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似帐中低语。
  昙摩罗伽动作停顿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摆,继续擦拭。
  “法师……”
  瑶英接着唤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紧。
  昙摩罗伽扯开袖摆。
  “法师,疼……”
  她忽然道。
  呓语的声音低低的,鼻间轻哼出声,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只是在信赖的人面前,会放下所有防备。
  昙摩罗伽一顿,浓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绪。
  “哪里疼?”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瑶英蜷缩成一团,肌肤渗出细汗:“浑身都疼……”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修长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在就快要触碰到她时,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低头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笼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为法持,驱邪,增慧,消灾,增广功德,祛除病痛……
  这串持珠,他随身戴了多年。
  他为她戴上持珠,念诵经文。
  愿你减轻病痛,愿你无病无灾,诸愿成就,遇难呈祥。
  听到熟悉的、清冷宛转的诵经声,瑶英渐渐安稳下来,手指仍然抓着昙摩罗伽的袈裟袖摆。
  他没有抽出衣袖。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巴米尔通禀说毕娑来了。
  “让他等着。”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
  一刻钟后,曼陀罗镇静的药效上来,瑶英微蹙的眉松开了些许,不再低声呓语,抓着他袖摆的手也松开了。
  昙摩罗伽多等了一会儿,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书案前,用梵语记下她的反应,方起身出去。
  ……
  天已经黑了。
  毕娑等在院子里,看昙摩罗伽走出来,神情严肃。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假如李瑶英只是个寻常女子,假如她和曼达公主一样靠美色来魅惑人心……那么毕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恐慌。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无与伦比的美貌,又总能和罗伽心意相通。
  毕娑是个男人,和李瑶英相处这么多时日,他越来越担心罗伽会为她动情。
  他等着罗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风拂过,昙摩罗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满月光,袈裟猎猎飞扬。
  “不一样。”
  他淡淡地道。
  毕娑浑身一震,他已经猜到会是如此,但看到昙摩罗伽一脸坦然地承认,他还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他语气坚决,“公主是汉女,您是高贵的佛子啊!”
  再这样下去,不论对昙摩罗伽还是李瑶英来说,都不是好事。罗伽会因为动情坏了修行,李瑶英会被当成引诱佛子堕落的魔女,她将面临所有人的唾骂、憎恨、鄙视,狂热的信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毁了她。
  昙摩罗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静,道:“七情六欲,皆属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饮食之意欲,无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断除各种欲|望,磨砺心志。”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动情也属寻常,不必忌讳。
  他是修行之人,情动只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个劫难。
  心不动,旛不动。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莲静静生长,冷清孤绝,她跨越千山万水而来,似春风拂过,吹皱静水,涟漪乍起,水莲跟着轻轻摇曳。
  风停,水止。
  世间种种,迁流不住,情爱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她会回到遥远的汉地,和亲人团圆,一生喜乐。
  他将继续孤独地修行,纵粉身碎骨,亦不回头。
  毕娑苦笑。
  他相信昙摩罗伽心性坚定,能够处理好和李瑶英的关系。可是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罗伽是王庭君主,是百姓敬仰的佛子,他还是摄政王苏丹古……
  毕娑定定神,道:“王,文昭公主和其他国公主相争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百姓私底下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她,说她阻拦王的修行,痴心妄想,说她无耻,下贱,说她会遭到报应,永坠修罗地狱……她说梦中被神佛惩戒,所有人深信不疑,因为他们认为除非她和摩登伽女一样出家,否则她肯定会恶果缠身。”
  “王,文昭公主终将回到汉地,为了她好,您不能再如此优待她。”
  “我愿为王照顾文昭公主,王,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昙摩罗伽回头,看着毕娑,碧眸沉静。
  毕娑心中暗叹一声,单膝跪地:“王,臣和文昭公主是朋友,臣发誓,绝不敢、也不会对公主有任何恶意之举……臣只是,担心文昭公主的处境。”
  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狠下心。
  “王,您对文昭公主的动情,很可能给文昭公主带来祸患,而且是性命之忧。”
  “他们会像处死外道妖女那样,把文昭公主扔进真正的火坛,活活烧死她,以洗清她的罪孽。”
  庭前异样的安静。
  夜风吹动昙摩罗伽的袈裟,他道:“毕娑,我动心与否,和文昭公主无关。”
  语调威严,隐含警告之意。
  不论他动不动心,一切后果,由他一人承担,和李瑶英无干。
  毕娑听出他的决心,心下大恸,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臣谨记。”
  他了解昙摩罗伽,知道罗伽不会逃避,不论结果如何,罗伽会一人承担起所有苦果。
  所以他才会如此担忧。
  ……
  毕娑起身,离开石窟。
  数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恐惧再次浮了上来。
  他想起师尊临终前的话:“毕娑,不要心软,不要迟疑……真有那一天,你要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罗伽也对他说过。
  “毕娑,不必迟疑,我病势沉重,本就是将死之人。”
  毕娑抹了下眼角。
  ……
  多年前,昙摩罗伽修习功法。
  他意志刚强,不仅承受住身体上的巨大痛苦,也承受住了精神上的考验,除了运功时会显得格外冷漠之外,并无异常。
  师尊波罗留支临终前,把毕娑叫了过去,递给他一柄刀。
  “毕娑,你是罗伽的同门。日后,假如罗伽狂性大发,大开杀戒,你要亲手杀了他。”
  毕娑大惊失色:“师尊,罗伽是佛子,他修行功法是因为不忍看近卫一个个惨死,他怎么会大开杀戒?”
  波罗留支颤声道:“世上无绝对……你听说过赛桑耳将军的故事吗?”
  毕娑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王庭每一个少年郎都想成为赛桑耳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波罗留支看着他,目光悲悯。
  “毕娑,赛桑耳将军是我的师兄……他并非死在世家的阴谋当中……他死在他的师尊刀下。”
  毕娑瞪大了眼睛。
  波罗留支抚摸着手中的刀。
  “师兄自小在王寺修行,练习功法,同门师兄弟,他悟性最好,性情也最好,师兄弟们都很崇拜他。”
  “十四岁时,师兄开始追随父兄,为王庭征战,初战就斩首敌颅。十八岁时,师兄率三千骑兵出葱岭,击败突厥汗国,歼敌八千,俘虏两万余人……他武艺高强,性情刚毅,什么都打不倒他……”
  “师兄一生忠直,为王庭坚守边境,将东西商道彻底控制在王庭手中,克敌服远,英勇善战,王庭的旗帜飘扬在雪域大漠,大小邦国,闻风丧胆,有了他,东、西方的强盛王朝都不敢进犯王庭……”
  “师兄视兵卒如子,深受部下爱戴,正直勇敢,淡泊名利,从不因军功自傲,平时生活起居,力求俭朴,成亲没几天就上了前线……”
  “师兄常说,身为王庭儿郎,身为一个习武之人,自当为国效忠,保护平民百姓。”
  说到这里,波罗留支浑浊的双眼盈满泪水。
  “师尊说,师兄是练习功法最合适的人选,他的心性那么高洁,无论王室如何猜忌,世家怎么排挤,他心中都把王庭和百姓放在第一位,他天生是个英雄,绝不会走火入魔。”
  “直到那年……师兄出去打仗,他母亲无意间得罪了太后和王室贵戚,竟然被太后下毒害死,太后怕事情败露,在奸臣的怂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通盗匪杀害师兄的家人,嫁祸给世家,师兄的家人逃出城报信,都被杀了……等王知道时,太后已经铸成大错,世家冷眼旁观……最后,师兄一家人都死了……”
  波罗留支苦笑。
  “师兄打了一场大胜仗,带兵凯旋,要怎么和师兄说啊……”
  “他为王庭鞠躬尽瘁,欢欢喜喜回来,我却要告诉他,师兄,你的家人全死了,你阿爹,你阿娘,你怀孕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啊!死在奸臣和贵戚手里……”
  波罗留支盯着自己发颤的手。
  “后来,师兄回来了,王怕师兄发狂,更怕那些崇拜他的士兵会造反,只能掩盖罪证,包庇他的母亲……师兄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他的家人死于横祸……世家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
  赛桑耳疯了。
  他提刀冲进王宫,一路上大开杀戒,王宫近卫是他的部下,既不是他的对手,也下不了手,可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滥杀无辜。
  最后,赛桑耳的师尊带领王寺僧兵,围攻赛桑耳。
  波罗留支那时候年纪还很小,偷偷混了进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夜。
  王庭少年郎们最崇拜的大英雄,如一只困兽,和他的同门师兄弟厮杀,血肉横飞。
  赛桑耳最终死在他师尊的刀下。
  “翱翔天际的雄鹰,驰骋大漠的神狼,他没死在战场之上,没死在敌人刀下,他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啊!王庭近卫,师尊,他的师弟……中军出动了几百人,设下陷阱,还抓了他的一个远亲,只为了引诱他,围攻他……那一夜,王寺血流成河,我永远也忘不了……”
  “赛桑耳死在我们手里……”
  所有参与围剿赛桑耳的王寺僧人都无法忘却那一夜,他们意志消沉,纷纷出走,成了苦行僧。
  从此,王室衰微,国势衰落,昙摩家几代君主成为世家的傀儡。
  直到昙摩罗伽出世。
  波罗留支紧紧攥住毕娑的肩膀。
  “师兄不是被师尊杀死的……他在求死……”
  赛桑耳临终前,扫视一圈,看着自己的同门,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师兄弟们跪在他的尸首前,泪流满面。
  赛桑耳在最后一刻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狂性大发时杀了太多无辜之人,放弃抵抗,从容赴死。
  师兄弟们宁愿他没有清醒,宁愿他真的疯了。
  一个英雄,失去所有,毕生坚持的信念崩溃,最后还要清醒地去赴死,该是多么的痛苦。
  波罗留支看着毕娑,面容扭曲。
  “这么多年……只有罗伽最像他,罗伽偏偏是最适合练习这个功法的人……若是天意如此……你要好好看着他,忠于他,不要让他落到赛桑耳的境地……”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杀了他,让他解脱……” 
  ……
  一阵凉风吹来,毕娑从回忆中醒过神,立在阶前,打了个激灵。 
  不论罗伽选择哪条路,他永远不会对罗伽举起刀。
  他知道,罗伽不会轻易放弃信念。
  所以,他不怕罗伽破戒。
  他就怕罗伽动情。 
  破戒不会动摇罗伽的心志,动情就不一样了。不动情,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动了情,他就有了软肋。可是他的身份和练习的功法,注定他不能有软肋和挂念。
  波罗留支说过,有佛子之名的君主,只有罗伽一个。他自幼便隐忍克制,越是克制,将来爆发之时,越是浓烈磅礴。
  他没有动过情,以为动情只是刹那悸动,殊不知,动了情,怎么可能不动欲?
  动了欲,就会有种种求不得,种种怨憎会,种种生离死别……每一种,都可能导致罗伽失去理智。
  罗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实已经是动了贪欲,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是文昭公主不会留下来。
  毕娑不想看到罗伽为此惆怅难过。
  明知会失去,还要让他短暂地得到,何其残忍。
  毕娑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刀,长叹一口气,平复思绪,踏入浓稠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了,晚上才来电。
这章发红包~
 
  ☆、持珠
 
  瑶英醒来的时候, 案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里一片浮动的黯淡烛光。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 腕上微凉, 低头一看,一串佛珠笼在她腕上, 清凉明润,似月华流淌。
  这不是昙摩罗伽平时随身戴的持珠么?
  第一次在沙丘见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戴着这串持珠。
  怎么到她手上了?
  瑶英有些诧异, 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里,下榻起身,绕出屏风。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案前书写, 背影端正, 听她脚步声靠近, 抬眸细细端详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