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乱箭到处飞窜时,李玄贞紧紧抱着瑶英躲避流矢,他们都看在眼里。
  另一个亲兵哼了一声,道:“肯定是逃命的时候看到熟人,太激动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紧抱着公主不放!”
  众人深以为然,齐齐点头。
  讨厌归讨厌,他们还是尽全力救治李玄贞,牵来一匹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
  另一头,莫毗多结束战斗,留下一部分人打扫痕迹,带着救下的汉人后撤。
  几个汉人从绝境中脱身,整理了一下仪表,绑好散乱的长发,爬上山丘。
  两个受伤最重的人忽然脱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这么沉默着,一步一步朝瑶英走来。
  瑶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扫过这几个身负重伤、身穿北戎骑兵服饰的汉人,忽然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苍凉的暮色下,几个汉人形容狼狈,浑身浴血,目光坚毅,相互搀扶着走到她面前,郑重地朝她行礼。
  “不到凉州,绝不回头。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们抬起脸,含笑望着她,目光热切,天真明朗。
  记忆里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瑶英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青年,心头涌起一阵激动,心脏怦怦狂跳,嘴巴张了张,眼眶湿润。
  李玄贞带来的情绪波动霎时烟消云散。
  瑶英翻身下了马背,朝汉人们走去,俯身揖礼,一揖到底。
  她曾为眼前的青年们送行,对他们说: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们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伤的伤,埋骨他乡,默默无闻,活着的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他们含笑看着她,一如离开时的模样。
  少年强,家国盛。
  汉人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黄绢包裹的册书,捧在手中,朝瑶英单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过重重封锁,抵达凉州,找到魏朝守将,在郑景和杜思南的帮助下呈交万言书和国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其他人跟着单膝跪下,右手抱拳置于胸前,眼中迸射出火星般炙热的。
  瑶英定定神,压下心头的震动,接过信。
  李德已经统一北方,完全控制西蜀,正是需要安抚人心、稳固政权的时候,曾经隶属中原王朝的西域诸州请求朝廷出兵,汉家遗民哭求王师收复故土,他当即将万言书张贴于榜,写了一封慷慨激昂地回信,字字泣血,句句振奋人心。
  但是他没有保证会马上出兵收复河西。
  青年们脸上闪过一抹羞愧之色。
  “公主,郑景告诉我们,朝廷没有忘了我们,可是他们现在没办法出兵……”
  他们急着赶回高昌报信,不敢在中原久留,虽然中原的官员个个都表现得十分热情,和他们同仇敌忾,恨不能立马收复故土,但是说起何时发兵,官员们就支支吾吾,故作拖拉,他们看得出来,魏朝现在没有那么多兵力。
  失望是难免的,但是他们可以等,等魏朝统一南北,就能派兵收复故土了!
  瑶英并不意外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李德谨慎惯了,不会轻易把精锐魏军投入到收复河西之地的战场上,她从来不指望他派出援兵直接和北戎交战,只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和回应,事情就好办了。
  现在李玄贞就在她眼皮底下,北戎忙着和王庭交战,凉州军可以出兵策应,他们何须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朝廷的精锐身上?
  只有当他们壮大起来、能够给北戎造成威胁的时候,李德才会投入兵力。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这支队伍已经有了规模,李德只能和他们合作,而不是命令。
  瑶英目中含泪,看着眼前的青年们。
  他的亲兵一个一个围了上来,和青年们一样跪在她脚下。
  王庭士兵没有靠近,骑马守在一边,遥遥观望。
  瑶英立在山丘间,肩披霞光,笑了笑。
  “你们都是高昌最英勇的儿郎,在沙州,瓜州,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儿郎,你们顶天立地,是收复河西的希望。”
  “杨迁组建义军,联合各地心向魏朝的世家大族,队伍正在不断壮大。”
  “没有魏朝的兵马,我们自己上战场。”
  “没有粮草,我们自己筹措。”
  “这支军队,就叫西军!我们要联合所有想要东归的部落,自己收复故土,夺回家园!”
  狂风卷过,吹动瑶英身上的衣袍,衣袂翻飞。在她身后,几面代表她的旗帜在狂风中舒展开身姿,飘荡飞扬。
  青年们望着她,满是疲惫的面庞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目光灼灼,重新燃起斗志,热血沸腾——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们一定可以完成祖辈的遗愿,回归故国!
  ……
  长风猎猎,暮色壮丽。
  不远处,一支队伍停在沙丘背后,马背上的男人放下长弓和铁箭,遥望立在瓦蓝苍穹之下和黄沙之间的瑶英,久久无言。
  一旁的毕娑看着远处的李玄贞,忍不住出声道:“我从未见过文昭公主如此失态,公主肯定很想念她的兄长,盼着早日回到故乡。”
  下午,昙摩罗伽独自返回营地,和毕娑密谈,突然接到急讯,有北戎人在附近出没,两人想到莫毗多和瑶英,怕出什么变故,带了一支队伍出来接人,顺便截住北戎人。
  赶到附近时,他们听到厮杀声,向莫毗多的人挥动旗帜,示意是自己人,慢慢靠近,正好看到瑶英冲进一个男人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毕娑一双碧眼瞪得溜圆,眼珠差点掉出来,下意识去看昙摩罗伽的反应。
  昙摩罗伽脸上蒙着防风沙的面巾,沉着地弯弓搭箭,几箭射落北戎骑兵。
  直到莫毗多带人斩杀所有北戎兵,他才松了弓弦。
  毕娑猜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过来传话:“将军,文昭公主好像找到她兄长了!”
  毕娑心情复杂,一时好像松了口气,一时又有点失望,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
  昙摩罗伽始终一言不发。
  毕娑感叹几句,试探地问:“他们要回营地了,我们过不过去?”
  “不必,直接回营地。”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拨马转身。
  他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不过只在她做梦的时候,她把他当成李仲虔,紧紧攥着他的手,在他掌中依恋地蹭来蹭去,和他撒娇。
  但是那都不及亲眼看到她冲下沙丘,不顾一切地扑进她兄长的怀中。
  只有在李仲虔面前,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像个孩子。
  她有更信赖、更亲近的人。
  此前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从万里之外来,跨越重重山河,迢迢万里。
  现在,她要回去了。
  风卷起昙摩罗伽的衣袍,他摸了一下手腕的持珠,腕上空空如也。
  ……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下了沙丘,正面遇上。
  莫毗多立马迎上去,和昙摩罗伽、毕娑小声交谈。
  瑶英把李玄贞丢给亲兵照顾,吩咐亲兵捡回那对擂鼓金锤,看到昙摩罗伽,吃了一惊,驱马疾走,想上前,看他们在议事,自己不好靠近,拨马走开了。
  赶回营地,毕娑几人继续去大帐议事。
  瑶英请来军医为李玄贞和其他人治伤。
  军医指着李玄贞,道:“他伤得太重,伤口容易感染,必须单独睡一个帐篷。”
  小兵为难地道:“几座帐篷都住满了……”
  瑶英皱眉,“让他住我的帐篷。”
  缘觉睁大眼睛。
  瑶英小声说:“他身份不一般,留在我的帐篷,等摄政王回来,方便和他见面会谈。”
  缘觉恍然大悟,帮着打下手,把重伤的李玄贞挪到了瑶英的毡帐里。
  瑶英留下亲兵照应,自己去见那几个高昌世家子弟,问他们一路上的详细情形和在中原时的经历,他们是怎么和李玄贞凑到一起的?
  子弟中有一人和杨迁是同族,叫杨念乡,伤势也很重,不过精神很好,躺在毯子里,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我们离开高昌,以追杀海都阿陵的名头过了一道道关卡,公主这个法子帮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不过到了北戎以后,依娜夫人的手令果然没法用了,我们伪装成牧民,想办法混出城镇,北戎封锁太严,我们损失了太多人,只能躲进城里。”
  “后来北戎出了乱子,我们遇到一帮僧人,假装成他们的僧兵,趁机逃了出去,最后还是被北戎人发现踪迹,差点死在他们刀下,危急时刻,一伙凉州军救了我们……原来太子李玄贞去了伊州,凉州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返回,只能每隔几天就派队伍在边地附近巡视,以便接应,我们运气好,遇到了他们。”
  后来他们送上信,凉州刺史大受震动,尤其当他知道李瑶英还活着的时候,更是感慨不已。
  不久,接到消息的郑景、杜思南、太子妃等人陆续派人来到凉州,接杨念乡他们入京觐见,李德特意安排他们在大朝会时当众献上万言书,满朝文武无不热泪盈眶,涕泗横流。
  杨念乡迫不及待想回高昌,得到李德的口头保证后,带上信,即刻动身。归途同样险象环生,他们穿过一道道关卡,想方设法联系到杨迁,杨迁从谢青那里得知阿勒会率领部众去投效瑶英,以密信的方式告知他们。
  形势严峻,他们正在犹豫该追上阿勒部还是高昌,不幸遇上北戎人,被强行征调,为北戎人运送粮草。
  他们想逃出北戎大营,还没制定好周全的计策,无意间暴露了身份,仓皇逃出。那时李玄贞也在被北戎人追杀,几人互相扶持,一路逃命,发现了阿勒部的踪迹,赶紧找了过来,北戎骑兵紧追不放,众人才意识到李玄贞身份不凡。
  瑶英听完杨念乡的讲述,轻声问:“牺牲了多少兄弟?”
  杨念乡双眼微红,沉声报出了一个数字。
  一个个兄弟在他身边倒下,他们没有退却,一直向东,直到完成使命。那些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瑶英倒了碗热茶给他,环顾一圈,和帐篷中每一个人对视。
  “他们不会白白死去,不会被遗忘,他们的名字会永远镌刻在所有人心中,书册会记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英雄壮举会一代代口耳相传。”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我们要完成他们的心愿,只有收复故土、回归魏朝,才能告慰他们的英灵,让他们的名字被世人铭记。”
  众人含泪应是。
  瑶英没有立刻走,取来纸笔,详细记下逝去少年的姓名籍贯。
  她刚才说的都是安抚人心,减轻杨念乡他们心中愧疚的大话,其实真相是,平凡的英雄很容易被遗忘。
  她要记下他们。
  之前护送她和亲、默默死去的亲兵,每一个人的姓名,她都记下来了。
  他们都是她的兵,她的部曲。
  ……
  瑶英回到营帐,李玄贞还没醒。
  她伏案写了几封信,处理了些文书,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深夜,外面风声呼号,狂风拍打旗帜的响声回荡在营盘间。
  夜里,缘觉送来一些伤药,道:“摄政王让我送来的,比军医给的好用。”
  瑶英问:“摄政王呢?”
  “他在忙。”
  “等摄政王忙完了,请他务必过来。”
  缘觉应是,把话带到。
  半个时辰后,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掀开毡帘,瑶英立刻放下笔,起身迎上去:“将军一个人回来的?”
  昙摩罗伽点头应是,目光落到李玄贞身上,他躺在毯子里,睡在她平时睡的地方,脸色苍白,还在昏睡。
  瑶英小声道:“将军,他就是魏朝太子李玄贞,我的异母兄长。”
  昙摩罗伽半晌无语。
  帐中烛火晃动。
  他沉默了很久后,问:“他不是李仲虔?”
  “不是。”瑶英摇摇头,“将军,他可能知道我阿兄的下落,而且他是魏朝太子,等他醒了,我要和他谈攻打北戎、夺回失地的事,所以得把他留在我的帐中照顾。北戎的领地跨越东西,顾此失彼,他一定愿意和王庭联合,趁北戎主力集中在这里时攻打北戎的东部领地。”
  她抬起眼帘,“不过这样一来,可能会打扰到将军休息。”
  昙摩罗伽在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毛毯,挪了个地方,依旧用长案隔断,另一头空着。
  他道:“无妨。”
  瑶英朝他一笑,眼底没有笑意,心事重重。
  昙摩罗伽问:“公主呢?”
  瑶英拍拍书案边空着的地方,道:“我睡这,把毡毯铺开就可以。”
  她说着话,铺开毡毯,躺了下去,裹紧毯子,望着帐顶,不说话了。
  昙摩罗伽双眉略皱,在烛火中静静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出去。
  “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公主不必等我,早些安置。”
  瑶英喔了一声,没有多问。
  ……
  夜风冰凉。
  昙摩罗伽站在营帐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识海中闪过一段经文。
  一切妙欲如盐水,愈享受之愈增贪。
  何为贪欲?
  曼达公主美艳妩媚,舞姿曼妙,他不曾动情,更不曾动欲。
  红颜枯骨,美丑不过是表象。
  但是贪念并不仅仅只是欲念。
  他知道李瑶英一年期满后会离去,过眼云烟,梦幻泡影,他当顺其自流。
  今天,他发现,不必等一年期满,她随时可以离开。
  此后,她将永远不会再踏足万里之外的王庭。
  她会对其他人推心置腹,热忱以对。
  昙摩罗伽缓缓闭上眼睛。
  他想起祈福大会那日,李瑶英双手合十,朝他拜礼,佛殿前的灿烂光束洒在她身上,她目光虔诚,双眸含笑。
  那一刻,一道不该有的念头忽地腾起。
  假如她入了佛门,是他万千信徒中的一个……他希望,她的这双明眸,只能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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