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察觉到长廊里两个男人的注视,站起身,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以示询问。
昙摩罗伽下巴轻轻点了点。
瑶英走进长廊。
毕娑把线报递给她,她一张接一张飞快看完。
昙摩罗伽道:“海都阿陵还活着,依旧受瓦罕可汗信任。”
瑶英点点头。
毕娑一直看着她,见她反应平静,微露诧异之色,“公主早就猜到了?”
瑶英笑了笑,道:“海都阿陵没那么容易失势,将军不用担心我,我没指望几次挑拨离间就能除掉他。”
她和李玄贞周旋了几年,面对那么一个不管落到什么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的对手,她都能心平气和,海都阿陵依然受瓦罕可汗重用打击不了她的意志。
瑶英抬起头,迎着毕娑同情怜惜的目光,道:“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想要彻底打败他,只能是在战场上。”
海都阿陵命硬,一次杀不了他,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
毕娑心头一震,注视瑶英良久,笑着点头。
瑶英朝昙摩罗伽看去,“法师叫我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昙摩罗伽步下石阶,示意瑶英跟上他。
☆、佛子抽笋(修)
瑶英跟上昙摩罗伽。
毕娑缀在她身后。
昨晚一夜寒风, 庭前铺满松软积雪,三人走过雪地, 脚底一阵嘎吱嘎吱的细响。
昙摩罗伽步履从容, 走得不快,不过他身姿挺拔, 长腿一迈,袈裟猎猎,转眼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瑶英快步跟上他, 突然觉得脚上一沉,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低下头,发现长靴有一半陷进积雪里。
最近天气转暖,积雪不像寒冬时冻得那么结实。
瑶英试着抽出自己的长靴, 试了几下, 还是不能动弹。
毕娑紧跟在她身后, 见状,忍不住哈哈笑出声,走上前, 边伸手扶她,边笑道:“公主别急, 我来帮你……”
他朝瑶英伸出手, 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雪白袈裟闪过,笑容微微一僵。
瑶英抓着自己的长靴拔了好几下,身子微晃, 有些站不稳,身前有两道阴影罩过来,她抬起头,下意识伸手,轻轻拽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袖摆。
三人都没作声。
毕娑垂眸,目光落在瑶英纤长的手指上,眼神有些异样。
瑶英也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微微发虚,慢慢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清冷淡然的目光。
他站在她面前,面孔清俊,丰神俊朗,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气度出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情急之下抓住的是他的衣袖。
袈裟上有精细的金纹,从指腹划过,微微刺痒。
瑶英回过神,朝昙摩罗伽抱歉地笑笑,正要松开手指,他手臂轻轻抬起,示意她别放开。
她会意,紧紧抓着他的袖摆,借力把自己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像抽竹笋一样……”
瑶英轻笑,松开手,拂去靴沿的雪花。
昙摩罗伽没说话,等她站稳了,转身走开。
瑶英跟上他,看身旁毕娑一脸茫然的样子,问:“将军没见过竹笋吗?”
毕娑朝她笑了笑,摇摇头,道:“没见过,常听人说汉地辽阔,地大物博,汉地有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公主离家这么久,一定很想念家乡吧?”
瑶英想起和王庭相隔万里之遥的故土,心头惆怅。
毕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昙摩罗伽的背影,嗓音拔高了些,道:“我惹公主伤心了,公主别难过,现在北戎局势混乱,公主的亲人说不定已经找了过来,相信再过不久,公主一定能回到家乡,和亲人团圆。”
瑶英点点头,“借将军吉言。”
三人穿过庭院,步上石阶,近卫挑起毡帘,昙摩罗伽走了进去,指指案上一封卷起来的兽皮纸:“毕娑,你把这个送去大营。”
毕娑猛地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脸上神情僵硬。
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毕娑不敢说什么,暗暗叹口气,沉声应是,拿着兽皮纸离开。
昙摩罗伽看向瑶英:“坐。”
瑶英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波斯绒毯,迟疑着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长案边。
瑶英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盘腿坐下。
角落里的火盆烧得艳红,发出毕剥轻响,帐中温暖如春。
昙摩罗伽从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瑶英。
瑶英接过信,看到上面隽秀的汉字,微露惊讶,拆开一看,脸上浮起笑容:“是蒙达提婆法师写来的信。”
蒙达提婆离开王庭后,先向西走,到了康国后再往南,从活国、鹤悉那、犍陀罗回天竺,信是他在活国的时候写的,说了些路上的见闻,给她报平安。
瑶英很快看完了信。
“蒙达提婆一切都好,他还问起法师的身体,叮嘱法师服药时务必要当心,别太依赖丹药。”
昙摩罗伽颔首,道:“蒙达提婆在活国时遇见毗罗摩罗的国王,托他们送信,信是天竺使团带来的。使团中有一位精通药理的天竺医者,蒙达提婆请他来王庭。”
瑶英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他是来给法师看病的?蒙达提婆请他来,肯定是因为他能医治法师!”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
瑶英跪坐于长案前,迎着他的视线,脸上满盈着惊喜期待之色,一双明眸,水光潋滟。
她很少露出这么高兴的情态。
而她此刻这么高兴,全然是为了他。
昙摩罗伽不语,手指轻拂持珠。
瑶英两手一拍,笑盈盈地道:“法师的祈福果然灵验。”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祈福?”
瑶英看着他,点点头,笑着说:“今天早上在大殿,法师为百姓诵经祈福,我心里想,如果佛陀真的能显灵,最该得到福佑的人应该是法师才对,法师点到我时,我正想着要是蒙达提婆能早日找到医治法师的办法就好了……”
“没想到天竺医者就来了。”
瑶英眉眼弯弯,颜若舜华。
昙摩罗伽望着她,纹丝不动。
炭盆里爆出几点细响,一室暖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何不为自己求福佑?”
瑶英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当时没想起来……”
说着,视线落到一旁的鎏金香杖上。
“下次法师祈福,我再去参拜。”
她随口道,想起一事,好奇地问,“对了,法师拿香杖在我头上点一点的时候,念了什么?”
他念诵经文大多是用梵语或者胡语,韵律优雅,她没听懂,也听得入神。
昙摩罗伽道:“经文。”
瑶英摇头失笑,不问了。
昙摩罗伽静坐着,忽地问:“公主可有想过入佛门?”
瑶英一颤,双眼瞪大,惊愕地连连摇头,笑道:“我不像法师这般高洁,我舍不得俗世红尘,贪,嗔,痴,我一个都戒不了。”
说着,朝他一摊手,神情俏皮。
“光是每天背诵经文,我就很头疼了。”
而且她离不得荤腥。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手指摩挲持珠。
今早,殿前供奉佛陀,沉香浓郁,虔诚的信众挤满大殿,一个接一个上前,接受他的祝福。
这样的法会他主持过很多次,男女老少,黄发垂髫,胡人汉人,在他眼中,全都面容模糊,不分贵贱,没有分别。
然而,当她突然出现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艳明媚的面孔。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清澈双眸倒映出他,仿佛和其他信众一样,敬仰他,崇拜他,虔诚恭敬。
当时,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念的不是平时祝祷的经文。
他念的是:
愿你无病无灾。
愿你平安喜乐。
愿你智慧增长,消除烦恼。
愿你心想事成,早日回到故乡。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将回归故土,此生再无流亡奔波……
这一世,你不会再踏足万里之外的雪域,更不会再踟蹰于这座沙漠中的绿洲。
昙摩罗伽祝福过很多人,生者必灭,合会必离,盛必有衰,众苦流转,无有休息,常为诸苦所侵,人们寻求佛法的庇佑,就是要摆脱诸苦,他教化百姓,为众生祈福时,心中想的是民众在乱世之中遭受的种种苦楚。
对着瑶英的时候……他想的是她的痛苦。
他想要她平安喜乐,还想……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手指握住持珠。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近卫在帘外通报:“王,天竺医者来了。”
昙摩罗伽睁眼,松开持珠,脸上已经恢复一派淡然,唔一声。
“请医者进来。”
毡帘晃动,一个长脸薄唇,浅褐色皮肤、浅褐色卷发,身着白袍的中年男人走进屋,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在长案边的瑶英身上停了一停,目不转睛地端详她。
昙摩罗伽道:“这位是文昭公主。”
天竺医者朝她行礼致意。
瑶英还了一礼,侧头去看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看一眼里间低垂的锦帐,点点头。
瑶英本来想告退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像是要自己回避,而且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纳闷他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回去,起身退到锦帐后。
锦帐垂下,隔绝了外面的说话声。
里间也烧了炭盆,帷帐密密匝匝笼着,比外面还暖和,瑶英睡过的坐榻前还放着她用过的书案,上面的纸张、书卷、笔架依稀也都是她上次用过之后的样子。
她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卷书,翻了一会儿,发现夹着签子的书卷正是她看到的地方。
锦帐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昙摩罗伽和僧人改成以梵语交谈。
隔了几层幛幔,瑶英听不清,也听不懂,翻了一会儿书卷,百无聊赖,提笔铺纸,伏案泼墨。
她手上涂涂抹抹,画得入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昙摩罗伽唤她的声音。
“文昭公主。”
简简单单四个字,音调清泠,语气平淡,似玉石相击,又像幽泉汩汩流动。
瑶英放下笔,走出里间。
天竺医者还没走,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打量她许久,回到长案边,用梵语低语了几句。
昙摩罗伽听他说话,目光一直停留在瑶英身上,点点头。
天竺医者脸上露出喜悦之色,行礼不迭,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大串话。
瑶英有些茫然。
昙摩罗伽叫来缘觉,吩咐:“送公主回去。”
缘觉应是,送瑶英回院子。
等瑶英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问天竺医者:“有几分把握?”
医者想了想,道:“王昨日让人送来公主的所有药方和脉案,小人和几位医官都详细看过了,小人在宫廷当值多年,正擅长这种症候,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今天见了公主,小人虽然不敢夸口,但是看公主的神采,她的病症并不难治,公主先天不足,这些年调养得当,已经好转了不少,只需再加以调理,必能身体强健,消除病痛,不必再每个月受散药之苦。只要王吩咐,小人必定尽心尽力为公主诊治。”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以后要劳烦医者。”
天竺医者忙称不敢,悄悄抬眼看他,觉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小心翼翼地问:“鄙国的曼达公主自小崇信佛法,此次曼达公主奉国王之命前来参拜,王可否允许曼达公主来王寺礼佛,为鄙国百姓祈福?”
昙摩罗伽颔首。
天竺医者悄悄松口气,他答应为那个汉地的文昭公主诊治,就是为了替曼达公主求一个接近王寺的机会。
自从曼达公主来到王庭,虽然王庭礼官客客气气,毫无怠慢之处,但是昙摩罗伽从不露面,公主花容月貌,舞艺出众,曾以一曲天魔舞名震天竺,可是连佛子的面都见不到,一身本事根本无法施展。
得到昙摩罗伽的许可,曼达公主总算有机会为佛子献舞了。
天竺医者告退出去,脸上难掩喜色。
身后传来昙摩罗伽的声音:“此事请医者保密,勿要向他人提起。”
天竺医者连忙转身,恭敬地道:“小人记住了,事关公主玉体,小人一定会守口如瓶。”
一个时辰后,毕娑从大营返回禅室:“王,东西送去了。”
昙摩罗伽伏案书写,淡淡地应一声。
毕娑退回门边。
哐当几声响,苍鹰飞回禅室,不停鸣叫,缘觉走进禅室,给角落的火盆添炭,进里间为苍鹰添食添水,看到书案上的摊开的一幅画,咦了一声,捧起画,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王,这幅画好像是公主落下的。”
缘觉脸色古怪。
“中原时兴这样的画技么?”
昙摩罗伽停下笔,接过画纸。
淡黄的画纸上,以简略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几丛竹竿和一个男子的轮廓,男子身形高挑,身着袈裟,手上一串佛珠,正攥着一根矮胖竹笋往外抽。
这幅画线条简单,看似拙劣,倒是颇有意趣,画的人大概很满意,旁边还题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字:佛子抽笋图。
原来她说的像在抽竹笋,说的是这个意思。
让她回避,她画了这个。
昙摩罗伽捏着画纸,嘴角轻轻一扯。
似三生池旁,一枝青莲轻轻摇曳,水面带起一圈涟漪。
若有若无,转瞬即逝。
缘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回头朝毕娑看去。
毕娑和他一样,双眼睁大,也是一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