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由于连年战乱,中原失去河陇,丧失了优良战马的来源,各国军队大多用西南马行军。
西南马适于山地驼运,不过体型轻,个头矮小,负重能力远不如高头大马,驮了水囊干粮弓箭,再不能载运一个身穿厚重铠甲的士兵,所以士兵不能穿甲,只能以皮盾防护。
再者,西南马的体力、爆发力都不足,不能快速行军,不能发动突袭,因此,中原军队不能像北戎骑兵那样以骑兵冲阵。
如此一来,中原组建不起强大的骑兵,行军作战都以步兵为主。
然而只靠步兵,无法夺回河陇,更无法战胜北戎。
瑶英心里暗暗琢磨,海都阿陵的军队日后所骑的战马好像来自其他部落,要是能在他改良军马之前破坏他的计划就好了。
毕娑从赛场下来,看到场边的瑶英,眉头一皱,提醒她:“你看看那边。”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缩进人群里了。
毕娑道:“是毗罗摩罗使团的人,他们这两天在到处打听你的事。”
其他公主都生了退意,唯有曼达公主没有放弃的迹象。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安慰她道:“月底的时候毗罗摩罗使团必须离开,曼达公主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理由留下。公主这些天得提防着他们,到下个月就没事了。”
瑶英点点头。
下午,两人一起回到王寺,缘觉在门口等着,说昙摩罗伽请瑶英过去。
毕娑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阵诧异之色。
“王今天要见文昭公主?”
缘觉点头。
毕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双手握拳。
瑶英正好有事找昙摩罗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对缘觉道:“你等等,我回去取一样物事。”
缘觉应是,站在院外等她。
毕娑没有走,也在一边等着。
缘觉看他一眼,小声说:“将军,王没有召见您。”
毕娑脸上没什么表情,道:“王不是在禅室见公主吗?我也要去禅室,和你们顺路,正好一起过去。”
缘觉摇摇头:“今天不是在禅室。”
毕娑眉心跳了跳,问:“那是在哪里?”
缘觉挠了挠头皮,道:“在石窟那边的一处禅房,和刑堂离得很近,王已经过去了。”
刑堂那边的院落大多空置,鲜少有人过去,昙摩罗伽前天突然吩咐人打扫禅房,之后没再提起,他纳闷了好久,现在才知道原来王是为今天预备的。
毕娑听到石窟和刑堂几个字,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头,瑶英拿了东西,走了出来,缘觉迎了上去,领着她离开。
瑶英跟着他,穿过长廊,过了塔林,爬上长阶,来到一处石窟前。
石窟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和那面凿满大小石窟的崖壁隔着一条漆黑的甬道,说是石窟,其实更像是一处居所,廊前种了一株树,不过枝干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
“法师在里面?”
瑶英小声问,她没看到戍守的中军近卫。
缘觉点头,道:“公主进去吧。”
瑶英捧着包袱进去,石窟是从土崖中挖出的穴洞房间,白日里也光线昏暗,里面点了灯,罩下一团朦胧的晕光。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灯下的蒲团上。摇曳的烛火笼在他周身,赤色袈裟彤红如火。
瑶英走上前:“法师找我?”
昙摩罗伽侧头看她,下巴朝他对面的矮榻点了点。
瑶英走到矮榻前坐下,放下包袱,等着他开口。
昙摩罗伽打开宝匣,取出药丸,递给瑶英。
“医者为公主调制了药丸,我验看过,公主先服用一丸,可能会有些不适,若难受……”
他还没说完,瑶英接过药丸,咽了下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昙摩罗伽:……
“公主不问这是什么药?”
瑶英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转:“法师为我寻来的药,一定是治病良药,多谢法师。”
昙摩罗伽看她半晌,挪开了视线。
……
王寺外。
毕娑留在原地,站了许久,闭了闭眼睛,转身出了王寺。
王寺外面川流不息,虔诚的信众对着主殿的方向顶礼膜拜,一眼望去,长街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
毕娑骑着马,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神思恍惚。
回到府中,他叫来部下,谈了一会儿军务,莫毗多过来询问发兵的事,两人边喝酒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等莫毗多离去,他已是半醉,躺下呼呼大睡。
他做了个梦。
梦中,少年的他跪在石窟的床榻前,榻上老者奄奄一息,枯瘦的双手不停哆嗦,郑重地递给他一柄寒光闪烁的刀。
“毕娑,你对我发誓。”
毕娑浑身发抖,不敢去接那柄刀,“师尊……我真的做不到!”
老者浑浊的双眼凝视他许久,长叹一口气。
“把缘觉叫来。”
毕娑身上发冷,扑上前,接过那柄刀。
下一刻,老者和刀都消失了。
他看到一座空阔的佛殿,烛火熏熏,沉香袅袅。
一个僧人盘腿坐于佛前法台之上,面孔轮廓鲜明,碧眸暗敛莲华,一身宽大僧衣,周身被沉香和烛光笼住,清冷高贵,翩然出尘。
他看去是那么圣洁庄严,可他怀中却抱着一个肤光胜雪的美貌女子,女子面向着他,藕臂紧紧地缠在他颈间。两人相对而坐,他低头看她。
佛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数火把朝佛殿聚集过来,星星点点,灿若银河。
有人踢开了大门,随着哐当巨响,一柄长刀对着僧人怀中的女子砍了下去。
僧人抬起脸,身上汗淋淋的,泛着湿光,冷清俊美的面孔上溢满杀气。
本该平静无波的碧眸,血一样红。
毕娑看着他,举起了长刀。
……
凉风从罅隙吹进屋中,毡帘晃动。
毕娑从梦中惊醒,酒意全消,一身的冷汗,坐了一会儿,翻身下榻,披衣穿靴,急匆匆赶往王寺。
缘觉看到满头大汗的他,一怔,问:“将军是不是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毕娑不答反问:“王从石窟回来没有?”
缘觉摇摇头:“王还没回来。”
“文昭公主回去了吗?”
缘觉继续摇头:“好像也没有……”
毕娑脸色阴沉如水,紧紧地攥住他:“带我去见王!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晚放飞了一下,十一点刚发表我就想修改来着,但是章节待高审锁定了,后台无法修改,一直等到早上才能修,原版不太适合,已经修改,昨晚那个版本的梦不存在。
大家努力忘了上一章的原版,非常抱歉,下一章发红包~
☆、119
天色渐暗。
璀璨的夕照落在王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石窟佛塔上, 暮色沉沉,金辉浮动, 佛塔飞檐铜铃随风轻摇, 阵阵叮铃,庄严肃穆。
毕娑爬上石阶, 脚步飞快。
角落里的暗卫巴米尔拦住他,道:“将军止步。”
毕娑取下自己的铜符:“我要见王。”
巴米尔拿着铜符进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 领着他进院,让他在树下等着。
毕娑抬头,看一眼透出朦胧灯火的石窟,心急如焚,来回踱步, 视线扫过那株光秃秃的树, 看到几块熟悉的节疤。
他看着树发愣。
这棵树是昙摩罗伽亲手移栽的。
这间石窟, 是昙摩罗伽住过的地方,也是他正式受戒之所。
文昭公主不知道……罗伽的生辰庆典会持续几天,今天是他确切的生辰。
毕娑右手紧攥刀柄。
昙摩罗伽不在意生辰, 这些年都是信众自发为他庆贺。往年的今天,他会一个人抄写佛经, 从早到晚, 不见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带着文昭公主来了这间对他意义非凡的石窟。
这说明, 文昭公主对他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
石窟里。
瑶英咽下药丸,盘腿坐着。
昙摩罗伽坐在她对面,手指转动持珠,双眸微垂。
静寂无声,青烟轻袅。
瑶英不习惯端身跪坐,不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腿麻,昙摩罗伽却是纹丝不动,袈裟纹路静如水波,犹如一尊佛像,只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样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动弹。
她目光睃巡一圈,屋中陈设简单,书案屏风矮榻佛龛,没什么可看的,视线回到昙摩罗伽身上,一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因为是位受万民敬仰的高僧,平时看去如玉石般温润,清冷出尘,其实细看,面孔有几分凌厉英气,所以板起脸时气势威严雍容,偏偏他生了一双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风姿神秀。
瑶英忍不住想: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认识以来,还从没见他笑过呢。
她看得入神,昙摩罗伽抬眸看她,正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他一语不发,瑶英看他不像是在禅定,朝他一笑,低头翻开自己带来的包裹。
“我还没恭祝法师生辰……”
她翻出几本经文,递给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道:“公主已经送过寿礼了。”
她有意在典礼上盖过其他公主,让商队预备了厚礼,典礼时礼官捧出她送的寿礼,台前一片抽气声,精巧的金佛、八宝珠玉宝器,黄金宝石,琳琅满目,还有装订精美、绘有美丽插画的经书。
各国使团从未见过那种经书,纳罕不已,想借去观看,寺主没答应,经书现在都供在王寺里。
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壮大她的商队,中原带来的绸缎固然珍贵,但是数量有限,桑麻针织不能急于一时,造纸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润更丰,想来过些天她的铺子就会卖那些装订佛经了。
听他提起典礼上那些金光闪烁的礼物,瑶英一哂,捧着经文说:“那些是给别人看的,这才是我亲手为法师准备的寿礼。”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接过经文,翻开,莲花暗纹纸笺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瑶英知道他精通各国文字,书法精湛,略有些难为情,道:“王庭文字和汉字差别太大,我写得不好,法师见笑了。”
昙摩罗伽合上经文。
她的王庭文字写得不好,不过他能认出来字迹,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瑶英笑着说:“我阿娘信佛,我为她抄写过《药师经》。法师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脱生死,不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师长命百岁,祛病强身,早占勿药,所以思来想去,为法师抄写《地藏经》祈福。”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什么抄写《地藏经》?”
瑶英答道:“我看法师平时经常翻看此经。”
他屋中书案上的几卷《地藏经》写满批注,卷轴里塞满签子,平常他和人辩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经》,肯定对其中的经义深有体会,极为赞同,所以她决定抄写这部经。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公主并不信佛。”
瑶英睁大眼睛:“可是法师您信啊。”
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为他祈福。
风吹进屋中,烛火晃动,交错的光影映在瑶英脸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
风动,旛动。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经文,她向佛陀请罪的时候,一夜就能抄写两卷经文,字迹工整秀丽,但是能看得出没怎么花心思,居然还有涂抹的痕迹。为他抄写的《地藏经》,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认真抄写。
他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时规规矩矩、认真仔细的模样。
瑶英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寿礼之后面无表情,没往心里去,叮嘱一句:“不过法师还是得延请名医,对症下药,才能痊愈。我让人搜寻了一些药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已经让缘觉收起来了,正好天竺医者在王庭,不如请医者验看,若有用,我再让人多找点。”
昙摩罗伽收起经文,唔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说,法师,看病还是得吃药。
趁着和他说话,瑶英动动腿,揉揉肩膀,忽然觉得一阵疲倦袭来,侧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药,昙摩罗伽一直在观察她,看她意识朦胧,轻声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药,药效强烈,若觉得困倦,可以躺下。”
瑶英作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昙摩罗伽摇头,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药,不能离人。”
说完,起身回避出去。
瑶英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喔一声,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净的衾被,看来他都准备好了。
和尚是个周到的好医者。
她眼皮愈发沉重,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听见屏风后瑶英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昙摩罗伽回到里间。
烛火摇曳,他把烛台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细看她的脸色,卷起衾被,手中执一软帕,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两指探了会脉。
瑶英身上越来越热,鬓边也透出汗水。
昙摩罗伽皱眉,取来热水巾帕,为她擦拭。
她梦中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师……”
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