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已久,他第一句问的是别人,难道李瑶英比他的安危还重要吗?
李玄贞顿了一下。
他想问朱绿芸:七娘过得好不好?
胖了,还是瘦了?
困在北戎的这段日子,他一次次被围追堵截,七娘当时该是多么绝望无助?
他原本不用问得那么急切,可是一想到朱绿芸前不久见过李瑶英,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芸娘,我对不起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朱绿芸走了出去。
李七娘是他的妹妹,他关心她,合情合理。
他来北戎可能是为了国事。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
朱绿芸在马场住下了。
长公主悬心吊胆,生怕她哭哭啼啼闹着要和李玄贞回中原,没想到她每天安安静静的,没有吵闹,暗暗松口气。
塔丽每天为李玄贞送饭,告知他李仲虔的伤情。
朱绿芸也每天去看李玄贞。
李玄贞没再向她打听李瑶英的事。
这日,长公主的丈夫断事官回帐,长公主心中不安,吩咐亲兵看好朱绿芸。
断事官没有察觉到妻子心事重重,只随口问了句朱绿芸是不是回来了。
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断事官公务繁忙,心里暗暗思量,她得尽快找机会把李玄贞这块烫手山芋送出去。
断事官叮嘱长公主:“最近你们都待在帐子里,不要四处走动。”
长公主心中一凛,答应一声。
断事官取了几件衣物,匆匆离开,前往大帐。
……
前段时日,北戎乱成一团,瓦罕可汗差点命丧伊州,险象环生。逃到斡鲁朵后,他将计就计,一面稳住局势,一面调兵遣将,把叛乱的贵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顺手吞并了十几个趁乱起事的部落,之后放出消息,让王庭以为他已身死,引诱王庭来攻打。
等了一个多月,王庭边境守军规规矩矩,不论北戎怎么挑衅或是示弱,他们一概不理会。
断事官提醒瓦罕可汗:“大汗,王庭佛子向来行事谨慎。”
瓦罕可汗冷哼一声,道:“佛子是谨慎,可王庭那些豪族个个狂妄,前几年我们占领浮土城,截断商道,那几个经营商队的豪族损失了不少,一直不甘心,叫嚣着要带兵夺了浮土城,这几年不是佛子压着,那几个豪族早就动手了!现在局势对他们有利,他们绝不会这么老实!”
断事官想了想,道:“也许佛子不许他们出兵。”
瓦罕可汗大失所望,难不成佛子看出一切都是圈套?
他心里失望,面上却不露出,等局势稳定,召集所有儿子来斡鲁朵议事。
……
这几天,接到诏令的王子和王室族亲陆续赶到斡鲁朵。
断事官看出瓦罕可汗要解决大王子他们和海都阿陵之间的争端,心里七上八下,和海都阿陵商量对策。
海都阿陵苦笑道:“大汗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大不了我给大王子他们当奴隶,忍下这口气,他日,我再讨回来!”
断事官赞赏地点点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王子是非凡之人,草原上的雄鹰,狼的子孙,也当能忍常人不能忍,王子切记,千万不能顶撞大汗。”
是夜,斡鲁朵宵禁,营地最外围一片沉水寂静。
王子们奉诏觐见,到了牙帐前,护卫要求所有人交出武器。
众人对望一眼,骂骂咧咧地解下佩刀、匕首,一片钝物落地声响。
护卫一个挨一个搜查众王子,掀开毡帘。
瓦罕可汗的大帐是其他人毡帐的几倍大,地上铺了毡毯,四角设灯架,十几枝火炬熊熊燃烧,帐中灯火通明。
身披虎皮大氅的瓦罕可汗坐在以皮革包裹的王座上,锐利的双眼冷冷地扫一眼儿子们,目光威严。
火光猎猎,气氛沉重。
瓦罕可汗看向被排挤在外的海都阿陵:“阿陵,你意图刺杀金勃,知不知罪?”
海都阿陵忙越众而出,高大的身躯跪在可汗脚下,顺从地道:“我知罪,请大汗责罚。”
大王子几人鼓噪道:“他犯了死罪!”
“对!要不是他刺杀金勃,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部落怎么敢发动叛乱?这一切都是他害的!父汗,阿陵犯了死罪!”
“把他流放到萨末鞬去!”
喧嚷声中,瓦罕可汗气定神闲,看向叫嚷得最起劲的三儿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置阿陵?”
三儿子想也不想,道:“应该砍了他的脑袋!”
另一个王子附和道:“那太便宜他了!把他绑在马身上,让马拖着他跑,拖死他!”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姿态恭敬,一动不动,脸上满是愧疚之色。
瓦罕可汗一语不发,等儿子们说完了,冷笑,“阿陵刺杀金勃,论罪当死……”
众王子们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瓦罕可汗话锋突然一转,“那你们呢?”
王子们一愣。
瓦罕可汗猛地拍一下扶手,怒视众人:“你们之前设下陷阱,想要杀了阿陵,知不知罪?”
王子们面面相觑。
瓦罕可汗扫视一圈,“神狼的子孙,宁可拿着刀英勇地死去,也不会退缩畏惧。你们身为王子,用这种小人手段谋害兄弟,是狼族的耻辱!”
“假如阿陵必须被处死,你们呢?”
王子们牙关咬得咯咯响,含恨跪下,神色依然有些不甘。
瓦罕可汗长叹一口气,眼帘抬起,“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狼的血。”
摇晃的火光映在他苍老的面孔上,他浑浊的双眼放出几缕一样的神采。
“我们的祖先从深山冰原里而来,部落曾经深受饥馁之苦,一到冬季,食物断绝,族中老弱成群死去。我小的时候,部落被欺压凌辱,男人为其他部落充当奴隶,女人被他们肆意侮辱,我的母亲因为没有一件能够蔽体防寒的衣物,生下我的弟弟后,在一个冬夜活活冻死。我和我的兄弟历尽九死一生,才终于壮大部落,一统草原,让族人可以吃饱穿暖,拥有最丰美的牧场,占有最肥沃的土地,挑选最能生养的女人。”
“别人都说我们是野蛮的蛮子,嘲笑我们粗野不化,可是他们深以为傲的文明没办法阻止我们的侵入,他们的战士抵挡不了我们英勇的铁骑,他们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对我们俯首称臣。”
“草原肥壮的牛羊,高大的骏马,黄沙之间的富饶绿洲,流淌着金子的东方……这些都将是我们的猎物,汗国铁骑马蹄所踏之处,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火炬摇曳,夜风拍打毡帐。
瓦罕可汗坐在漆黑王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们。
“我虽然年老,可我还能领兵作战,我要带领我的子民继续征伐,只有死亡才能拦住我的脚步。”
“你们呢?你们正值壮年,骄奢淫逸,坐享其成,狩猎,和龟兹胡姬歌舞,饮酒作乐,还没有为汗国的壮大立下功劳,就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等着登上王座。”
他一句一句,语调平淡,好似闲话家常。
听在大王子们耳朵里,却似轰雷炸响,他们羞愧地低下头,匍匐在地毯上,不敢吱声。
瓦罕可汗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你们以为登上王座就能号令所有部落吗?”
“愚蠢!”
“我们是一群狼,想要当头狼,必须经过一场严酷的厮杀。汗国由一个个部落组成,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酋长,而我是众汗之汗,所有酋长中的酋长。我活着,其他人不敢妄动,我死了,他们就会亮出爪牙,撕咬你们的血肉,你们这群蠢货,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看看你们,伊州被其他部落围攻的时候,你们中的哪一个能力挽狂澜?如果当时我死了,你们的尸骨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
“想要坐稳汗位,不仅要压制内部的对手,还得应付外敌,你们谁有把握能战胜王庭佛子?”
儿子们面红耳赤,不敢辩驳。
瓦罕可汗深深地吸口气,眼神示意身边的亲随。
亲随从箭囊里抽出十几支箭,交给众王子。
王子们不明所以,直起身,一人接了一支羽箭在手里,齐齐望着瓦罕可汗。
瓦罕可汗道:“折断它。”
王子们应是,手上用力,咔嚓数声,掰断了羽箭。
瓦罕可汗朝亲随点点下巴。
亲随拿出一捆羽箭,放在绒毯上。
瓦罕可汗道:“你们一个个上来,看谁能掰断这捆箭。”
儿子们望着地上那捆羽箭,明白过来,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朝海都阿陵看去。
瓦罕可汗语重心长地道:“单箭易断,众箭难折,你们是骨肉兄弟,阿陵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若能团结一致,何愁汗国不能壮大?到时候,东到大海,西到山岭,都是你们的领地!你们若自相残杀,这些折断的箭,就是你们的下场!”
儿子们心有所悟,双目含泪,跪地叩首道:“父汗教训的是,儿子们知错了!从今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不会犯糊涂!”
瓦罕可汗双眼微微眯起,目光在每个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摆摆手。
“从此刻起,你们兄弟间的胡闹一笔勾销,以后你们要团结一致,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是神狼的子孙,不要让你们的子孙蒙羞!”
“谁再敢对兄弟下毒手,我亲自处决他!”
众人沉声应是,赌咒发誓一番,告退出去。
瓦罕可汗道:“阿陵留下。”
海都阿陵身形一僵,爬到可汗脚边,流泪道:“大汗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若杀了我能平息众位王子的愤怒,我愿自我了断,以报大汗的抚养之恩!”
瓦罕可汗低头看他,挑了挑眉。
“阿陵,我的儿子都不如你,他们要是能像你这么能屈能伸,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海都阿陵冷汗涔涔。
瓦罕可汗靠在王座上,淡淡地道:“阿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已经一统草原,为什么还要向西进发?我一再输给王庭佛子,为什么还是执迷不悟,坚持要攻下王庭?”
海都阿陵斟酌着道:“因为王庭富庶。”
瓦罕可汗摇摇头:“不,我之所以攻打王庭,是因为我没有选择。”
海都阿陵怔住。
瓦罕可汗叹口气,“我们是马背上的部落,我们不会耕种粮食,织不出精美的布匹,不懂经营生意,没有富庶的国都。食物吃完时,我们去抢夺,去逼迫其他部落交出他们的粮食,我们以武力征服,要求他们供养我们的部族,少年长成男人时,去其他部落抢夺女人当他的妻子。这些年我们征服了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所向披靡,但是我们不懂怎么治理一个国家,更无法支撑一个强大的帝国。”
现在的北戎看似强盛,其实危机四伏,王室内部矛盾重重。
所以这一次才会有贵族的叛乱。
“阿陵,缓和矛盾、度过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去征伐,就像狼一样,必须不停地捕猎才能生存,一旦他失去爪牙,他就离死亡不远了。”
瓦罕可汗俯身,看着海都阿陵。
北戎想要继续壮大,继任大汗的人必须充满斗志,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眼光长远。
他的儿子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即使他们登上宝座,也会死在贵族争斗之中。
瓦罕可汗拍拍海都阿陵的肩膀:“阿陵,你想当大汗,目光一定要长远,不要和金勃他们一般见识,你注定是头狼,是雄鹰,他们以后会追随你,忠于你,和你一起将汗国壮大,将来,你的名字一定会传遍整个草原。”
海都阿陵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双眼发红,肌肉贲张。
瓦罕可汗对他点点头,道:“这一次我虽然镇压了叛乱,但是那些归附的小国都在蠢蠢欲动,想扑上来咬我们一口,粮草所剩不多,我们必须尽快打一场大胜仗才能收服人心。我听说王庭的摄政王苏丹古已死,王庭豪族目光短浅,果然趁机逼迫佛子放权,正是我们再次攻打王庭的大好时机。”
海都阿陵热血沸腾:“我愿为大汗先锋!”
又道,“苏丹古死了,佛子失去臂膀,王庭豪族和他不和已久,佛子想必处境艰难。”
瓦罕可汗冷笑连连,“这些年,要不是佛子,我早就踏破圣城!我倒是真心佩服他。可惜了,他早晚会死在王庭豪族手上,苏丹古武艺高强,死于非命,一定是王庭豪族下的手。”
王庭积弊重重,全靠佛子力挽狂澜,他日后要么死在内斗之中,要么被阳奉阴违的豪族活活拖累死。
海都阿陵叹道:“大汗英明!”
帐中火光摇曳,两人商量怎么偷袭王庭,直至天明。
海都阿陵出了大帐。
迎面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汗水浸透。
断事官说得对,动乱之后,北戎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大汗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稳定人心,他越坦荡,瓦罕大汗越舍不得杀他。
眼下,他必须忍,等大汗老去、他地位稳固的时候,他才能对大王子他们下手。
海都阿陵嘴角勾起,迎着金灿灿的晨曦,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帐篷。
……
很快,大王子、二王子几人和海都阿陵冰释前嫌的消息传遍斡鲁朵。
接连好几天,营盘里的人经常碰见兄弟们凑在篝火前把盏言欢,气氛融洽。
瓦罕可汗欣慰不已,下令大军开拔。
长公主立刻叫来亲兵,要他们把李玄贞混进奴隶里面去。
亲兵去地牢提人,不一会儿,一脸慌张地冲出来:“人不见了!”
长公主大怒,带着人亲自去地牢查看,地牢里果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副镣铐。
“芸娘呢?”
朱绿芸被带了过来,看到空荡荡的牢室,她瞪大了眼睛。
长公主诧异地道:“你不知道李玄贞跑了?不是你帮他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