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你们肯归顺。”
男人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我们可以归顺,还可以告诉你们北戎人让我们做了什么——不过我们有一个要求!只要满足我们这个要求,我们愿为王庭肝脑涂地!”
瑶英道:“但说无妨。”
男人紧紧盯着她:“我们请求佛子把我们这些人赐给文昭公主!王庭贵族和北戎贵族都一样,只有文昭公主会善待我们。”
瑶英:……
一旁的缘觉渐渐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文了,听到佛子和文昭公主几个字眼,立刻两眼放光,朝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瑶英小声和他解释。
缘觉想了想,道:“公主可以答应下来,王慈悲为怀,严禁军中杀俘,只要公主按照惯例为这些人头缴纳赎金,王一定会把这些人赐给公主。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绝无二话。”
瑶英的商队所到之处会尽力解救当地沦落为奴的中原王朝遗民,救下的人越来越多后,为避免引来本地王庭人的仇视,她拿举世罕见的奇珍从两个小城邦的城主手中买下两座绿洲小城,把所有人迁移出王庭,让那些人跟着最早获救的老齐他们学耕种、经营生意,还让他们一步步组建武装,不论男女,只要能扛刀的都得训练。
这一切她做得大大方方,没有隐瞒,她的商队和胡商来往密切,常常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笼络达官贵人,缴纳的赎金喂饱了各国贵族,救下的人丁又都陆陆续续送出了王庭,王庭贵族乐见其成,巴不得她多救些遗民。
瑶英笑了笑,“难怪毕娑会让我来交接这些汉人俘虏,他早就知道这些汉人的要求是什么。”
“缘觉,你去副将那里知会一声。”
缘觉认为没这个必要,不过看瑶英坚持,只得应是,找到副将说明状况,取出自己的印信。他是昙摩罗伽的近卫,副将不敢有异议,满口答应。
得到副将的允诺,瑶英这才告诉汉人男子:“只要你们归顺,文昭公主会尽力想办法为你们赎身。”
男子一喜,目光变得敏锐:“你是不是认识文昭公主?”
瑶英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保证就是文昭公主的保证。”
三个男人望着她,神情震动,脸上都闪过喜色。
“我们相信文昭公主!”
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牛棚里的族人,下定决心,抱拳回答瑶英刚才问的问题:“我们这些人祖籍河西,出生于伊州。我们的父辈都是被掳到伊州的,我们和当地人通婚,给北戎人当牛做马,还得缴纳重税,牛羊、布匹、兽皮,女人,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不久前北戎内乱,我们的部落被征兵,族中青壮男子都被迫上了战场。我们原本为北戎人押运粮草,这个月,指挥使突然要求我们分散开来,跟着几支骑兵攻打所有小部落,不听从指令的话就会被杀。”
瑶英蹙眉。
北戎人果然在逼迫他们的附庸小部落攻打归顺王庭的部落。
汉人男子喘了口气,接着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海都阿陵王子为北戎人请来了援兵!”
瑶英瞳孔一缩,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想。
“什么援兵?”
她冷静地问。
汉人男子摇摇头,说:“没人知道援兵是谁,我们刚好为海都阿陵王子押运过粮草,王子带着亲卫绕路去了一趟北方,他的亲卫醉后吹嘘说王子会为北戎带来几万人的援兵,到时候天降神兵,就算佛子有神佛保佑也赢不了这场仗,不过这话没人信。”
瑶英半晌不语,慢慢平复下心情,留下一个亲兵处理剩下的事,叮嘱小兵善待汉人俘虏,转身离开。
王庭原本就兵力不足,所以必须集中兵力和北戎对战,假如北戎真的请来了一支强大的援军,那王庭就得面临一支兵数是他们几倍的联军。
她怕汉人男子是北戎故意派来搅乱王庭军心的细作,心中虽然紧张,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回想看过的沙盘,如果男子所说不假,海都阿陵会去哪里找援兵?
刚走出几步,汉人男子想起一件事,扬声叫住她:“这位公子,如果你能见到文昭公主,求你给文昭公主带句话!”
瑶英停下脚步。
汉人男子走上前,看一眼左右,小声道:“请你转告文昭公主,有中原来的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
瑶英还在想援兵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半天没反应,等意识到男子说了什么之后,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僵住,心口砰砰砰砰猛地乱跳起来。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话,却半天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浑身血液仿佛倒流,她甚至能听见它们哗啦啦淌过血管的声音。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能不惧风险,万里迢迢来到域外之地打听她消息的人……
只可能是李仲虔。
阿兄来了。
他来接她回家。
她的预感没错,瓦罕可汗派兵追捕的汉人很可能就是李仲虔。
他怎么去了北戎?
他现在有没有摆脱危险?
他急着救她,暴躁起来乱了分寸,要是被北戎人抓到了……
凉风裹挟着浊气扑面而来,瑶英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终于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汉人是谁?”
汉人男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听说是汉人,从中原来的,他们在北戎打听文昭公主。”
瑶英闭了闭眼睛。
一定是李仲虔。
回营地的路上,瑶英沉默不语,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欢喜,又忧心忡忡。
她想起前晚的梦境,牧民打扮的李仲虔骑着马朝她奔来,被一柄长刀捅穿了身体。
瑶英打了个冷战。
……
回到营地,瑶英把从汉人男子那里得到的情报整理出来,送到毕娑的大帐里。
毕娑看完,皱眉问:“公主,那些汉人可信吗?”
瑶英摇摇头,道:“我不能确定,这些情报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海都阿陵特意安排他们来迷惑我,以干扰摄政王用兵。”
毕娑沉吟了片刻:“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们得尽快调整布局,瓦罕可汗掩藏踪迹,说不定就是在等援军。”
昙摩罗伽还没回营地,他写了几封信让心腹传令兵即刻骑快马送出去。
瑶英回了自己的营帐。
亲兵们围拢过来,小声问:“公主,是郎君来了吗?”
瑶英轻声道:“兴许是……”
亲兵们对望一眼,又惊又喜。
除了瑶英后来招揽的几个胡人,大多数护送她和亲的亲兵是当初李仲虔亲自为她选拔的护卫,听说李仲虔找了过来,他们自然激动不已。
瑶英袖中的双手还在发颤,喝了碗冷掉的马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伏案提笔写信。
信还没写完,亲兵送来一张羊皮卷:“公主,金将军刚才送来的。”
瑶英展开羊皮卷,吁了口气,面露笑容,赶到毕娑的大帐。
“海都阿陵的援兵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为王庭请来的援兵到了。”
毕娑记得这事,眉毛扬了扬:“他们真来了?”
离开圣城前,瑶英请示昙摩罗伽,她的人马虽然少,但愿意为王庭出一份力,如果尉迟达摩那边事情顺利,也可以派兵从旁襄助策应。这种好事,毕娑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瑶英颔首:“来的是阿勒部,已经到白泉了。”
毕娑合掌轻笑,想到一事,皱了皱眉头。
瑶英笑了笑,“将军不必为难,王庭军队的排兵事涉机密,阿勒部毕竟是外人,他们不知道大军所在,会驻扎在白泉。”
毕娑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多谢公主体谅。我可以派出一支队伍为他们指引道路。”
瑶英嗯一声,道:“阿勒为人多疑,必须由我亲自出面,他才会放下戒心,将军的队伍什么时候出发?”
毕娑查看沙盘,从白泉到营地之间都有王庭的斥候驿站,这一带分布着大片平坦宽阔的平原和低矮山丘,没有深林壑谷,北戎主力大军绝不会藏在这里。
“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我让莫毗多护送公主。”
半个时辰后,莫毗多带领一支队伍,护送瑶英去白泉。
唰啦几声,狂风拍打旗帜,亲兵举起旗杆,跟在队伍两侧。
莫毗多回头看一眼晴空下猎猎飞扬的旗帜。
这不是王庭的军旗。
它属于文昭公主。
他看向李瑶英。
瑶英一身窄袖袍,伏在马背上,姿势越来越熟练了。
莫毗多一笑,回头专心驱马。
……
白泉这个名字由一座荒漠中的泉池得来,阿勒送出信后,率领他的部族在泉池旁就地扎营,刚规划好营地,北边尘土飞扬,数十骑飞奔而至。
营地斥候早已示警,阿勒骑马驰上山丘,眯眼眺望了一会儿,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道:“是文昭公主。”
骑兵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弯弓搭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瑶英驰到营盘近前,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阿勒骑马奔出营地,朝她抱拳:“公主,我来了。”
瑶英笑着回了一礼,朝身后亲兵示意。
亲兵翻身下马,抬着几口大箱子上前,揭开箱盖,顿时一片金辉浮动。
阿勒两眼放光,让自己的人马抬走箱子,哈哈大笑:“公主果然爽快。”
寒暄毕,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杨迁给公主的信,他怕信鹰被北戎人截杀,托我送过来。”
瑶英谢过他,接了信,策马驰到一旁,低头看信。
☆、血糊了一脸
瑶英看信的时候, 莫毗多环顾一圈,心里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数。
阿勒扫莫毗多一眼, 嘴角勾起, “小子,我认得你, 你别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我的兄弟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个可以当五个人用。乌吉里的老酋长也在我手里吃过亏, 你是他儿子,就叫我一声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长大名。”
阿勒捋须大笑,牙齿颗颗尖利,可以轻易咬破人的喉咙:“你不想为你父亲夺回荣耀吗?我们比试比试?”
莫毗多板起面孔,右手紧握刀柄, 浅褐色眸子里毫无笑意, 道:“我是父亲的儿子, 也是部落未来的酋长,大战将至,身为统帅, 我不能应下酋长的挑战。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长请教。”
阿勒挑挑眉, 斜睨他一眼, 唇边一抹讽笑:“比你父亲强。”
莫毗多面无表情,脸颊边的刀疤愈显狰狞。
两人交锋间,瑶英看完了信, 问阿勒:“酋长带了多少人?”
阿勒斜着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驱马走远。
阿勒拨马靠近瑶英,他并不强壮,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当他在马背上拔刀砍杀时,谁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让我带多少人,我就带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虽然不分好坏,只认钱,但是只要立下承诺、收了定金,就绝不会毁约。”
瑶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长了。”
她当初会找到阿勒,就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一诺千金,而让他许下诺言不难——别人可以为信念不顾生死,他愿意为黄金美玉抛头颅洒热血,并且收了钱就办事,绝不会观望风色,两头摇摆。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钱办事,当不起辛苦二字。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为公主卖命,王庭的人别想命令我,他们和北戎之间的战事也和我无关。不管哪方获胜,公主都得给我几箱金子和你的商队卖的那种辣酒。”
瑶英颔首:“理当如此。不论王庭输赢,酋长都可以得到我承诺的所有东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瑶英意味深长地道:“假如酋长不幸亡故,金子会被送到酋长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
如果说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无情的秃鹫,他们四处流浪,只要有人雇佣,他们手中的弯刀可以斩向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弱妇孺。
这些年,他们欠下许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们的皮,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来去如风,没有弱点,小部落不敢得罪他们,大部落不想大动干戈,他们逍遥自在,为金子和银币抛弃自己的灵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来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信上画出了阿勒部所有秘密营地的所在——阿勒部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坚不可摧,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儿女,还有专门安置受伤兄弟的营盘。因怕连累家人,阿勒部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箱子里则是满满当当一大箱银币。
一面是威胁,一面是利诱,阿勒部别无选择,收下了那箱银币。
阿勒曾经认真地和部下讨论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手握他们把柄的文昭公主,代价是暴露阿勒部的弱点。从此,阿勒部会一直被仇人追杀,直到被彻底剿灭的那天。
部下坚决反对,他们宁愿在执行任务时死去也不想牵连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时犹豫不定,见过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护后,他打消了念头。
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从文昭公主手里多赚点钱。
等文昭公主哪天没钱了,他再决定要不要杀了她——假如她被赶出王庭的话。
……
瑶英深知阿勒部可以成为她手中的一柄刀,也能成为其他人的武器,不能完全信任,和他探讨了一会儿,定下传达急讯和接应自己的法子,期间口风严密,没有透露王庭的部署计划。
莫毗多在一边旁听,嘴角不禁勾起,她和阿勒交谈的样子就像个精明无情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