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被拦腰截成几断,莫毗多心知这时候无法发动反击,不能慌乱,一面收拢溃兵,一面耐心寻找时机。
酋长儿子让瑶英进了塔楼,他带着人解决了混进城的敌军,很快返回城墙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城帮莫毗多,又怕再生变故。
天渐渐亮了,黑沉沉的天际浮起鱼肚白。
一片喊杀声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雄浑的号角声,鸟雀惊起,大地颤动。
城墙上的众人循声望去。
天边隐约有黑影浮动,仿佛浪涛翻涌,等那浪涛越来越近,酋长儿子先惊喜地叫出了声:“是王庭中军!”
一支中军队伍风驰电掣,朝营地扑来。
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衣袍猎猎。
正好有道晨辉破开层云,倾泻而下,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身披雪白战袍,头罩头巾,手中持刀,一人一骑,飞驰于阵前,气势滔天,仿佛不畏刀剑。
在他身后,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排成严整的队形,犹如一头凶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营地里厮杀的士兵看到他们,无不振奋精神,激动地大吼出声。
莫毗多一刀斩落一个敌人,抹去脸上血水,举刀大喊:“中军来了!随我杀!”
士兵们士气陡然暴涨,开始发动反击,中军从南面攻打过来,两方迅速组成包围圈,将溃败的敌军包围,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
酋长儿子命人打开城门,迎出城,簇拥着莫毗多和中军将领入城。
幕僚领着剩下的人打扫战场,审问俘虏。
瑶英没有跟过去,带着亲兵回房,清点人手,让受伤的亲兵去包扎伤口,帮忙处理一些不涉及王庭机密的文书。
……
一直忙到傍晚,门外几声叩响,瑶英立马走过去,打开房门。
莫毗多站在门外,已经换了身干净翻领袍,杀伐之气敛去,露齿一笑,透出少年人的明朗,手里端着馕饼和烤羊肉,道:“昨晚让公主受惊了,我听部下说,公主还没用晚饭?”
瑶英接过托盘,放在案上,“多谢王子……昨晚偷袭的是不是北戎人?他们为什么攻打阿桑部?”
莫毗多摇头:“不是北戎人,是归顺北戎的部落组成的联军,他们不止攻打阿桑部,还攻打其他部落。”
瑶英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狠毒。”
莫毗多脸色变得沉重,点头道:“不错。北戎没有出面,让部落联军帮他们打前阵,骚扰小国小部落,一来可以试探王庭,以探虚实,扰乱人心,二来削弱王庭,等他们大举进攻时,王庭就失去了部落支持,在荒原这一带,部落熟知地形,他们必不可少。三来,引诱王庭出兵,迫使王庭分散兵力。”
瑶英接了下去:“还有一点,假如他们逼迫部落反叛,部落很可能在战场上突然倒戈。”
这种事情并不鲜见,战场上两军对敌,一方以另一方附庸部落的亲人为人质,附庸部落立刻撤兵,导致这一方兵败如山倒。
莫毗多冷笑:“还好我们发兵了……防不胜防啊!”
瑶英想到乌吉里部,提醒莫毗多:“王子的部落可有人马驻守?”
莫毗多咦了一声,“乌吉里部离此地遥远……”
瑶英摇摇头:“王子不能掉以轻心,正因为没人想到乌吉里部,海都阿陵才会朝乌吉里部下手。”
莫毗多惊出一身冷汗,假如他的家人被抓,两军对峙,他该如何抉择?
“多谢公主提醒。”
莫毗多朝瑶英抱拳致谢,叫来心腹,命他回乌吉里部报讯示警。
亲卫小声道:“王子,将军刚刚传令下去,送往各个部落的示警信已经在路上了。”
莫毗多松口气。
瑶英眉心微动,问:“是不是今早率兵解围的中军将军?”
那个男人一直蒙着头巾,没有露出样貌,入城以后就召集幕僚议事,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官职。
莫毗多颔首:“他昨晚带人追查一支斥候队伍,想找出瓦罕可汗的所在,无意间发现有部落联军想来攻打阿桑部,带兵赶了过来。”
说着话,一名亲卫捧着一件皮袄走了过来,他叫住亲卫,取下皮袄,递给瑶英。
“这是雪狐皮袄子,没有一点杂色,又轻又暖和,公主夜里赶路的时候披上它,比其他袄子轻便。”
瑶英笑着摇头:“王子留着自己穿罢。”
莫毗多挠了挠头:“这是女子穿用的衣物,我留下也没用,请公主务必收下。”
瑶英微笑,语气柔和,态度仍然坚决:“我现在以巴彦的身份随军,穿用不宜太张扬,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一身罕见的白狐皮袄子传出去,简直是鹤立鸡群,想不暴露身份都不行。
莫毗多啊了一声:“我没想到这个……那杂毛的皮袄可以吗?我可以向公主保证,一点白色都没有!黑的红的灰的,随公主挑。”
瑶英失笑,仍是摇头。
莫毗多笑了笑,收回雪狐皮袄,指指烤羊肉:“羊肉快凉了,我不打扰公主用饭了。”
瑶英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转身回房,视线扫过土墙下的过道,怔了怔。
一道挺拔的身影闪了过去。
她想了想,快步出了房门,穿过夹道,追了上去:“将军!”
庭前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瑶英一直找到前院,没看到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只得转身回房。盘中羊肉果然已经凉了,她让亲兵去灶房要一碗热汤,就着吃完饼和肉,吩咐亲兵另外准备一份汤水送去中军将军那里。
半晌,亲兵折返,道:“饭食送去,将军收了。”
瑶英点点头。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瑶英坐在案前誊写文书。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叩响房门:“公主,我们得动身了,莫毗多王子说中军队伍赶了过来,离阿桑城不远,我们今晚拔营,尽快和他们汇合,免得夜长梦多。”
瑶英答应一声,飞快收拾好东西,在亲兵的簇拥中出了房门,几个中军骑士找了过来,见她已经收拾妥当,有些诧异,拥着她出城。
城中已经恢复平静,城外还没有打扫干净,夜色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森冷可怖,那是闻到血腥气味聚集过来的野兽。
瑶英一行人跟上队伍,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摸黑渡过一条浅浅的河道,爬上山坡,对面巍峨阴影下的平原上数千点朦胧灯火闪烁,那是阿史那毕娑率领的中军所在的大营。
莫毗多先派人去大营传信,慢慢靠近,带着瑶英和幕僚们进入大营,其他人在外围原地驻扎。
毕娑迎出大帐,和众人说了几句话,各自回帐。
夜色深沉,灯火闪耀。
瑶英被安排到一座干净整洁的帐篷休息,吹灭烛火,躺倒在毡毯上,却没合眼,眼睛一直盯着帐篷。
许久后,帐外人影晃动,有人小声说话。
瑶英眼珠转了一转,披衣起身,掀开毡帘,目光睃巡一圈,果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
“将军!”
她叫了一声,双眉微弯。
帐外数支火把熊熊燃烧,身着蓝衫白袍、脸上蒙头巾的男人淡淡地瞥她一眼。
瑶英朝他微笑,侧身往里让了让,示意他进帐篷说话。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抬脚走进帐篷。
瑶英点起火烛,挪到案前,盘腿坐下,道:“将军,我就知道是你!”
昙摩罗伽看着她忙来忙去,声音低沉:“公主怎么知道是我?”
瑶英问:“我看到将军领兵赶到的时候,直觉是你。将军现在是中军骑士的打扮,身边没有带亲兵护卫,是还不能暴露身份吗?”
他点点头,嗯一声。
“得等几天。”
瑶英会意,拍拍案前一处没动过的毛毯,道:“那将军这几天可以在我的帐篷里休息,我给将军打掩护,阿史那将军现在是统领,他那边来往的人太多了。我正好有事向将军请教。”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
瑶英看着他,一脸真挚。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颔首,嗯一声。
☆、卡着了(修)
天色不早, 瑶英搬动长案放在毛毯和她睡的毡毯中间当作隔断,侧身躺下。
旁边半天没动静, 她从毡毯里伸出脑袋, 趴在案上往外看,睡眼朦胧:“将军怎么还不睡?”
烛火摇曳, 她乌黑丰泽的长发披了满肩,双颊浅晕氤氲,眸中像含了一汪水。
昙摩罗伽下意识去摸佛珠, 手指只碰到粗糙的茧子,想起没戴佛珠,抬手轻挥,带起一阵轻风,扑灭烛火。
帐中陷入一片幽暗, 却有淡淡的火把光亮透进营帐里, 光线隐约浮动, 少女娇艳的面庞依然清晰可见。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掀开毛毯,慢慢躺了下去。
听他躺下了, 瑶英也躺了回去。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声变得缓慢绵长。
等她睡熟了, 昙摩罗伽坐了起来, 起身,绕过隔在中间的书案,手指轻轻掀开瑶英身上的毡毯。
瑶英双眼紧闭, 一动不动,睡态娇憨。
他眼眸低垂,卷起她的衣袖,取出一方锦帕盖住露出来的一截皓腕,两指搭了上去。
不知她那天到底和曼达公主谈了什么,听缘觉他们说,曼达公主离去时容光焕发,言谈间并无怨愤之意,医官因此颇为感激,送了很多调养的药给她。
在阿桑部的时候,傍晚去找她,想问她服药的事情,不巧莫毗多也在,而且在她房里待了很久,说说笑笑的,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迹象,他不想引起莫毗多的注意,便离开了。
她脉象和缓,略有些虚弱。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和锦帕,动作轻微,没有碰到她的肌肤。
她梦中轻轻哼了一声,忽然动了一下,啪的一声,手臂挥开毡毯,衣袖滑落,露出胳膊,黑暗中,肤光胜雪。
昙摩罗伽移开目光,眼角余光扫到一泓温润的光芒。
他的目光又挪了回去。
瑶英手臂上笼着那串他给她的佛珠,灰白色佛珠润泽清冷,似一捧月华盈聚,每一颗珠子都紧紧贴着她如雪的肌肤。
她白天穿窄袖袍,看不出戴了佛珠,原来是当臂钏一样紧紧笼着,不会滑脱下来被人看到。
昙摩罗伽垂眸,扯起毡毯笼住瑶英,把她的胳膊塞回毡毯底下,轻轻按了按。
他绕过书案,背对着瑶英躺了下去。
……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多了一个人的缘故,瑶英这晚没再做昨天那样的噩梦。
翌日早上,她被一阵轻微的拍打声吵醒,翻身坐起,束起长发,环顾一圈。
帐中光线明亮,书案另一头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完全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他已经起身出去了。
瑶英出了营帐,金将军飞扑下来,停在她胳膊上,叫了几声。
她摸摸黑鹰脑袋,取下羊皮卷,去大帐找毕娑。
信是尉迟达摩送来的,瓦罕可汗着实畏惧昙摩罗伽,这次行事非常谨慎,并未从高昌征兵,不过最近依娜夫人频繁派亲兵打探情报,他怀疑依娜夫人会带兵襄助瓦罕可汗。
大帐以几层兽皮制成,坚韧牢固,寻常箭矢不易射穿,比寻常营帐要大数倍,将领们正在议事,帐中数十人围坐交谈,气氛沉重。
昨天中军不断派出斥候,发现果然不止阿桑部遭到偷袭,各个部落告急,这些部落中,很多部落同时归顺于周边几大势力,因此将领们意见不一,认为不必管这些部族。
瑶英赶到大帐时,将领和幕僚们还在激烈地讨论,毕娑望向身边脸上罩了层防风面罩的昙摩罗伽。
帐中争吵声此起彼伏,昙摩罗伽恍若未闻,在沙盘上运算演练,最后道:“尽量多通知几个部族,多救一个人,少一个敌人。让阿桑部人出面,先别走漏消息。”
部族力量虽然不能和北戎精锐相比,但是所有部族组建成联军,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很可能会改变战局。
“只顾自己,终究会陷入被北戎包围的境地,必须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让中立的部族始终中立。”
毕娑小声应是。
瑶英低头进了大帐,站在角落里和帐中认识的幕僚小声交谈,递上羊皮卷,扫一眼围坐的众位将领,目光在毕娑身边的昙摩罗伽身上停了一停。
他低头沉思,身上仍然穿着蓝衫白袍,腰间革带紧勒,勾勒出清晰的线条,挺拔干练。
瑶英退了出来。
身后脚步声响,缘觉追了上来,盯着她了半晌,神情挣扎。
“公主,您昨晚见过摄政王吗?”
瑶英点点头。
缘觉一脸惊异,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公主,摄政王上次运功时突然被打断,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妨害,我把摄政王的药给您,如果您发现他气色不对,务必提醒他服药。”
他取出一只瓷瓶。
瑶英答应一声,接过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好。毕娑和她提起过,他安排她随军就是因为担心苏丹古,所以带上她以防万一。
“谁打断了摄政王运功?”她问。
缘觉看向其他地方,含糊地道:“一个小意外。”
看他不想细说,瑶英没有追问,问起服药的禁忌,缘觉一一答了。
说话间,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请瑶英去马厩一趟:“阿史那将军不久前俘获了一批战马,不知道是不是海都阿陵部的战马,请巴彦公子过去看看。”
瑶英立马来了精神。
缘觉道:“我给公主带路。”
马厩在另一处山坡,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离开中军驻扎的营地。
整座营地更像一座城镇,数千顶帐篷密密麻麻散落在向阳的山坡下,旌旗大旛迎风招展,身着不同服色的士兵穿行其间,虽有数万人驻扎此处,但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帐篷和帐篷之间进行过缜密的规划,看去道路平直,四通八达,不过瑶英走了一会儿就发现所有道路都不是直路,而是弯弯绕绕七拐八拐。行走其中,没有人指引又看不懂旌旗指示的话,很容易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