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昏昏沉沉,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点点头,说了她返回圣城的经过。
“昨天般若说有样要紧东西给我,我在院墙那边等着,无意间闯进阿狸的院子,它好像生气了,我想躲开它,不小心进了夹道……”
说到这里,瑶英抬眼看昙摩罗伽。
“摄政王以前带我走过密道,我转着转着,不知道怎么进了石洞。”
他平静地道:“定是般若疏忽了。”
瑶英收回视线,小声抱怨:“出去就把他叫来!看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东西要送给我,让我等了半天……还神神秘秘的,不许我带亲兵……”
大概是发热昏沉的缘故,她说话的语气不自觉流露出平时不多见的娇蛮。
昙摩罗伽眉间微动,垂眸。
她靠着他,漆黑发顶挨在他胳膊上,全然信赖。
前方是陡峭的石阶,他放慢步子,等瑶英跟上。
“昨晚冒犯公主了……”
瑶英摇摇头:“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打搅了法师,法师不必介怀。法师放心,石洞热泉的事我绝不会透露出去。”
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
昙摩罗伽不说话了。
夹道安静下来。
两人在幽暗中前行,四周静寂无声,呼吸缠绕。
走过一道道阶梯,前方渐渐有亮光漏下,快到出口了。
瑶英瞥昙摩罗伽一眼,道:“昨晚,法师说病中难受,想要有人陪着……”
昙摩罗伽眼皮都没眨一下,说:“病中胡话罢了,公主不必当真。”
瑶英眼珠转了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喔了一声,有气无力。
毕娑在密道出口的偏殿等着,听到脚步响,上前几步。
暗门打开,昙摩罗伽和李瑶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毕娑飞快地打量两人几眼。
昙摩罗伽扶着瑶英走到毡帘后,道:“这里不会有人来,公主躺一会儿,我让人去煎药。”
瑶英头重脚轻,依言坐下,“我的亲兵在王寺外等着……”
“我派人去传话。别起来,先喝药。”
昙摩罗伽停顿了一下。
“你身子虚弱,还在服用医者的药丸……等好些了再走。”
跟进屋的毕娑听到这一句,默默叹息。
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却不知道他挽留的语气有多么柔和。
瑶英神色犹豫。
昙摩罗伽没有催促她。
她想了想,点点头。
昙摩罗伽没说话,转身出了偏殿,写了张药方,吩咐亲兵去熬药,站在前廊,负手而立,吹了一会儿风。
她终究要走,早走晚走都一样,拖延不会改变什么。
可是她点头时,他心中涟漪轻皱。
他走下长阶。
“叫般若过来。”
……
般若应召而来,见到偏殿里的瑶英,不等她说什么,先抱怨起来:“公主昨晚去哪了?我不是让公主等着的吗?叫我好找!我还以为公主等不及,出城去了。”
瑶英看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在推脱责任,不提花豹的事,问:“你要送我什么?传话的人怎么说和缘觉有关?”
般若脸上发窘,瞧一眼左右,吞吞吐吐地道:“我知道公主要走……昨晚遣走其他人,准备悄悄把东西送给公主的,谁知道公主不见了!我怕别人撞见,只好把东西带回房去收着了。”
瑶英纳闷:“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到?”
般若面红耳赤,瞪她一眼,语无伦次地道:“公主见到就知道了,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东西……公主这次守卫圣城,功德无量,我才会偷偷把那东西拿出来送给公主……公主等着,我回房去拿。”
他掉头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回到偏殿,机警地睃巡一圈,确认殿外没有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
一层又一层的包袱皮中间缓缓露出一只精巧宝匣。
般若把宝匣往瑶英跟前一推,烫手似的缩回手,一脸沉痛地道:“缘觉和我说过,公主很想要这尊铜佛。铜佛是从曼达公主那里搜出来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公主这一年来潜心修习,不该碰这些腌臜东西!不过佛子说过,人各有道,公主马上就要离开圣城了,不会入佛门,是红尘中人,公主喜欢这些,和旁人无干。公主以后不会回来了,我和缘觉跟公主相识一场,就把它送给公主,公主拿去收着吧。”
说完,他摆出一副凶狠表情,“公主切记洁身自好,把东西用在正道上,别像曼达公主那样。”
“还有,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东西是我和缘觉送的!”
瑶英嘴角抽了抽。
原来般若昨天特意让她在僻静处等着,就是为了这尊铜佛。
她看着宝匣,摇头失笑,门口一串急促的脚步踏响,亲兵不等通报,飞跑进屋。
“公主!小的找您一晚了!高昌那边送来的信!”
瑶英立刻起身,接过信,鼻尖陡然一酸,激动得双手直颤:她不会认错,这是李仲虔的字迹!
“备马!”
……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回到偏殿,手里端了一碗直冒热气的药。
毕娑守在殿前,看他回来,欲言又止。
昙摩罗伽扫他一眼,踏进殿中,拨开毡帘,望向长榻。
榻上空空如也,锦被掀开,一条束发的丝绦落在地毯上。
她走了。
昙摩罗伽走到长榻边,放下药碗。
毕娑站在门边,道:“王,公主刚刚离开,还没出城。”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捡起地毯上的丝绦,走出偏殿,立在栏杆前,遥望寺门的方向。
一轮红日东升,寺中大小错落的佛塔殿宇静静矗立,瓦顶折射出道道金光,几骑快马在出寺的长街上飞驰而过,直奔着城门而去,烟尘滚滚。
微风拂过,昙摩罗伽身上袈裟猎猎,缠绕在手中的丝绦被风吹起,忽地从他指间滑了出去。
朱红丝绦随风轻舞,飞出长廊。
昙摩罗伽抬起手。
丝绦早已飘远。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一次次回来。
这一次,他挽留她,她答应多留几天。
不过是熬一碗药的工夫,眨眼间,人去楼空,如此仓促,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梦幻泡影,朝露电光,不外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降魔变》壁画的描述参考借鉴《普曜经》和阿旃陀石窟(印度)的壁画。
☆、阿兄瘦了(补更,章节尾)
亲兵在王寺外等着瑶英, 见她面色苍白,神思恍惚, 担忧地道:“公主身体不适, 要不要歇两天再走?”
瑶英手挽缰绳,看一眼天色, 摇摇头:“不碍事,路上再吃药……阿兄走的是乌泉那条商道,我不放心, 这就去沙城等着他。”
李仲虔可能走的所有路线她都派了亲兵去接应,通往乌泉的商道也有亲兵守着。原本这条路线不算危险,但是现在情势严峻,乌泉不属于王庭,也不属于高昌, 没有王庭军队驻扎, 谁也不知道北戎乱兵会不会经过乌泉。
王庭的军队现在一部分在莫毗多的率领下追击瓦罕可汗, 其他分布在各个驻地,以防北戎人偷袭,堵截北戎逃兵。
中军主力则随苏丹古返回圣城, 无论发生什么,中军近卫不能离开圣城太久, 否则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撒姆谷一役昙摩罗伽几乎派出了所有近卫军精锐,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假如世家贵族发现端倪, 或是瓦罕可汗拖住了所有近卫军,朝中很可能生变。
要不是因为昙摩罗伽是佛子,曾几次打败瓦罕可汗,民间各种传说甚嚣尘上,当初他的决策不会那么容易地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
所以,大战过后,他必须尽快撤回军队,出关稳定人心,处理朝政。
这种紧要关头,瑶英不便向王庭借兵,以后西军的事务要由她亲自料理,她早就该离开了。
回来,是因为担心海都阿陵攻破圣城,还因为想亲眼确认他安全。
圣城有惊无险,他很安全。
瑶英一提马缰,“走吧。”
亲兵不再相劝,簇拥着瑶英直奔沙城而去。
马不停蹄地出了城,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眼看天色黑沉,几人在驿舍休息,正在井边打水,门外马蹄踏响,一骑快马追了上来,不等马停稳,马上骑士滚下马鞍,疾步上前,单膝跪在瑶英脚下。
“总算追上公主了!”
瑶英认出骑士是王寺近卫中的一人,名叫巴伊,霍然起身,诧异地问:“可是佛子出了什么事?”
巴伊摇摇头,抱拳道:“王命末将前来为公主送药,护送公主去沙城。公主走的时候留了口信,不过没说走哪条路,末将问了守城的兵丁才打听到公主走这条驿路。”
瑶英一怔。
巴伊从袖中掏出药方和一枚瓷瓶,道:“王说,公主服用医者的药丸期间,吃其他药会有相克,所以风寒发热也得谨慎用药,不能和平时一样吃药,不然会损伤身体。药方是王亲自开的,药是寺中僧医配的,请公主记得服用,勿要轻忽。”
瑶英接过药方细看,确实是昙摩罗伽的笔迹,可能是怕她要在路上经过的市镇抓药,药方写了好几份,梵文、汉文、粟特语、波斯语的都有。
夜风拂过,漫天繁星,庭中满架繁茂的葡萄藤,亲兵围坐在火炉旁烤馕饼,暗夜中一缕缕清香弥漫。
瑶英握着瓷瓶,想起昙摩罗伽为她擦拭湿发的样子,庄严肃穆,虔诚慈悲,不像是在绞干头发,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严肃的仪式。
以至于她脑子里刚刚冒出的一点疑惑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对她一直都这么细致关怀,没有其他心思。
亲兵端着一碗滚热的羊汤走到瑶英身边,“公主,您昨天说要回城问佛子一句话,问了吗?”
瑶英回过神,接过羊汤,收起瓷瓶,笑了笑,“算是问过了……”
她本来不想问,觉得没必要,出了城以后,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回寺当面问他,正好般若请她回去,她就回去了。
昙摩罗伽否决得很干脆,语调清冷,没有一丝异样。
她想多了。
瑶英一口一口抿着鲜醇的羊汤,摇摇头,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股脑按进最深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第二天,一行人继续赶路。
瑶英还病着,亲兵想要放慢速度,她急着见李仲虔,吃了药仍然坚持赶路,亲兵知道劝了没用,只得罢了。
这般星夜奔驰,几日后终于抵达沙城,瑶英翻身下马,直奔城中驿馆。
驿馆里挤满各国使者,她转了一圈,找到高昌使者住的地方,“卫国公呢?”
高昌使者茫然地回答说:“公主,卫国公不在此处。我们奉命在此接应,一直没见到卫国公,卫国公可能还在路上。”
瑶英心头不由一紧,“还没到?”
李仲虔的信是出发的时候匆匆写下的,信上说他会来接她,叮嘱她在王庭等着,千万别去其他地方。
她接到信,从圣城动身,来到沙城,按脚程算,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沙城了!
瑶英找来舆图,皱眉看了一会儿,让使者拿出文书、符节等物,找到沙城驻军所在。
兵卒带着瑶英去军部大堂。
瑶英环顾一周,眉头轻蹙,营盘里气氛压抑,风声鹤唳,士兵行色匆匆,弓|弩车全都推上了城墙,威风凛然,一派厉兵秣马的景象,守军似乎随时要出战。
王庭军队正在追击北戎残部,现在谁敢攻打王庭?
守将“认识”毕娑的幕僚巴彦公子,但不认识女装的瑶英,看她拿出符节,知道她是传说中纠缠佛子的汉地公主,先轻蔑打量她几眼,说话语气倒还算客气:“公主来的不是时候,最近沙城外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城中可能要戒严,我不能派兵帮公主找人。”
瑶英道:“不敢劳烦将军帮我寻人,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将军为我解惑。”
“何事?”
“将军在防备哪国军队来袭?”
守将迟疑了一下,瑶英身后的巴伊上前一步,正想说什么,她朝巴伊摇了摇头,巴伊会意,退回原位。
陪同在旁的高昌使者道:“文昭公主乃西军都督,我们西军和贵国乃同盟,公主来沙城,想必将军早就收到圣城的指令,眼下西军正和王庭军队一起抵抗北戎,还请将军据实已告。”
守将耸耸肩,道:“我们防备的是北戎军队、汗国联军和乱军,北戎大乱,各个部落趁机浑水摸鱼,汗国也发兵吞并小部落,无数流民逃到王庭,那些追兵也追了过来,虽说他们只是骚扰,不敢真攻城,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有边城加强防守,边军回防。”
汗国联军是一支由不同小国部队组成的联军,他们是更西边一个强大王朝的附庸,联军大多是波斯人和突厥人,王庭以西地区的各个小部落长期受他们压榨奴役。他们欲壑难填,想吞并北戎西北部的领地。
守将最后道:“城外不安全,所有商队、使团都撤了回来,公主最好待在城里,不要到处乱走。”
瑶英谢过守将,出了大堂。
巴伊追上她,问:“公主刚才为什么不让末将说话?”
瑶英神色郑重:“你是佛子的近卫,别人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是佛子的诏令,我刚才是以西军首领的身份和守将交谈,不是佛子的客人,还是谨慎点的好,别给佛子添麻烦。”
她连巴彦公子这个身份都没用,就是不想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巴伊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回到驿馆,瑶英心急如焚,坐在灯前研究舆图,连灌了几碗茶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