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纵容她,甚至暗示她不择手段,那是因为把她当成了弃子,随时可以放弃她。这次王庭要是揪着不放,国王和大臣绝不会包庇她,还会为了撇清干系重惩她。
曼达公主和瑶英对视,嘴角勾起,“公主是在警告我,还是提醒我?”
瑶英没有回答,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脚步顿住。
“公主的舞跳得真好。”
她淡淡地道,迈出房门。
曼达公主直起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
……
当晚,瑶英收拾好行李包裹。第二天,换上男装,带上亲兵,随一支秘密出行的中军队伍出发。
离开王寺前,她去了一趟禅室。
缘觉告诉她昙摩罗伽已经闭关,问她是不是有要事求见,他可以代为传达。
瑶英笑着摇摇头,出了王寺,望着高耸的塔林,若有所思。
毕娑为她准备了车驾,让她先和他的幕僚部下同行,他要送毗罗摩罗使团出城,然后单独去一个地方。
他们约好到时候在沙城会面。
下午,毕娑赶到赤玛公主处,府中歌舞喧闹,赤玛又在宴请王公贵族。
他随意扫一眼庭中,发现宾客中有很多是薛家、康家的子弟,眉头轻皱。
赤玛公主正和康家人饮酒,听说毕娑来了,喜出望外,从宴会上抽身,要他留下来住几天。
毕娑道:“我有要务在身,今天只是路过,看你过得好不好。”
赤玛公主皱眉道:“你又要出征?你为什么不能留在圣城代理朝政?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应该留在圣城!”
毕娑眉头皱得老高,这件事他们争吵过很多回,他现在急着走,不想临走时和她吵架,温和地道:“我很快就能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王安排了人照拂你,你若有事,可以找他们,给我写信也行。”
赤玛公主知道拦不住他,按下怒火,让仆从收拾了些衣物和精良的武器给他,目送他骑马离开,立在原地,看了很久。
长史站在一边陪着她。
“罗伽可以待在铜墙铁壁的圣城王寺,毕娑却要一次次冲锋陷阵,刀口舔血。”
赤玛公主喃喃了一句,忽然转头问长史:“你说,毕娑和罗伽,那些世家更喜欢哪一个?”
长史一愣,汗如雨下,跪伏于地,不敢吱声。
……
瑶英和毕娑的幕僚同行。
她虽然参预谋划,但是不便过问其他事务,所以大多数时间待在车驾上。
几天相处下来,她将自己对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的了解和盘托出,其他的事情绝不插嘴,不到处乱走,也不到处打听探问,同时管束亲兵,要求他们谨言慎行。
其他幕僚以为她是毕娑之前安插在北戎的细作,旁敲侧击地追问,她一概不理会。
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沙城,毕娑追了上来,和他们汇合。第二天,他带着幕僚,领几千人马先行。
瑶英、另外几个幕僚和其他士兵留在后方。
出了沙城便是大片戈壁,她弃了车驾,和其他人一样骑马,几日下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天气渐渐转暖,积雪融化,白雪皑皑、层峦叠嶂的雪岭下露出郁郁葱葱的淡青松林,冰川融河裹挟着砂砾碎石,汹涌而下,淌过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所过之处,万物复苏,遥看时河边一片片鲜嫩草色。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风,当狂风卷起沙尘时,遮天蔽日,几如黑夜。
这天,路过一处宽阔的平原时,又遇到大风天气,眼看骆驼和马匹无法在大风中前行,士兵也不能分辨方向,众人只得就近找到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山丘,安营扎寨。
瑶英倒出靴筒里的沙土,吃了些干粮,刚刚躺下准备睡,一个传令兵冒着大风找到营地,送来一个消息。
前方的毕娑在穿过一处山谷时遇到一支北戎斥候队伍,双方都没想到会遇到对方,吓了一跳,仓促拉开架势对峙。
好在对方只是斥候,人数少,毕娑又熟知地形,将对方逼至一处峡谷,剿灭了那支队伍。
幕僚们惊愕地道:“北戎人的斥候队伍已经进入王庭了?怎么这么快?”
瑶英道:“他们行军速度快,可以彻夜赶路,而且几乎不需要补给。”
幕僚们后怕不已:难怪王庭此次必须秘密发兵,不然,这头诏令刚传出圣城,另一头北戎斥候转天就能把消息送到瓦汉可汗的书案上!
瑶英估算了一下北戎士兵的脚程,道:“阿史那将军和我们离得不远,我们也有可能遇上北戎斥候,必须加强警戒。”
幕僚们点头道:“北戎斥候神出鬼没,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当晚就传令下去,各处增派人手巡视,同时派出己方斥候侦查,及时示警。
谈到半夜,众人各回各的帐篷。瑶英浑身酸痛,闭眼躺下,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阵惊马声吵醒,赶紧爬起身,穿上靴子,出了帐篷。
营地里一片漆黑,亲兵找了过来,神色焦急,道:“斥候在附近发现一对北戎人马!有几百人!”
瑶英心里一跳,几百个北戎骑兵就可以发动一次气奇袭,他们遇上北戎人的伏兵了?
她定定神,找到其他幕僚。
幕僚正在激烈地讨论,参谋军务认为他们很可能碰上北戎骑兵,必须连夜拔营,虽然他们人数比对方多,但是大多是步兵,而且还不是精锐,不可能和北戎骑兵抗衡。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稳妥行事,连夜拔营。
夜色深沉,士兵从梦中惊醒,慌张失措,急急忙忙收拾好行囊。
一个年轻将领领着几十人走在最前面,亲兵护着瑶英和其他幕僚一起走在中间,其他士兵缀在后面。
提心吊胆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前方突然有火光闪动,马蹄声阵阵,一队人马朝着他们奔来。
众人心口发紧,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队人马风驰电掣,很快靠近他们。火光照亮一面猎猎飞扬的旗帜,旗下的将领一身威风凛凛的银色盔甲,英武健壮,气势不凡,催马飞驰而至,到得近前,摘下头盔,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五官深邃,线条硬朗。
幕僚转忧为喜:“莫毗多将军!”
☆、入帐
狂风暂歇, 火把放出的黯淡光芒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四野寂静无声。
士兵们朝旗帜靠拢, 没有半点喧哗。
莫毗多和将领交谈几句, 示意继续行军,找到瑶英, 和她并辔而行,小声道:“形势比我们之前估算的要严峻……瓦罕可汗的大军主力不见了,我们的斥候失去他们的踪迹。阿史那将军活捉了一个北戎斥候, 亲自审问,据斥候说,他们也不知道可汗的主力到了哪里。这些天他们都是以信鹰交流讯息。”
瑶英立即问:“海都阿陵呢?”
莫毗多脸上掠过一阵惊讶之色:“海都阿陵也不见了,公主为什么会马上想到问起他?”
沙漠的夜晚气温极低,瑶英拢紧头巾, 道:“海都阿陵的部队最擅长快速行军, 骑兵移动速度更快, 而且气壮胆粗,喜欢冒险深入敌方,发动奇袭。瓦罕可汗行事谨慎, 更愿意准备充分后两军冲锋对阵,北戎大军突然改变路线, 更像海都阿陵的作风。”
莫毗多点了点头, 道:“摄政王也是这么说,也许是海都阿陵,也许是其他人, 总之,有人劝说瓦罕可汗改变了路线。瓦罕可汗这一次居然能够听取其他人的意见,说明他急于获胜,也说明他的下一步动作暂时无法预测,我们之前的计划也必须跟着做出改变。摄政王下令,阿史那将军继续探查北戎人的动向,公主和其他人先随我去阿桑城整顿,等阿史那将军那边送来指令,再看下一步往哪走。”
他们已经离开王庭境内,阿桑城属于王庭的一个附庸部落阿桑部,此次阿桑部响应征召,酋长率一千人助阵,他的儿子留下镇守。
瑶英点头应下,问:“摄政王……现在身在何处?”
莫毗多抬头观察四周,神情警惕,道:“摄政王在前军。公主切勿泄露消息,现在摄政王活着的事情还未正式公布。”
瑶英嗯了一声。
谈完正事,莫毗多接过士兵的火把,对着瑶英照了一照,端详她片刻,关切地道:“公主这些天奔波辛苦了。”
瑶英笑着摇摇头:“本该如此。”
他们连夜走出沙漠,继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中赶路。第二天下午,远处天际出现一片低矮的山丘,山丘下有片深青森林,一条干涸的河道蜿蜒而过,冰川融水还未抵达,河床被卵石覆盖。河畔一座三丈多高、绵延两里的石墙平地而起,城门前,一座简易塔楼矗立着,有士兵站在塔楼高处,腰间长刀反射出凛凛寒光。
前些天连日大风狂卷,城墙、塔楼上都蒙了一层尘土,远远望去,灰扑扑的。
正是薄暮时分,半边天空烧得通红,城中一道道炊烟笔直地升向碧蓝高空。
莫毗多道:“那就是阿桑部。”
阿桑部巡视的勇士看到军队靠近,早已经烧起羊粪堆示警,留守的酋长儿子率领部下迎出城,确认了莫毗多的身份,立刻命部下打开城门。
酋长儿子身后的一名老者看到军队中的乌吉里部勇士,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道:“为响应佛子的征发,城中儿郎都去了前线,城里大多是妇女孩童,将军的军队可否驻扎在城外?”
莫毗多先查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点头应允。
在归顺昙摩罗伽之前,各个部落之间互相征伐,仇深似海。后来大家都归附王庭,但是当他们组成军队行军时,只要驻扎在一处,还是免不了爆发冲突,一夜醒来,营地角落里总有几具新鲜的尸体。阿桑部的酋长不在,他身为另一个部落的王子,不能让自己的人马全部进城。
莫毗多让瑶英去休息,自己随酋长儿子去查看粮草。
瑶英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终于来到一处可以提供热水的地方,洗去一身尘土,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躺进毛毯里,几乎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她做了个梦,梦中她置身于战场,周围士兵举刀厮杀,一匹黑马朝她疾驰而来,马上的男人没穿战甲,而是一身寻常牧民的窄袖皮袄,手上一对金光闪耀的双锤。
瑶英激动得浑身直颤,朝他跑了过去。
男人那双狭长凤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仿佛生怕她消失似的,朝她伸出手。
黑马驰到近前,就在瑶英要抓住男人的手时,一柄长刀斜地里刺了过来,捅穿男人的身体,鲜血汩汩而出,男人摔落马背,金锤落地。
“阿兄——”
瑶英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还不及细细回想梦中所见,窗户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她起身下榻,打开窗户,黑鹰金将军倏地扑进屋中,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声。
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敌袭——”
瑶英骤然清醒,穿好衣裳,亲兵和莫毗多的部下摸黑找了过来,“巴彦公子,城外营地乱了!”
“阿桑部叛乱了?”
“不知道,莫毗多王子担心炸营,先赶去城门了,让我们过来保护公子。公子不必害怕,假如失守,我们会直接护送公子离开。”
瑶英绑起长发,戴上男式头巾,道:“先找到阿桑部的酋长儿子,稳住城中局势,万一莫毗多抵挡不住,可以让他撤进城。”
亲兵应是,一边护着她撤出酋长家,一边派人搜寻酋长儿子的下落。
不一会儿,亲兵过来通报,酋长儿子的部下堵住了通向城门的长街,朝这边赶过来了,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气势汹汹。
莫毗多的部下闻言,勃然变色,等酋长儿子的身影出现,立刻冲上去,二话不说就要绑了他。
酋长儿子急忙后退,大叫:“你们想趁机占领阿桑部吗?”
双方语言不通,大吼大叫,吵成一团,剑拔弩张。
瑶英侧耳细听了一阵,眼神示意亲兵,亲兵拔出弯刀,砍向凹凸不平的土墙,几声巨响,碎石迸溅。
众人吓了一跳,安静下来。
瑶英越众而出,用双方都能听懂的胡语喝道:“你们是不是佛子的子民?谁在吵嚷,就是背叛王庭!”
众人一呆,齐齐望向她。
瑶英看向酋长儿子:“城外的敌军是不是你的人?”
酋长儿子一头雾水:“不是莫毗多的人?”
莫毗多的部下一股邪火直冒上来,没好气地道:“我们王子怎么会自己攻打自己的营盘?”
酋长儿子醒悟过来,连忙赔罪,让部下放下武器,“我睡得好好的,突然看到城外火光冲天,还以为你们乌吉里部趁机攻打阿桑部!”
双方冷静下来,一番质问,解除误会,酋长儿子忙带着部下去城墙守城。
其他幕僚匆匆赶到,瑶英让他们留在城中,和酋长儿子一起登上城墙。
营地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士兵奔波多日,人疲马乏,到了阿桑部,终于可以驻扎休息,放松了警惕,睡梦中忽然遭遇敌袭,仓促应战,让对方攻进了营地。
“不要乱!”
莫毗多骑马冲入战阵,军鼓擂响,震耳欲聋,士兵连忙朝他的方向靠拢集结。
酋长儿子和部下正讨论要不要开城门,黑夜中遽然闪过一阵锐响。
数支羽箭划破空气,扑向城墙,似刮了一场急雨,箭矢深深地扎进土墙,箭尾嗡嗡。
酋长儿子呆了一呆,大怒:“谁放的箭?长没长眼睛?往哪乱射!”
从箭矢射出的方向来看,放箭的人在城里!
城下响起喊杀声,一个满身是血的部下爬上城墙,大喊:“有人混进城了!”
瑶英朝城墙下看去。
城墙底下太乱了,不断有士兵大声吼叫着撤回城中,天还没亮,守兵分不清哪些是己方士兵,哪些是敌军。
酋长儿子抽出弯刀,守在箭垛旁,当机立断,吼道:“他们想趁乱混入城,关城门!”
城中除了他们这几个人,几乎没有守军,让敌人混进来,迟早得出事。
酋长儿子这一声大吼而出,守兵连忙关上城门,断绝了敌军的念头,城下士兵也更加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