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朱绿芸摇摇头,神情木然。
  ……
  此时,就在距马场不远的雪原上,李玄贞穿着一身兽皮夹袄,混在搬运毡帐、皮革、铁锅的部族奴隶当中,当有北戎士兵骑马经过、催促奴隶加快动作时,他低下头,压低毡帽,遮住面孔,推动一辆堆满毡布的羊角车。
  羊角车上,李仲虔躺在厚实的毡布之间,低声咳嗽。
  李玄贞跟上北戎士兵,推动小车,撒腿疾奔。
  前些天他观察瓦罕可汗的调兵,怀疑可汗想攻打西边的小国或是部落。
  王庭就在西边。
  李玄贞当时无路可走,干脆躲进牙庭,在长公主那里养精蓄锐,等李仲虔养好伤,他们混入军中,跟着大军出发,不仅能躲过追杀,还不怕再度迷失方向,顺便可以刺探军情,为王庭示警,如果能伺机杀了海都阿陵,最好不过。
  风雪扑面,寒意透骨。
  李玄贞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阵阵热流滚动。
  他要找到她了。
  ……
  千里之外,王庭。
  寒风呼号一整夜,翌日清早,天光放晴,庭前白雪皑皑,艳丽的朝霞斜斜地照在积雪上,熠熠夺目。
  瑶英被窗前的翅膀扑腾声吵醒,赶紧起身开门。
  黑鹰金将军飞扑进屋,抬起脑袋,亲昵地啄了啄她。
  瑶英抚抚金将军,喂它吃肉干,取下金将军带回的信,看完,嘴角勾起,匆匆梳洗一番,踏上长靴,去王寺见昙摩罗伽。
  辰光还早,不过寺里的僧人已经做完今天的早课了。昙摩罗伽出席早课后的祈福,殿前早已挤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认识瑶英的小沙弥让出位置给她,她踮起脚,透过缝隙往里看。
  殿中沉香馥郁,昙摩罗伽身着一袭雪白金纹袈裟,立在佛殿前,手执一柄鎏金香杖,法相庄严,周围僧人簇拥,齐诵经文。殿前翘首以盼的信众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恭敬地朝他行礼,他手中香杖点一点信众,信众激动得浑身直颤,有几个腿软的半天挪不动脚步,被其他人搀扶了下去。
  瑶英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想退出去,在回禅室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身后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身子晃了几下,一头栽进排队等候的信众中,差点跌倒。
  等她站稳时,发觉自己被推到了队伍最前面,殿前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有的愤怒,有的诧异,有的隐隐有厌恶,像是要把她扎成筛子。
  站在角落里维持秩序的般若和缘觉双眼圆瞪,惊讶地瞪视瑶英:公主就不能等等吗?
  瑶英一阵心虚,往旁边让了让,正要退出去,佛殿前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过来。”
  殿里殿外,数十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是佛子第一次开口叫信众上前。
  落在瑶英身上的目光变成了一把把刀子,锋利无比。
  瑶英也愣了一下,转过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昙摩罗伽面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朝他敬礼。
  她步履端庄,花容月貌,态度虔诚,脸上并没有嬉笑之意,敬礼的动作优雅娴熟,周围人看她的目光慢慢缓和了下来。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目光清冽,手中香杖在她额上轻轻地点了一点。
  瑶英抬起头,朝他抱歉地一笑,双眼弯成一对月牙,仿佛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余光看见她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手中的香杖迟迟没有抬起来。
  下一个信众等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敛神,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云淡风轻。
  
 
  ☆、演武场(修字)
 
  瑶英从大殿出来, 般若快步跟上她,双眼一瞪, 面孔一板, 张口就要指责她。
  不等他出声,瑶英飞快地道:“我刚刚是被别人推进去的。”
  推的那一下力道还不小, 显然是故意的。
  般若一愣。
  瑶英指指殿前一眼看不到尾巴的队伍,问:“参拜的信众都是从哪里来的?验查过身份吗?”
  般若摇摇头,道:“这几天寺中宣讲祈福, 要连开五天。王庭百姓,不分贵贱,都可以来王寺参拜。这些人有的是圣城百姓,有的从其他地方赶来,他们几天前就在王寺外面等着了, 不吃不喝, 就为了能瞻仰王的风采, 因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先放进来一些人,没来得及一个一个验看, 不过他们进城的时候禁军应该查过他们的身份……”
  瑶英眉头轻蹙,推她的人会是谁?
  般若看一眼瑶英, 轻哼一声, 道:“公主以后小心些,最好别一个人去王寺外面走动,我知道推你的人是谁。”
  瑶英问:“是谁?”
  般若两手揣进袖子, 目光在瑶英未施脂粉依然如桃花般娇艳欲滴的脸庞上转了转,压低声音说:“王对你如此宽容,王庭百姓早就议论纷纷了,信众都说要想办法把你赶出去,推你的人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你当心些,别以为王惯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瑶英嗯一声,若有所思,道:“我记住了,多谢你提醒我。”
  般若脸上闪过一抹微红,下巴一抬,瓮声瓮气地道:“要不是怕你败坏王的名声,我才不会提醒你!”
  说完,长腿一抬,拂袖而去,姿势僵硬。
  瑶英失笑,立在阶前,睃巡一周,拥挤的人群中无数道冰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等她看过去时,那些人已经挪开视线,藏进人群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看来刚才那一推是信众里对她抱有敌意的人临时起意。
  瑶英退出长廊,转过夹道,在昙摩罗伽回禅室的路上等着。
  一路上,僧人、沙弥和礼佛的信众看到她,目光躲闪,凑到一处窃窃私语。
  瑶英想了想,步下石阶,转出回廊。
  昙摩罗伽的生辰快到了,这几天王寺前殿从早到晚都黑压压一片人头,挤满各地前来参拜的信众,她身份敏感,此时出现在昙摩罗迦身边,肯定会伤害那些信众的感情,影响罗伽的名声。
  法会期间她还是尽量别出现在王寺为好。
  ……
  半个时辰后,祈福法会结束,昙摩罗伽从大殿出来,碧眸淡淡地扫一眼长廊。
  廊道空荡荡的,雪光漫进来,墙上的佛陀说法图壁画色彩鲜妍,佛陀结跏趺坐说法,端庄威严。
  缘觉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纳闷地道:“文昭公主刚刚还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昙摩罗伽不语。
  本就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去,也就没有所谓的“不见了”。
  他握着鎏金香杖,走进回廊,宽大的袈裟衣摆拂过栏杆,扫落一篷新雪。
  回到禅室,仍然没看到瑶英的身影,缘觉有点担心,找僧兵打听:“你们看见文昭公主了吗?”
  僧兵们答道:“文昭公主刚才来了一趟,送来这个。”
  他拿出一封羊皮纸。
  缘觉接过羊皮纸,送到长案前。
  “公主人呢?”
  僧兵道:“公主给了我们这个,好像说要去找阿史那将军商量事情。”
  缘觉眉头一皱,回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看着羊皮纸,面容平静,眸底不见一丝波澜。
  就在缘觉以为他可能没听见的时候,他忽地问:“有没有派人跟着?”
  僧兵怔了怔,道:“王吩咐过,禁官不敢放公主一个人出王寺,派了两个人跟着。”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
  ……
  瑶英换了身骑装,脸上蒙面纱,骑马出了王寺。
  亲兵和两个中军近卫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见了老齐,吩咐了几件事情,回城的路上顺便拜访阿史那毕娑,请他帮自己一个小忙。
  毕娑帮她从北戎讨回嫁妆时,她想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让几个亲兵随不同商队分别去了萨末鞬、天竺、吐蕃,既是想办法送信,留一条后路,也是为打探情况。
  现在商队陆续返回,有的带回她想要的东西,有的半路折回,无功而返。
  瑶英不由得想起从高昌出发的张九他们,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有没有突破北戎的封锁。王庭也有专门打探消息的斥候部队,她想找毕娑打听一下。
  毕娑不在府中,去了演武场。
  他的亲兵道:“每年王的生辰前后会去校场阅兵,届时举行盛大的比武大会,全城百姓都可以去观看。今年将军也要参加比武,所以这些天将军常去演武场和其他人切磋武艺。”
  动乱之后,王庭需要一场盛大的阅兵和比武大会来稳定人心。
  瑶英让近卫带路,掉头去演武场。
  演武场设在城外沙园附近,场地宽阔,地势便利,场外设有席位。
  瑶英赶到演武场的时候,场中熙熙攘攘,蹄声如雷,正在进行一场骑射比赛,身着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女坐在高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场最前面的两匹马,兴致勃勃。
  近卫告诉瑶英,按照惯例,前来朝贡的各个部落和小邦国也会派出勇士参加比赛,为了不伤和气,正式的比武大赛前几天,有些勇士会私下切磋,试探对方的实力。
  瑶英立在台上,朝校场看去。
  场中比赛正如火如荼,南面竖了一排靶子,十几个中军骑士着装的男人身骑黑色健马,手执长弓,如风吹电闪,绕着校场奔驰,在距离靶子百步处时,举臂搭箭,一阵急射,箭箭正中靶心。
  场外欢声雷动。
  不一会儿,台下士兵举旗示意,高声唱出比赛结果,两个肩宽体壮的男人驱马上前,其他输掉比赛的士兵退出校场,两个男人则慢慢退到校场两边。过了一会儿,士兵撤走靶子,只留下一根长杆,有人吹响号角,低沉厚重的呜呜声中,两匹马同时撒开四蹄狂奔,马背上的两个男人丝毫不惧摔落马背,长臂一展,弯弓引箭,连珠射出。
  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的几箭气势雄浑,如长虹贯日,满场都是奔雷之声。箭矢直直钉在长杆上,长杆直颤。
  两人又是平手。
  场边男女齐声叫好。
  瑶英认出场下其中一个男人是毕娑,暗暗赞叹。
  呜的一声,号角声再度响起,两个男人策马疾驰,再次搭箭,和毕娑比赛的男人动作突然一滞,等毕娑一箭射出,他才松弦,嗖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出,疾若激电,正撞在毕娑先射出的那一箭上,两支羽箭落地。
  场外一片哗然。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男人再次搭箭,弓力拉足,一箭稳稳地射中长杆。
  轰的一声,长杆倒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评定胜负。
  台下,毕娑大笑数声,朝射落自己箭矢的对手拱手致意,道:“好臂力!”
  他的对手揭开面罩,露出一张线条硬朗、英气勃勃的年轻面孔,褐色双眸里有几分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赢了将军的人是莫毗多。”瑶英身边的近卫道。
  毕娑输了比赛,脸上并无一丝不快,和莫毗多一起退场,看到等在场边的瑶英,驱马迎上前。
  瑶英和他说了请他帮忙的事。
  毕娑道:“这事我留意过,北戎移帐斡鲁朵,最精锐的几支骑兵在往西移动,东边领地应该放松了戒严,张九他们暂时没有消息。”
  瑶英算了算日子,“没消息也好,北戎这一乱伤了元气,兴许他们趁乱越过北戎边境了。”
  毕娑看她一眼,安慰她说:“他们英勇无畏,一定平安无事。”
  瑶英点点头,“但愿他们能逢凶化吉。”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一道回城,刚进了城门,前方蹄声阵阵,一匹快马飞奔而至,停在两人面前。
  马上的骑手滚鞍下马,朝瑶英和毕娑示意,原来是缘觉找了过来。
  “将军,王令你即刻去王寺。”
  缘觉说完,看一眼瑶英。
  “王说,假如文昭公主也在,请公主一起过去。”
  毕娑和瑶英赶回王寺。
  王寺殿门前仍然熙熙攘攘,两人避开人群,从角门入寺,一起走进通往禅室的廊道。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道急促,一道轻缓。
  他们是一起回来的。
  毕娑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快到禅室时,特意放慢速度,停下来等着瑶英。
  瑶英朝他笑了笑。
  两人并肩踏上石阶。
  长廊深处,昙摩罗伽立在阶前,眼帘低垂,轻抚苍鹰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苍鹰立刻发出不满的叫声。
  昙摩罗伽没有理会它,收回手,袈裟袖摆轻扬,转身侧对着庭院,眼神示意毕娑上前,看苍鹰刚刚送回来的线报。
  瑶英见状,知道自己应该回避,退出长廊,取下面纱,摸出肉干喂苍鹰。
  苍鹰睨了她一眼,拍拍翅膀,飞到了她面前的栏杆上。
  毕娑看完信报,眉头皱起,余光看见瑶英退出去了,心里暗暗点头,上前两步,小声道:“北戎在悄悄调兵,他们是不是按捺不住了,想攻打我们?”
  昙摩罗伽颔首,平静地道:“我已经传令各处加强警戒,王庭和北戎的一战不可避免。”
  毕娑点点头,神色凝重。
  王庭经历一场内部动荡,人心浮动,这一战可能很难打。
  不过,这些年每一次和北戎对战,王庭哪一次是有把握的?每次瓦罕可汗领兵攻打王庭,贵族都吓得腿软,要么忙着转移家财出城避祸,要么哭着跪求昙摩罗伽出城投降,次次拖后腿,现在少了他们掣肘,罗伽才能心无旁骛地对敌。
  毕娑心里的不安很快淡去,想起一事,抬眸,轻声问:“王,这次由谁领兵出征?”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凝望庭前的积雪,道:“你当先锋。”
  毕娑会意,暗叹一声,点头应是。
  他当先锋的话,统帅自然就是摄政王苏丹古。
  两人商量了些出兵的事,昙摩罗伽停了下来,望着长廊外。
  毕娑伸长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心直跳。
  瑶英站在栏杆跟前,正俯身对着苍鹰说话,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庭前皑皑白雪的光华似乎都凝聚到了她身上,肤光胜雪,容色清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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