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停下脚步,推开一道暗门,手里的灯往前指了一指:“王在里面。”
瑶英顺着朦胧的灯火看去,夹道深处通向一间静室,毡帘低垂,几点微弱的烛光摇曳晃动,隐约照出屋中陈设的轮廓,地上铺设的织毯金光闪颤。
“医者来过了,药在案几上,劳烦公主提醒王用药。”
毕娑站在暗门外,道。
瑶英轻轻地嗯一声,迈步往里走,屋中暖和闷热,她很快出了汗,脱下斗篷,经过长案,看到自己让人送来的信和捧盒,一罐热气直涌的汤药,几包用丝锦包起来的药材,一大盘冰湃的瓜果,还有一盆撒了酸梅的冰酪。
内室香烟袅袅,她掀起帐幔往里看。室中陈设简单,一张长榻,两张长案,一盏烛火,一卷佛经,一只炭炉。
榻上躺了一个人,双目紧闭,面色微红,一动不动,身上盖了层薄毯。内室烧了炉子,暖烘烘的,他额前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毯子翻开,僧衣袖摆露在外面。
瑶英轻手轻脚上前,俯身,把压在他手臂下卷成一团的半边薄毯抽出来,展开,盖住他裸露的肩膀,手指不小心蹭过他的肩,粘粘腻腻的。
他不止头上出汗,身上也一层薄汗。
瑶英四顾一圈,找到铜盆,绞了帕子,轻轻擦拭昙摩罗伽额头、颊边的汗水。
微热的帕子碰触肌肤,沉睡中的男人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两道目光跌进瑶英秋水般的眸子里。
他看着她,神色平静,眼圈发青,碧眸清清泠泠。
瑶英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些。
他果然还是累着了,白天又为了她的事走了那么远的路,病情加重,这么热的天,还得在床边生炉子。
她给他擦了脸和肩膀,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法师,我扶你起来,身上也擦擦吧?睡着舒服点。”
昙摩罗伽双唇轻抿,一声不吭。
他五官深邃俊美,平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时看着也是一派清冷庄严,严肃起来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这会儿躺着看瑶英,虽是病中,气势依然雍容。
瑶英当他答应了,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坐在榻边围栏上,她照顾过醉酒的李仲虔和受伤的谢青,两人都人高马大,照顾起昙摩罗伽不在话下。
等他坐定,她松开手,重新绞了帕子,轻柔地按在他脖子上,慢慢往下。
温热细滑的帕子轻柔地擦过他露在外面的锁骨,帕子一角滑进僧衣,他忽地抬手,握住瑶英的手腕。
瑶英抬眸看他,他面容沉静,眸光冰冷,握着她手腕的掌心汗津津的。
“法师?”
瑶英疑惑地唤他,他不会是又不认得她了吧?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半晌,右手抓着她,左手抬起,单手解开身上的僧衣,抽走她手里的帕子,自己给自己擦拭身体。
看他不想让自己碰他,瑶英立即低头退开,手上一紧,他紧紧攥着她,不容她动弹。
瑶英心道:看来他还没清醒。
昙摩罗伽一手抓着瑶英,一手给自己擦身,整个过程中,一双碧眸幽幽地看着瑶英,目光冷厉。
瑶英一时帮他也不是,退开也不是,只得转眸盯着长案上的烛火看。
烛火晃动了几下,昙摩罗伽擦好了,掩上僧衣,靠回榻上,这才松开了抓着瑶英的手。
瑶英揉揉手腕,他虽然病着,手劲倒是不小。
昙摩罗伽阖上双眸,不一会儿,睁眼,目光扫过瑶英。
“怎么还没走?”
他轻声道,语气透出深深的疲倦。
瑶英道:“法师还没吃药呢。”
昙摩罗伽似乎没想到瑶英会回答自己的话,眼帘抬起,凝视她片刻。
坐在他面前,面上浮着浅笑的女子,真的是她。
下一瞬,昙摩罗伽眉心微动,身形僵住,瞳孔慢慢张开,眸底掠过一丝错愕,似静夜里,忽然燃起闪耀星光,然后又一点一点敛去,很快恢复一片苍凉,只剩乌云涌动。
他素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怔忪不过是刹那。
瑶英眨眨眼睛,细看他的脸色。
四目对望,两道呼吸交缠。
瑶英知道昙摩罗伽认出自己了,挑挑眉,“法师,是我,阿史那将军带我来的。法师刚才把我认成谁了?”
昙摩罗伽没说话,身影纹丝不动,像是入定了。
见他不想回答,瑶英不追问了,起身走到长案边,倒了一碗药,回到长榻边,捧着药碗:“法师,吃药吧,药冷了发苦。”
昙摩罗伽视线停在她脸上。
烛光浮动,她身上穿着白天在大殿时穿的衣裳,一件素净的浅褐色布袍,长发束起,墨发间一支泛着温润光泽的翠玉莲花簪子,脂粉未施,但青春娇美,雪肤花貌,依旧容色逼人。
薄暮时分,殿中密密麻麻站满僧众,殿外无数香客信众围观,佛像威严俯瞰,寺主厉声喝问,她被正式逐出王寺。
他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释重负。
她可以摆脱摩登伽女这个身份了。
自始至终,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只是个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谎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长辈,以为他心无尘埃,没有一点私心……她错了。
他纵容了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想要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
他贪恋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师?”
一股清苦药味扑鼻而来,瑶英端着药碗,往昙摩罗伽跟前递了一递。
昙摩罗伽回过神,微微一凛,神思渐渐恢复清明,接过药碗,没有喝药,随手放在一边,手伸到瑶英跟前。
瑶英愣住,疑惑地看着他。
昙摩罗伽低头,手指隔着袖子,托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皓腕纤巧,肌肤白如凝脂,他刚刚抓过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疼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从容,心中却有波澜涌动。
不敢当众问出口的话,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瑶英摇摇头:“没事的,一会儿就消了。我平时不小心磕碰一下就会留点印子,连药都不用擦。”
现在的她摔摔打打惯了,只要脸上没疤就行。
昙摩罗伽没说话,看向她的另一只手,照样隔着袖子托起她手腕,手指掀开衣袖。
这一次动作依然轻柔,气势却有些强势,不容她拒绝。
瑶英茫然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托着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这只手可能是白天时躲避人群的时候磕碰到了,浮起几道青肿,灯火下看着,雪白娇嫩上赫然几道印子,有些触目惊心。
今天百姓只是随手扔些不会伤人的瓜果而已。
昙摩罗伽目光沉凝。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起广场上的事,收回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几下,一点都不疼。”
她端起被昙摩罗迦放下的药碗,“法师,吃药。”
昙摩罗伽接过药碗,仰脖,动作优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瑶英递了盏水给他漱口,想起自己送来的捧盒,拿起来打开,捧出里头的一只羊皮袋。
“法师,这是我回圣城的时候在路上买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着坐回榻边,解开羊皮袋,拉起昙摩罗伽的手,让他摊开掌心,拿了张干净的帕子垫着。
手心微凉,昙摩罗伽低头,灯火下,一捧晶莹剔透、状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黄白色小糖粒落进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饱满圆润,色泽鲜明。
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今天刚好有人卖这个,我记得法师常吃它。”瑶英道,“我问过医者,刺蜜能滋补强壮,止渴,止痛,和法师正在服用的药不相克。这可是今年头一批刺蜜,我买下来的时候里头还有枝叶,都挑拣干净了,法师快尝尝。”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拈起一块微黄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细腻柔软,入口肥浓鲜润,一点微带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开,慢慢溢满唇齿,滑入喉咙,紧接着,齿颊余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澜不兴的心底最深处,他仿佛能感觉到血液汩汩涌动,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瑶英巴巴地看着昙摩罗伽:“甜吗?”
他看着她,点点头。
“甜。”
很甜。
瑶英笑着说:“在我的家乡,刺蜜是贡品。”
刺蜜是骆驼刺上分泌凝结的一种糖粒,从前西域经常把它作为贡品呈献给长安。她今天买瓜果的时候看到有几包刺蜜,难得糖粒有小葡萄那么大,都买了下来,一包给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给昙摩罗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欢。
“可惜今天在宫门前挤掉了一包……”瑶英不无遗憾地道。
昙摩罗伽心头微颤,想起白天见到她时,李仲虔不在她身边,后来李仲虔匆匆赶过来,手里好像拿了几包羊皮袋。
被百姓围着讥讽谩骂时,她心里想着的是几包他以前常吃的刺蜜?
他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拢起帕子,把没吃完的刺蜜放在枕边,视线落到瑶英手上,轻声说:“那边有药。”
瑶英按着他指的方向找过去,翻出一只银蚌盒,打开来,一股清冽药香。
“要擦哪里?”
瑶英洗了手,拖着蚌盒,问。
昙摩罗伽不语,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蚌盒,坐直了些,两指蘸取药膏,示意她卷起衣袖。
瑶英一愣,“我没事。”
她还以为这药是要给他腿上擦的。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面色比刚才好看了些许,温和而又不容置疑地道:“涂点药,好得快点。”
瑶英只得坐下,卷起袖子。
昙摩罗伽俯身,先用帕子拭净她手腕,然后轻轻抹上药膏。
带有薄茧的指腹温柔地碰触伤口,药膏微凉,青肿的地方一阵细微的辛辣刺痛,瑶英不禁轻轻嘶了一声,身上滚过战栗。
昙摩罗伽立刻抬眼看她,两道目光如电光闪过,双眉略皱:“疼?”
他问了一句,不等她回答,手上的力道已经放轻了些,云絮般柔和。
瑶英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摇摇头。
“不疼。”
她小声说,面庞微热,心里再度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谈谈
涂好了药, 瑶英低头放下袖子,余光中感觉到昙摩罗伽一直凝望着她。
烛火摇曳里,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凉如冰雪, 清清淡淡,像沙漠夜晚的星空, 太过深邃浩瀚,亘古沧桑,也就无所谓悲喜。
生老病死贪嗔痴, 他早已看得通透,无欲无求。
所以,在他面前,瑶英几乎没什么避忌,更无需心生防备或是玩弄心计, 喜怒哀乐, 尽皆自然。
她抬头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动作自然而然,看去好像没有一丝故意躲避之意。
瑶英垂眸,按下心思, 起身取来案上的丝锦药包,“法师, 腿上是不是该换药了?”
昙摩罗伽摇摇头:“不必麻烦公主, 我叫人进来。”
瑶英轻声说:“我来吧,我以前照顾过法师,知道该怎么做。”
她洗了手, 掀开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纱裤腿,解开绑着的药包,先拿热帕子在绑出的勒痕上轻柔地按了几下,以免血行不畅造成瘀血,然后再系上新的药包。
整个过程中,她低着头,动作小心翼翼。几缕发丝从她鬓边滑落,时不时拂过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痒,她隔一会儿就用手背拨开那几缕调皮的发丝。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几缕发丝撩开,手指动了动,碰到佛珠,指尖一阵凉意。
他纹丝不动。
瑶英替他换了药,盖好薄毯,端详他几眼,“法师要躺下么?”
昙摩罗伽握着佛珠,摇头:“不了……”
瑶英唔一声,忽然俯身朝他压了下来。
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在昙摩罗迦眼里,却格外缓慢而悠长,她慢慢靠近他,娇美脸庞近在咫尺,似墨笔勾勒的卷翘眼睫微颤,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幽香弥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侧,一手伸长往里够,抽出角落里的软枕,拍了拍,塞在他身边,让他靠坐着。
“法师,这样舒服些了么?”
瑶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鬓边发丝,问。
昙摩罗伽碧眸微垂,点点头。
“麻烦公主了,夜已深了,我并无大碍,公主早些安置。”
瑶英一笑,转身离开。
脚步声走远了。
一室冷清。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僵硬的双腿,手指转动佛珠。
一道暗影笼了过来。
他抬眸看过去,本该离开的瑶英不知道什么时候踱了回来,手里抱了张小胡凳,往榻边一放,坐了下去,双手托腮,望着他。
“法师现在觉得困倦吗?”
他神色如常,摇头。
瑶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师深居王寺,以后我想见法师一面只怕难了,今天从大殿出来,我本来想求见法师,又怕打扰到法师,只能写了封信……”
她话锋陡然一转,“阿史那将军刚才告诉我,法师近来抑郁难纾,不知法师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法师只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气。”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小事罢了,公主不必在意。”
瑶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因为近来王庭军队和北戎百姓冲突的事?”
昙摩罗伽很清楚王庭内忧外患,必须先以雷霆手段震慑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决内部积弊,为下一代君王扫清障碍,而不是直接吞并北戎,那样的话只会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败瓦罕可汗的狂热之中,认为北戎的领地已经成为王庭的盘中餐,不容他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