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还有……别再为了他牺牲自己,他浑浑噩噩,肆意放纵,别无所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瑶英嗯一声,双手抱膝,下巴枕着膝头,笑着凝视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够似的。
  李仲虔喉头哽住。
  他曾想过,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让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娇也好,他绝不会心软。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复得,他满心只有疼惜怜爱,唯恐她再受一丝委屈,哪还能硬起心肠数落她?
  李仲虔叹口气,闭了闭眼睛,瞥一眼瑶英泛着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这陪着你。”
  瑶英低低地嗯一声,坐着不动。
  “阿兄。”
  她轻声唤他,眉眼间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应一声,神色温柔。
  瑶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补补。”
  “嗯。”
  “阿兄的武功恢复了吗?”
  李仲虔平静地道:“这世上不止一种功法,没了金锤,阿兄可以练别的……”
  他当初可以弃武从文,又弃文从武,不怕从头再来,练了多年的武功废了,根底还在,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无法再拿起双锤,早已经果断地改持刀剑。
  “……明月奴,别担心我。”
  瑶英应一声,好奇地问:“阿兄,你在北戎的时候,是怎么挑拨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点一箭射杀了老可汗?你受了伤,怎么医好的,真的没留下内伤?”
  她看着李仲虔,像小时候每次他出征归来时的那样,一连串地发问。
  仿佛她从没吃过苦一样。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发顶,“我找到伊州的那天,义庆长公主扣下了我们……”
  屋外风声怒吼,屋里灯火朦胧。
  李仲虔放轻了语调,将自己离京以后的经历娓娓道来,其中的种种惊险之处,此时想起来,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
  瑶英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呼,脸上闪过紧张担忧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芯噼啪两声爆响,一缕青烟袅袅腾起。
  李仲虔低头。
  瑶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他身边,睡了过去,怀里抱了只丝织隐囊。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长多大,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轻抚她发顶,“被送去叶鲁部的时候,你怕不怕?”
  瑶英睡意朦胧,“有点怕。”
  李仲虔缓缓闭目。
  在北戎养伤的那段日子,他都听塔丽说了。
  瑶英说只是有点怕。
  塔丽说她整夜不敢合眼,手里一直攥着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吓唬你?”
  瑶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没事,我有亲兵保护,他不敢乱来。”
  塔丽说的是:大王子肆无忌惮,大白天当着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帐中放肆,声音几乎整个营地都听得见。好几次借着醉意故意闯入她的营帐,有一次还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叶鲁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瑶英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塔丽告诉他,她不惯骑马走险峻的山道,腿上鲜血淋漓,下马的时候疼得无法动弹,要两个侍女搀扶才能站稳。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瑶英摇摇头,“阿兄,我没事……他关着我,我想办法逃走了……”
  塔丽:“王子起先还客气,公主不为所动,王子就让公主去烙马印……每年春天的时候,部落里的小马驹都要烙上马印,好区分是哪个部落的财产。牧民把所有马匹围住,由部落里骑术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勇士给马驹烙印……”
  “烤得通红的铁印烙在马匹身上,马肯定会挣扎,很容易踢伤人,所以烙马印的活计都是男人干的,王子让公主去烙马印,想吓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马驹的惨嘶声,公主的手上全是烫伤、青紫淤伤……”
  “后来烙马印结束了,公主还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气,不许公主骑马随军,让她和奴隶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脚底都烂了……”
  “看守的人不给公主吃的,公主很饿,和奴隶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公主会很高兴,想办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对女人没有耐性,喜欢的他留在帐中,不喜欢的他就赏给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头……还想办法逃了出去……”
  塔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李仲虔记得清清楚楚。
  无数个夜晚,他在梦里看见她。
  梦见她坐在马背上抹眼泪。
  梦见她蜷缩在帐篷角落瑟瑟发抖。
  梦见她蓬头垢面,和一帮奴隶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梦见她被绑了手拴在队伍后面,脚底血肉模糊。
  梦里,她被百般欺凌,哭着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过来,李仲虔比梦中那个目睹她受难的自己更加痛苦,因为他知道,塔丽告诉他的事情都是发生过的。
  瑶英从小就懂事乖巧,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救人无数,却要经历这些磨难。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贞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心结难解,可以放弃一切,只求带着阿娘和妹妹隐居度日,李德却不肯放过他们。
  早知如此,十一岁那年,他就该和父子俩同归于尽,了结一切。
  只有杀了李德和李玄贞,她才不会再次被卷进漩涡里去。
  李仲虔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透出凛凛寒光,狠戾狰狞。
  他扯起薄毯,笼住侧身而睡的瑶英,塞了块枕头在她脖子底下,让她睡得舒服点。
  瑶英眼睫轻颤,抬眸,半梦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后来认识了一个人……”
  李仲虔俯身,“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人……”瑶英语气柔和,“他是个僧人,对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声。
  她说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无疑了。
  在北戎,语言不通,他听不懂胡人说的话,到高昌就不一样了,当地汉人多,他听了太多谣言。那些胡商聚在一起侃天说地时,最喜欢提起佛子和汉地公主的韵事,言辞香艳,下流猥琐,把瑶英说成一个不知廉耻的放荡之人,他忍了又忍,好几回实在忍不住,掀桌将胡言乱语的人一拳打翻在地,为此惹了麻烦。
  后来听到商人谈起佛子,他会避开,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再伤人,耽误行程。
  今天他问过亲兵,亲兵都说佛子对瑶英颇为照顾,而且佛子是个得道高僧,不近女色,对瑶英并无轻慢之举,他才松了口气。
  出家人到底不一样。
  “阿兄……法师知道我找到你了……一定会为我高兴……”
  瑶英声音沙哑,“我们去圣城见他,好不好?”
  “好,佛子救了你,于情于理,阿兄都应该当面向他致谢。”
  李仲虔脸上扬起一丝笑。
  然后,他就可以带明月奴回家了。
  李仲虔给瑶英盖好薄毯,把她的手臂塞进毯子底下,手指碰到硬物,像是一串佛珠。
  他没多想,站起身,去隔间榻上睡了。
  ……
  次日早上,李仲虔先醒了。
  他在外奔波太久,养成了习惯,听到点声响就会惊醒,飞快披衣起身,先去隔间看李瑶英。
  她睡得很熟,眉宇舒展。
  李仲虔拉高毯子,走出屋,下楼,皱眉问亲兵:“外面什么声音?”
  亲兵答道:“阿郎,和您同行的那些马贼全都投降了……他们闹着要见您。”
  那些马贼见李仲虔随瑶英回城,立马放下武器投降,跟着他们入城,赶都赶不走。
  李仲虔冷冷地道:“上来纠缠的人,不用客气,直接打走。”
  亲兵应是。
  ……
  瑶英好几夜没能安眠,这晚一觉香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拉开房门,看到在楼下庭院里练剑的李仲虔,眉开眼笑。
  想到他自幼使的那对金锤,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小时候李仲虔练锤,她在一边看着,好奇心起,也想试试。李仲虔抬起一只金锤递给她,她伸手去接,噗通一声,脸朝下摔了下去。
  金锤太重了,她两只手搬都搬不动。
  李仲虔哈哈大笑,后来让人给她做了一双塞满谷壳的布锤,她玩了几天就没兴趣了,拿来挠痒。
  他的金锤没了。
  瑶英出了一会神。
  亲兵过来禀报,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那几个马贼,还有大批这几天入城的流民。
  “他们认得阿郎,要追随阿郎。”
  原来李仲虔一路上杀了好几个匪首和趁乱作恶的恶霸,一骑绝尘,彪悍孤勇,流民记得他眉间那道疤。他每天不言不语,一身破衣烂衫,流民不知道他的身份,听马贼说他和西军认识,认定他一定是个大人物,赶过来投奔他。
  这些流民不是王庭人,王庭允许他们入城避祸,之后他们还是回原来的部落,希望李仲虔能带着他们杀回去。
  瑶英眼珠转了转,等李仲虔练完剑,端了盏茶给他,道:“阿兄,等这边事了,我们和阿青汇合,阿青会有很多事请教你。”
  李仲虔擦汗,道:“再说吧,现在北戎大乱,正是我们回中原的好时机,见了佛子以后,我们立刻动身。”
  瑶英怔了怔:“阿兄,我们现在不能回中原。”
  李仲虔两道剑眉拧起。
  “你说什么?”
  瑶英认真地道:“阿兄,我现在是西军首领,不可能丢下西军不管。”
  李仲虔双眉紧皱:“这些事不该由你来承担,西军这个重担哪能说背就背?阿兄带你回去。”
  瑶英正色,道:“阿兄,这个担子我已经背了,我既然起了头,就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和责任,不能说不管就不管……而且谢家早就没了兵,阿兄和我就这样回去,岂不是任人鱼肉?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李仲虔眉心直跳:“现在西军在哪?你只身在王庭,杨迁在高昌,瓜州、沙州兵更远。”
  瑶英摇摇头,“阿兄,现在西军不在我身边,是因为他们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她拿起李仲虔的剑鞘,在地上划出几条线条。
  “在东边,李玄贞带兵拦截北戎救兵,在西边,杨迁守着高昌。”
  “阿青替我守着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王庭军队追击瓦罕可汗和其他残部,北戎自顾不暇……”
  瑶英手中的剑鞘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将大片土地划入其中。
  “阿兄,现在不是我们回中原的最佳时机,而是我们收复失地的大好机会!”
  “这些地方,会插满西军的旌旗。”
  她轻声道,语调平缓。
  几束曦光倾洒而下,笼在她身上,金光灿烂中,她神情平静,显然已经习惯谋划这些事。
  李仲虔凝望着她,沉默不语,手心发麻。
  他曾经怕她像阿娘。
  现在他发现,他更怕她像舅舅。
  
 
  ☆、写一封信
 
  时值炎序, 屋外骄阳似火,黄沙灼灼。
  李仲虔穿了身褐色窄袖双雀衔绶带纹交领锦袍, 凌乱的长发束起, 头裹巾帻,坐在凉爽的穴屋里翻看战报。
  沙城严冬酷夏, 狂风肆虐,本地百姓家中盖房时都会向下掘建穴洞居住,不仅冬暖凉爽, 还可以防风沙。
  他从早上看到下午,看得眉头紧皱,期间只吃了几块干馕饼。
  侍仆为他送来一盘晶莹剔透,凝冻成雪峰山峦形状的冰酪,殷勤地道:“阿郎, 此物乃解暑良品, 酸甜冰凉, 名叫公主醉,请阿郎品尝。”
  听到公主醉几个字,李仲虔眼皮跳了跳, 扫一眼盘中泛着雪白、嫣红、青绿色泽的山峦,放下战报, 手指轻叩书案。
  “有什么讲究?”
  侍仆放下托盘, 笑着道:“奴听人说,公主醉是从王宫里传出来的。据说暑热天时,佛子没有胃口, 进食不佳,一连半个月讲经,病了一场,什么都吃不下,文昭公主看到以后,又是心疼又是着急,遍寻市集上的瓜果,想尽办法做出了这道松软香甜、冰冰凉凉的冰酪,佛子吃了以后,果然胃口好了不少,后来圣城的达官贵人只要举行宴会,都要做一大盘冰酪,因为冰酪白中泛红的样子就像喝醉了的美人,所以都叫它公主醉。”
  李仲虔面色微沉。
  难道王庭人见过李瑶英吃醉的样子?
  侍仆又端出一盘花花绿绿、鲜香扑鼻,每一粒米粒都闪烁着金色油光的抓饭,“文昭公主学着天竺僧人的素抓饭做的抓饭,肉汁香浓,酸辣鲜甜,还放了一种老齐他们的庄园才有的葡萄干,天气热的时候吃起来爽口又鲜嫩,阿郎用些。”
  李仲虔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传说他一路听了不少,妇人浓丽的时世妆、精美的绸缎,男人趋之若鹜的美酒,僧人画家文人赞不绝口的经文纸,一种迅速在民间时兴起来的轻软暖和的棉袍,新巧的农用灌水器具……背后都有一个“汉地文昭公主费尽心机讨好勾引佛子”的故事。
  其中很多是胡商的牵强附会和噱头,但是百姓一个个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听得多了,李仲虔有时候都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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