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缘觉带着瑶英穿过迷宫似的路径,和她解释:“营地这么安排是有缘故的,北戎人擅长突袭,如果全是直路,他们的战马很容易长驱直入。扎营前,摄政王吩咐下来,多设几道拐弯,营地和营地之间设有关卡和通关密语,即使敌人攻进来也无法发动冲锋,可以给营地的人争取更多反击的时间。”
  他们穿过几座营地,期间果然有士兵盘问通关密语,两人答了,来到马厩,马奴带着瑶英转了一大圈,她这才知道毕娑为什么让她来马厩。
  各个部落为了区分各自的财产,通常会在所有马匹左胯骨的中心部位烙一个印记,作为标识,不同部落的标识不同。
  在中原,每个马场所出的马匹也会烙上马印,而且详细标明马匹的年龄、种类和出自哪所马场,方便征调辨认,培养马种。
  马奴道:“这批战马的马印我们以前从未见过。”
  瑶英看了马印,摇摇头:“我也没见过,可能是其他游牧部族的。”
  马奴记下,让人去通报毕娑。
  两人骑马回营地,远处传来一阵接一阵沉闷的号角声响,王庭军队每隔几十里设有一处驿站,越接近营地,驿站越密集,每当一地发现敌军动向,立刻示警,吹响号角,传递军情,以减少斥候军马来回奔波。
  号角声响过后,营地并未慌乱,左右两翼没有动静。片刻后,只听蹄声如雷,一队人马从中军营地驰出,数十人肩负长弓,腰佩长刀,马鞍旁挂满鼓鼓囊囊的箭袋,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像一卷乌云刮过大地。
  瑶英认出领头的人是苏丹古,勒马停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缘觉在一旁小声说:“我们不知道瓦罕可汗的主力藏在哪里,几位将军越来越急躁。摄政王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躁,前天摄政王处置了几个指挥使,将军们都冷静了下来,现在就算四面八方都有号角声响起,营地的人也不会慌乱。”
  瑶英心道,细枝末节很可能决定成败,现在确实不能急躁。
  这日迟暮时分,号角声再度响起,这回声音平稳悠长,苏丹古带着队伍返回,他们发现一小股轻骑,中军没有现身,斥候给附近部落示警,让部落拦下那股轻骑。
  “遇到大军,不能暴露,立刻返回报讯。遇到斥候,能抓就抓,不能放过。遇到小股部队,由部落拦截。”
  “从马印来看,北戎从更远的地方召集了部族,遇到陌生部族,不能贸然靠近。”
  命令传达下去,接下来的几天,士兵们渐渐习惯这种小股部队轮流巡视的方式,继续探查北戎大军所在。
  毕娑每天带人收拢附近被攻击的部落,将他们带到另一处营地安置。
  ……
  每天晚上,瑶英伏案给尉迟达摩、杨迁、谢青几人写信,然后整理文书,为毕娑处理文书、记录士兵的赏罚惩处之类的琐碎小事。
  其他幕僚急于献策,厌烦处理这些琐碎,她以巴彦之名随军,平时尽量待在帐中整理文书,任劳任怨,绝不会争功,其他幕僚大喜,慢慢地将一些不涉及军机的小事交给她处理。
  她一开始有些磕磕绊绊,熟悉以后,渐渐能办理得井井有条,从前她为李仲虔处理过军务后勤,处理这些不难。
  昙摩罗伽每晚深夜才回,瑶英也忙到深夜。
  每晚,他掀开毡帘,帐中烛火微晃,瑶英盘腿坐在案前书写,抬起头,朝他一笑,等他拂开头巾,端详他的脸色。
  “将军回来了。”
  夜夜都是如此。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忙完当天的军务,仍旧手执卷册,坐在案前等他,直到他回来,她才收拾好书案,确认他没有身体不适,躺下睡觉。
  这日凌晨,天还没亮,营地里忽然号角声大作,有人发现瓦罕可汗一个儿子的踪迹,毕娑和昙摩罗伽带了几千人出营地,战马嘶鸣,营盘气氛凝重。
  直到红日沉入天际,几千人仍没回营,瑶英有些心神不宁,处理了几件杂事,站在营帐前,朝远处茫茫无际的荒原张望。
  刚一入夜,气温骤降,狂风大作,她冷得直打哆嗦,回到营帐里,铺好毛毯,往里面塞了几块烤热的石头。
  夜色深沉,一支队伍踏着月色返回营盘,马蹄上绑了毡布,悄无声息。
  昙摩罗伽翻身下马,浑身浴血地回营,身上气势沉凝凶悍,宛如厉鬼,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畏惧得不敢上前,帮忙挽马的士兵吓得直哆嗦。
  他看到双腿打颤的士兵,脚步顿住,转身离开。
  营地旁有一条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是军队取水的地方,河水冰凉刺骨,他脱了衣衫,直接走进河里,洗干净黏稠的血迹,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念诵经文。
  等战争结束,天下太平,各个部落间可以和平共处。他刀下的罪孽,尽归于他一身。
  缘觉找了过来,给他带来干净的衣袍,瞥见他腰上有道浅浅的刀痕,忙找出伤药。
  昙摩罗伽抹了药,换上衣衫,回到营地,站在营帐前,没有进去。
  营帐里的灯一直亮着。
  他转身去巡查武器库房,走了一大圈,再回到营帐时,灯灭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掀开毡帘往里看。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黑暗中,瑶英腾地坐起身:“将军,你回来了!”
  昙摩罗伽走进去,摸黑挪到毛毯边,背对着她,脱下长靴。
  “怎么还没睡?”
  他轻声问,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瑶英听他声音平稳,松口气,重又躺下,手撑着头,侧身对着他,说:“将军一夜不回来,我就等一夜……你没受伤吧?”
  昙摩罗伽摇摇头,卷起毛毯躺下,毛毯里热乎乎的,冰冷的身体感觉到温度,伤口隐隐作痛。
  士兵夜里会用这种办法取暖,她学会以后,每晚睡前都记得往毯子里塞几块滚烫的石头。
  他裹着毛毯,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朝她投去一瞥。
  毛毯和毡毯之间的长案隔开了两人,但是几案底下是空的,两人躺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对方。
  瑶英也在看他,好像闻到了什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地躺下睡了。
  往常她会和他说几句话,问他吃没吃宵夜,问些行军打仗、克敌制胜的事,今天什么都没问。
  ……
  昙摩罗伽做了个梦,地藏经中阿鼻地狱的场景一一闪现,黑烟弥散,众鬼嚎哭,血肉横飞。
  他行走期间,手持佛珠,步履缓慢,但是从容。
  梦中,一具骷髅挥舞着铁蒺藜朝他扑来,他抬手格挡,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骷髅忽然幻化成一个美貌女子,就势倒进他怀中,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脸上笑意盈盈,眼波妩媚,柔声轻唤:“法师。”
  掌中柔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掌心触感细腻柔滑。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抓着瑶英的手腕。
  而瑶英面朝下趴在他胸膛上,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身上的毛毯被掀开了,她直接压在他怀中,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能感受到……
  昙摩罗伽怔忪片刻。
  瑶英知道他醒了,轻声叫他:“将军,你抓着我的手……”
  昙摩罗伽回过神,松开手。
  瑶英双手支撑着想爬起身,费了半天劲儿,又啪的一声趴在了昙摩罗伽胸膛上,姿势僵硬。
  昙摩罗伽看着她,目光清冷。
  两人四目相接,对视了一会儿,瑶英尴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卡着了……”
  她动了一下,长案上的书卷发出震动的轻响。
  昙摩罗伽扫一眼书案,两人中间以书案隔开,她大概是怕冷,想直接从几案底下探过来看他,不知道怎么被卡住了,没法动弹,只能趴在他身上。
  像书上画的神龟。
  昙摩罗伽半天不吱声,瑶英倒也不觉得难为情,安安心心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会儿,小声说:“将军,你别动,我从这边爬出来。”
  白天刚刚经历一场战斗,来日还要面对几场大仗……可此时此刻,昙摩罗伽仿佛忘了那些事,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你别动,我起来。”
  他轻声道,抬手握住瑶英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她本来是趴在他胸膛上,这下变成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她,抽走挤成一团卡在案几底下的毡毯和毛毯,她的腿被缠住了,所以进退两难。
  感觉腿上压力一轻,瑶英赶紧从案几底下爬出去,抓起毡毯裹住自己。她刚才怕强行直起身会弄翻书案,想试着解开毯子,上半身露在外面,身上冰凉。
  昙摩罗伽把书案挪回原位,抬眸看瑶英。
  瑶英裹着毡毯躺下,小声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将军受伤了,我刚才听见你梦中在发颤,怕你出事,想看看你的伤……”
  她掀开他的毛毯,看他身上是不是汗湿了,结果被他抓住手腕,挣扎的时候腿又被毯子缠住,卡在案几底下,他手上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这下她知道了,他身上干爽,没有汗湿,就是浑身冰冷,只有胸口有点温热。
  昙摩罗伽躺回毛毯里。
  “公主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瑶英道:“你刚刚回来的时候,我闻到伤药的味道了。你受了伤,得多休息,我不该吵醒你的,将军接着睡吧。”
  昙摩罗伽嗯一声。
  她不和他说话,原来是怕打扰他休息养伤。
  
 
  ☆、援兵
 
  拂晓时分, 营地里突兀响起一阵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旌旗猎猎, 马蹄如雷。
  瑶英猛地惊醒, 帐中光线朦胧,长案旁一道身影纹丝不动, 身上衣衫齐整,正凝神辨认远处传来的号角声。
  片刻后,他垂眸看她。
  “今天我要率领一支中军拔营, 毕娑、莫毗多留下照应粮草物资,押运辎重,公主留在营地,缘觉会过来找你,有事和他商量。”
  语气严肃。
  瑶英应了一声, 还未爬起身, 他拿起放在毯边的长刀, 拔步走出去。
  “将军身上还有伤,别忘了换药,万事小心。”
  瑶英裹着毡毯, 轻声嘱咐,睡梦中刚醒, 嗓音轻软沙哑。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 背对着她,轻轻地嗯一声,掀开毡帘出去了。
  但听营帐外传话声、脚步声、马嘶声、甲衣刀剑碰撞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听来忙而不乱,风声呼啸。
  瑶英定定神,很快穿好衣裳起身,缘觉匆匆赶来,带着她转移到另一处营地。
  山坡下的长道上黑压压一大片,朝霞漫天,士兵们肩披霞光,向北挺进,离得太远,看不清为首的将领的身影。
  瑶英吃了些馕饼,处理记录分配战马的文书,毕娑的亲兵找了过来。
  “指挥使无意间俘虏了一个小部落的散兵,他们想攻打喀克部,被喀克部围了几天几夜,指挥使活捉了他们,其中有两三百人是汉人,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巴彦公子可否前去交接?其他人不懂汉话。”
  瑶英立刻答应下来。
  王庭行军雷厉风行,为防止泄露大军主力所在,对收押的俘虏严加看守,现在情势紧张,俘虏、流民、部落骑兵混杂着关押在一处,很容易爆发矛盾,必须妥当处理。她这些天已经帮着处理了好几桩纠纷。
  瑶英带着亲兵赶到关押俘虏的营地,副将正在忙,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指了两个小兵给她。
  “一群汉人奴隶,阿史那将军何必费心?依我看,杀了省事。”
  瑶英身边的亲兵脸色一变,她朝亲兵摇摇头,没有吭声,跟着小兵去牛棚。
  “你们记住,这里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们无从置喙。现在关押的这批汉人俘虏为北戎打仗,在王庭将领眼中,他们是敌人。”
  出了营帐,瑶英小声提醒亲兵。
  亲兵们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远就是一阵鲜血、秽物、粪便污浊腐臭的气味,牛棚地势低矮,俘虏关押其中,必须抬头才能仰视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几声,让士卒拉出几个汉人出来审问,士卒随手点了几个人,瑶英上前,拦住士卒,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俯视众人,朗声问:“你们为什么攻击喀克部?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话说出,汉人俘虏们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瑶英站在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注意到汉人俘虏们震惊过后下意识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几个男人:“把他们带上来。”
  小兵挑出三个俘虏,按着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跪下。
  瑶英摇摇手,让小兵放人,“你们祖籍是哪里人?怎么会为北戎人打仗?”
  三个俘虏扫一眼左右,见她身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亲兵侍立,亲兵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应当在王庭军中颇有地位,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啪几声,小兵等得不耐烦,几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瑶英眉头轻蹙,不过没有阻止,道:“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不再为北戎人卖命,我可以向将军求情,留下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俘虏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冷笑一声:“你怎么保证?我们是汉人,在北戎是最低贱的贱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没什么两样。”
  瑶英淡淡地道:“不一样。王庭君主是佛子,你们战败,成为他的俘虏,他从不滥杀俘虏,会饶恕赦免你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王庭,不论哪个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视同仁。”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你们拒不归顺,那就是王庭的战利品,会被当成奴隶奖赏给贵族和立功的将领,一辈子无法赎身。”
  男人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怀疑神色:“只要我们归顺,佛子真的会饶恕我们?”
  瑶英道:“你们没听说过乌吉里部?他们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队为生,后来他们归顺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汉人,我敢立下保证,便有十足的把握。”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微沉。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