有人放下武器,不得抵抗,否则,格杀勿论!”
说完,数十个弓箭手策马飞驰而出,在马背上弯弓搭箭,万箭齐发,把营地里十几个准备骑马冲出重围的北戎人射成了刺猬一般。
李玄贞、李仲虔对望一眼,意识到他们很可能卷入了北戎几位王子的纷争当中。
海都阿陵的部下不愿束手就擒,哇哇大嚷,很快集结人马开始反击,和大王子的人展开搏斗,双方立即厮杀,整个营地都在颤动。
李玄贞和李仲虔心急如焚,趁乱进入营地,寻找李瑶英,一无所获。
眼看战斗快要结束,海都阿陵的营地即将失守,两人当机立断,带着亲兵提刀砍杀北戎士兵,救下海都阿陵的一个汉人部下,带着他冲出重围。
“文昭公主在哪里?”
李仲虔一刀划破汉人部下的胳膊,问。
汉人部下吓得面如土色:“文昭公主?是那位王子从叶鲁部抢来的魏国公主吗?”
李玄贞面色阴冷:“没错,就是她,海都阿陵把她关押在哪里?”
汉人部下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文昭公主被关在哪里!她和叶鲁部的俘虏关在一起!王子很喜欢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文昭公主,只求两位好汉饶我一命!”
大王子夺走海都阿陵的领地后,开始大肆捕杀海都阿陵的部众,两人担心李瑶英被波及,来不及再试探,只能先相信那个汉人部下。
他们一边躲避大王子的抓捕,一边赶路。
期间,李玄贞盘问汉人部下,发现他对李瑶英怎么流落到叶鲁部、怎么被海都阿陵抓走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胆小如鼠,十分怕死,应该没胆量撒谎,渐渐放下戒心。
三天后,来到另一处营地。
汉人部下告诉李玄贞,海都阿陵去了高昌,不在营地,大王子、二王子、小王子和海都阿陵明争暗斗,海都阿陵很可能死在高昌,现在他的部下都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防守松懈。
李玄贞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闯进去,先在外围侦查。
汉人部下不停催促他们,道:“文昭公主就在这里,我上个月亲眼看到公主牵着她那匹心爱的乌孙马在河边饮水。”
说着,又指着一个在营地外捡羊粪的胡女道,“那位就是文昭公主的侍女。”
李玄贞、李仲虔救人心切,听汉人部下提起乌孙马,心里信了五分,李玄贞认出那个胡女确实像是李瑶英和亲时身边的侍女,更是激动得双目发红。
等进入营地以后,李玄贞冷静下来,突然觉得有些蹊跷:大雪冰封,河水还未解冻,怎么牵马在河边饮水?
刚想出声提醒李仲虔,嗖嗖几声锐响,冷箭呼啸而至,几十个北戎士兵从雪堆后面飞扑而出,围了上来。
对方显然埋伏已久,发冷箭的人是□□手,箭势汹涌,根本没法避开,李仲虔和李玄贞都中了箭,亲兵一刀砍断那个想要抽身逃走的汉人部下的胳膊,护着两人退出营地。
兄弟俩身受重伤,剩下几个亲兵寡不敌众,且战且退,最后还是力竭被俘。
汉人部下没了一条胳膊,疼得满脸是汗,狞笑:“阿陵王子说过,来救文昭公主的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拿下!你们几个非富即贵,看你们的年龄和身手,你们当中一定有一个是文昭公主的亲兄长李仲虔。抓到李仲虔,就等于抓到文昭公主!等王子回来,大功一件!”
李玄贞睚眦欲裂,从汉人部下的话里听出了李瑶英真正的下落:李瑶英不在这里!海都阿陵设下陷阱,想要以李仲虔来威胁李瑶英!
汉人部下把几人扔进羊圈关了起来。
李仲虔之前受伤,还没好全,箭伤又引发旧伤,伤势沉重,李玄贞束手无策。
不一会儿,草草包扎了伤口的汉人部下带着胡女来到羊圈,指着李玄贞几人,问:“你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哪个是李仲虔?”
李玄贞心头沉重,他去叶鲁部的时候,见过这个叫塔丽的胡女。
不想,塔丽眯着眼睛,一个接一个仔细端详他们,怯怯地道:“奴都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汉人部下冷笑着离开。
李玄贞以为塔丽不记得他了,可塔丽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大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
夜里,塔丽给几人送饭,看着凤目浓眉的李仲虔,道:“公子一定是文昭公主的亲兄长,我在长安的时候,常听王府的人提起您,公主说过,不管她流落到哪里,公子一定会来救她……”
说到这里,她皱眉看一眼李玄贞,像是很纳闷他这个送公主出嫁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李玄贞不语。
李仲虔汗水淋漓,不顾疼痛,挣扎着坐起身:“你认识明月奴?她在哪儿?!”
塔丽小声说:“公子,您别担心,文昭公主现在很安全,她在王庭,受佛子庇护。”
李玄贞猛地抬起头,瞳孔收缩。
李瑶英在王庭?
她怎么会认识那个他想与之结盟的僧人君主?
不等他细问,塔丽警惕地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公子,阿陵王子对公主势在必得,佛子昭告各国,说公主是他的摩登伽女,阿陵王子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断事官给他出了主意,教他派人封锁消息,引诱公主的亲人来救她。王子知道公主唯一在意的人就是公子,布置了天罗地网,只等公子上钩。”
李仲虔昏昏沉沉,听到她说李瑶英现在很安全,其他的一句都没听进去。
李玄贞听得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他问:“海都阿陵现在在哪里?”
他们必须在海都阿陵回来之前逃出去。
塔丽摇摇头:“没人知道阿陵王子在哪里,现在局势很混乱。公子,你们得尽快逃出去,王子一定会拿你们威胁文昭公主。王子的部下曾经随他去汉地,肯定有人认得你们,等他们找到能认出公子的人,你们就逃不掉了。”
说完,她匆匆离开。
李玄贞靠在墙上,看着重伤的李仲虔,闭了闭眼睛,吩咐自己的亲兵。
“海都阿陵深不可测,我们得想办法尽快离开此地,我会寻找时机制造混乱,你们趁乱带着李仲虔逃出去,去王庭。”
亲兵忐忑不安,问:“那殿下您呢?”
李玄贞拔出胳膊上的铁箭,闷哼一声,面不改色,凝望羊圈外的夜色。
“李仲虔要是死在这里……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李瑶英说过,为了李仲虔,可以和他同归于尽。
那时,李玄贞只当李瑶英说的是气话。
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他下意识里觉得,等李仲虔死了,她无依无靠,终究会认清现实……
然后呢?
后面的事情其实他根本没有认真思虑过。
母亲临终前的遗言有千钧重,一直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他想着要尽快除掉李仲虔,却不愿去思考李仲虔死了以后该怎么处置她。
杀了她?
折磨她?
还是关着她,强迫她低头?
李玄贞不愿去想,仿佛只要谢贵妃和李仲虔死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似的。
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会对她心软,是在襄州的时候。
那晚,魏军打了胜仗,庆功宴上,一身僮仆装扮的李瑶英出现在李仲虔身边,乖乖地跪坐,手里给哥哥斟酒夹菜,一双修长的眼睛却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其他人不知就里,李玄贞一眼就认出她,心中冷笑。
她不喜欢束缚,在赤壁的时候就经常打扮成富家小郎君去渡口玩耍,不愧是李仲虔的妹妹,果然爱胡闹。
席中,舞伎突然亮出武器,意欲刺杀李仲虔。
李仲虔喝得半醉,没有察觉危险,李玄贞冷眼看着,想象着李仲虔血溅当场的情景,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充溢在心头。
他巴不得李仲虔死,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然而,下一刻,他浑身发冷,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的佩剑。
李瑶英毫不犹豫地扑到了李仲虔身上,她不懂武艺,只是个连长案都抬不起的小娘子,却在看到舞伎手中短刀的那一刻,想也不想,那么果断、那么坚定地挡在她兄长身前。
短刀斩下,砍在了她身上。
衣衫被刀刃划破的声响清晰无比。
一瞬间,李玄贞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浑身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炸得他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他拔剑而起,飞也似地扑了过去,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舞伎已经死在他剑下。
而李仲虔虽然还半醉,却在感觉到杀气的一刹那,出于本能地抱着李瑶英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那一刀。
席上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踹开舞伎的尸首。
李仲虔酒醒了大半,勃然大怒,翻身而起,抱着晕厥过去的李瑶英匆匆离开。
李玄贞站在原地,满身是血,周遭的杂乱,他置若罔闻。
他看着李仲虔怀里双眼紧闭的李瑶英,手中长剑铿然落地。
李仲虔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让她出事,虽然反应慢了一拍,那个舞伎还是没法得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多事?
假如当时他清醒过来,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李瑶英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磨难。
现在李仲虔为了救她来到北戎,假如就这么死在北戎了,日后李瑶英知道真相,说不定会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会恨他一辈子。
胳膊上血流如注,伤口钻心一样疼,李玄贞闭上眼睛,道:“我这人命大,没那么容易死,李仲虔没我命硬,你们不用管我,先带他离开。我引开他们。”
而且……他落在海都阿陵手里,威胁不到李瑶英。
她不在意他的死活。
亲兵们对视一眼,长叹一声,小声应喏。
☆、北戎部分
羊圈泥泞潮湿, 堆满粪土,脏臭不堪。
天亮之前, 塔丽再次给李玄贞几人送来食物、马奶、毡布, 还有珍贵的伤药。
“营地的战马在西北角的方向,看守很严。你们离开的时候往东南边走, 那里有几匹生病的小母马,看守的人很少,那几匹马已经养好了, 速度很快。”
塔丽离开前,想起瑶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公子,文昭公主说过,北戎王室争斗不断,王子之间勾心斗角, 阿陵王子不是北戎人, 和其他王子隔阂很深。你们逃出去以后, 尽量去其他王子的领地。”
李玄贞点头记下,几人挣脱开皮绳,把所有伤药给了李仲虔, 为他包扎好。
所有人在泥坑里打滚,让身上沾满泥浆和粪便, 以遮掩气味, 北戎人的营盘养有嗅觉灵敏的猎犬。
满天星辰,苍穹寂静下一片冰天雪地。
李玄贞靠在栅栏上,耐心地等待时机, 他知道深夜到凌晨那段时间值夜的士兵交接,正是最松懈的时候,那个时候趁乱逃跑的把握最大。
半夜,李仲虔清醒过来,凤眼扫视一圈,挣扎着坐起身,扎紧身上的伤口。
“你还能动?”李玄贞冷淡地问。
“放心,我死不了。”李仲虔面无表情地勒紧纱布,浑身肌肉发颤,脸上却神情麻木,仿佛丝毫没有痛楚,暗夜中,凤眼里有种近乎兽类的阴沉冷芒,“没找到明月奴,我这口气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