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他们叫嚣着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让北戎人为奴。这段时日,王庭军队在追击北戎残部时屡次和当地部落爆发冲突。
  在王庭人看来,他们只是用当初北戎的手段来对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经地义。
  殊不知这样只会导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来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没有参战,正在观望战况,准备投降,现在王庭军队报复北戎人,曾经攻打过王庭的他们大为忧虑,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贵族一样奴役他们,干脆帮北戎残部抵抗王庭军队。
  昙摩罗伽对北戎诸部的宽和,被他的臣民当成是妇人之仁,他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赦免北戎人。
  瑶英缓缓地念出曾背诵过的文章:“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法师没有做错。”
  书上说得简单,但是治国何其复杂,每一道政令,每一个举措,都将影响到千千万万百姓的命运。
  昙摩罗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权衡利弊得失后做出的决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制止战争,然而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现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动,民意沸腾,他在短短几天内连续颁布几道政令,仍然不能遏制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昙摩罗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瑶英脸上,和她对望良久,脸上神情触动,眸中仿佛有电光莹莹闪动,亮得惊人。
  “多谢公主宽解安慰。”
  瑶英知道他信念坚定,不会被世人所扰,但是看着他心力交瘁还不被人理解,还是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问:“法师,你相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处净土,没有战火,没有贵贱尊卑等级?不论是哪国人都能和睦相处?”
  昙摩罗伽颔首。
  瑶英失笑,他是修习之人,自然会信这个,传说中的西方极乐净土世界不就是一片乐土吗?经书上说,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
  “法师,我曾过做一个梦,在一个国度生活。”她语气真挚,慢慢地道,“我梦中的国度,不像极乐世界那样金沙铺地,处处仙乐,但是百姓没有贵贱之分,人人安居乐业,虽然世间仍有战火,仍然有各种不公,但更多的人坚持正义,靠自己的双手拼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处……不会动不动互相残杀……”
  这些话她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但是此刻面对昙摩罗伽,她都说了出来。
  昙摩罗伽看着娓娓讲述的瑶英,碧眸在黯淡的烛火映衬下亮如星辰。
  瑶英说完,笑了笑:“法师相信我吗?”
  昙摩罗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视她,“我信。”
  山海相隔,遥遥万里,在他垂危之际,她来到他的身边……就算她说她是佛陀派来考验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过深沉,瑶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师,我梦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后。”
  昙摩罗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众生,可用数万年光阴,千年不过须臾。”
  那样的世界必将到来,虽然他看不到,也不会让他意志受挫。
  瑶英心中感慨,继而愈发疑惑。
  从刚才的交谈来看,昙摩罗伽并不是在为臣民的不理解而愁闷。
  和国事无关……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身为佛子的他为之闷闷不乐?
  毕娑为什么请她来劝解昙摩罗伽?
  她心里冒起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实在太过惊人,她想都不敢想。
  “法师。”瑶英掀开薄毯一角,一边检查昙摩罗伽腿上的药包,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和阿兄团聚,以后不再是摩登伽女了……法师这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我铭感在心。”
  昙摩罗伽眸中的亮光闪烁了两下,黯淡下来,垂眸,“公主亦对我多有照顾。”
  瑶英唇角轻翘,“法师,这些天事多,我还没和你说过我以后的打算,现在各地局势混乱,尉迟国主那边忙不过来,我和阿兄过几天就去高昌……”
  她眼眸抬起,悄悄看一眼昙摩罗伽的脸色。
  昙摩罗伽神情平静:“我让毕娑护送公主去高昌。”
  瑶英笑了笑,摇摇头:“阿史那将军是法师的近卫,不必麻烦他,会有人来接应我。”
  屋中安静下来,唯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瑶英掩唇打了个哈欠。
  昙摩罗伽立即道:“我好多了,公主去安置罢。”
  瑶英泪花闪烁,睡意朦胧,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抱着薄毯走到一旁,铺好毯子,就地躺下:“毕娑明早送我出寺……我就在这里睡,法师要什么东西或是身上难受了,一定要叫我起来。”
  昙摩罗伽张了张嘴,看着她的背影,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一声。
  瑶英合眼睡去,梦中想起昙摩罗伽,猛地惊醒,回头看一眼长榻,他依旧坐着,双目紧闭,手指转动佛珠,像是在禅定。
  她舒口气,接着睡。
  过了一会儿,烛火灭了,屋中陷入幽暗。
  一道暗影从长榻挪了下来,步履放得很轻很轻,在侧身而睡的瑶英背后停了一会儿,继续往前,黑影将她整个笼住。
  瑶英闻到一股药包的刺鼻药味,似有所觉,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暗影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忽然,一阵衣袍窸窸窣窣响动,他抬起手,手掌越过她的肩膀,伸向她的衣襟。
  瑶英一动不敢动,心里砰砰直跳。
  那只手探过她的衣襟,拉起滑落的薄毯,盖住她露在外面的肩膀,手指轻轻压了压。
  瑶英心口一松。
  就在她以为暗影要离去的时候,替她盖被的手忽地往上,停在她的脸颊边,一动不动。
  瑶英身上微微冒汗。
  许久后,那只手终究没有抚她的发鬓,慢慢收了回去。
  瑶英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翻了个身,面对着长榻,睁开眼睛。
  昙摩罗伽已经悄无声息地躺下了。
  空气里,药香袅袅浮动。
  ……
  次日早上,昙摩罗伽醒来的时候,长榻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榻沿薄毯堆叠整齐,没有被人用过的痕迹。
  好似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梦境。
  昙摩罗伽坐起身,碰到枕边的帕子,一捧泛着琥珀光泽的刺蜜露了出来,洒了些许在外面。
  他包好帕子。
  脚步踏响由远及近,毕娑端着药碗进屋。
  昙摩罗伽问:“文昭公主呢?”
  毕娑道:“我刚才送文昭公主出去了,天亮了,会有人过来,公主不便留下。”
  “怎么没叫醒我?”
  “公主说王这些天劳累过度,应该好好休养,嘱咐我别吵醒了您。”
  昙摩罗伽没说话,把叠好的帕子放在枕畔。
  ……
  瑶英离开王寺,回到住的绸缎铺子。
  李仲虔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里,脸色阴沉:“你昨晚去哪了?怎么一夜不归?”
  昨晚亲兵告诉他瑶英跟着阿史那将军离开了,留话给他叫他不必担心,他一直等到现在。
  瑶英心事重重,拉着他上楼,小声说:“阿兄,我昨晚在王寺。”
  李仲虔眉头紧皱,扫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在王寺干什么?”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压低声音:“这事我只告诉阿兄,阿兄千万别透露出去,我去见佛子了。”
  李仲虔脸色愈加难看。
  “为什么不能白天见他?”
  “人多口杂,夜里不会被人发现。”
  李仲虔盯着瑶英看了一会儿:“你一个人不安全,以后阿兄陪你去。”
  瑶英嗯一声,心不在焉。
  “阿兄,我昨晚没睡好,先去睡一会儿。”
  李仲虔送瑶英回房,看着她睡下,下楼,叫来两个亲兵:“给那个阿史那将军送信,我要见佛子。”
  吩咐完,又叮嘱一句,“这事先别告诉七娘。”
  亲兵应是。
  信很快送到毕娑手中,他看了信,眼睛瞪大,呆了一呆,拿不定主意,请示昙摩罗伽。
  “王,文昭公主的兄长说想见您……他想和您谈谈文昭公主的事。”
  昙摩罗伽抬眸,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头裹巾帻、身穿锦袍,腰佩长剑的李仲虔在毕娑的引领下来到王寺的一处偏殿。
  烈日高悬,殿前毡帘高挂,走进内殿,顿感幽凉。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等他,一身雪白金纹露肩袈裟,五官轮廓鲜明,气度翩然出尘。
  李仲虔见过不少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世家儿郎,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叹昙摩罗伽风姿出众,不过他一想起昨天昙摩罗伽在大殿上凝视瑶英的眼神,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警惕和防备。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李玄贞了,李玄贞看着瑶英时,眼里有痛恨、仇视,还有种压抑的东西。后来两人身陷北戎,李玄贞听塔丽提起瑶英的遭遇,那些痛恨和仇视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痛不欲生和更深沉的压抑。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时,也在压抑,眼神分外克制,神情平静淡然,以至于看着好像没什么异样。
  他为什么要克制?
  李仲虔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因为佛子知道自己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他原本想直接带着瑶英离开,可是她昨晚的彻夜不归让他意识到他必须来见佛子。
  待李仲虔坐定,昙摩罗伽眼神示意近卫退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两人,李仲虔开门见山:“我有一事不明,请法师为我解惑,若有冒犯之处,请法师见谅。”
  昙摩罗伽道:“卫国公但问无妨。”
  李仲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法师对舍妹……是不是动了男女之情?”
  一阵风吹进内殿,珠帘轻轻晃动,折射出道道宝光。
  昙摩罗伽迎着李仲虔审视的视线,神色坦然,点了点头。
  “是。”
  七情六欲,本属平常。
  他对李瑶英的贪欲,不止是她的陪伴而已,他想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个人,想亲近她,触碰她,让她欢笑。
  李仲虔瞳孔一缩。
作者有话要说:  “……以战止战……”全句引用自《司马法》。
“……其国众生……”对极乐净土世界的描述参考佛说阿弥陀经。
 
  ☆、羊皮纸
 
  珠帘映着照进内殿的日光, 书案前静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间,李仲虔以为昙摩罗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因为他的神情太过镇定, 眼神太过从容,没有一丝被当面戳破心思的恼怒难堪。
  他如此平静, 正说明他早就发现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隐忍克制,可见他谨守分寸。
  但是瑶英并不知情, 私底下和他相处时毫无防备!
  李仲虔回过神,脸色铁青:“法师是得道高僧,当持戒律,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师,敬仰信赖之情, 溢于言表, 法师怎能不顾伦理, 对她动男女之情?”
  “莫非因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才会让法师误会?”
  昙摩罗伽摇摇头:“由乐生贪……是我持戒不严之故,与公主无关, 公主从一开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个借口。”
  他在不知不觉中放纵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纵容她的亲近, 如果没有一年之期, 他会继续纵容下去。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是修行之人, 这样的经文,他随口就能念诵,心中也早已参透其义,知晓情爱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纵自己沉沦。
  李仲虔略觉诧异,凤眼微眯,瞥昙摩罗伽一眼。
  他以言语激怒昙摩罗伽,昙摩罗伽没有恼羞成怒,更没有以瑶英刻意亲近他、才会让他动摇心志为理由来开脱,只说自己持戒不严,倒是很有担当。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牵扯。
  再有担当,也不是瑶英的良人。
  “法师风采出众,博闻强识,地位尊贵,是人中龙凤……”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试探之意,直接道,“不过法师是一位出家的僧人,还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长,难免顾虑颇多,不知法师心里是什么打算?”
  昙摩罗伽垂眸,手指转动持珠。
  李仲虔不客气地道:“难道法师打算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还是说法师会告诉舍妹实情,和舍妹暗中来往,以后舍妹想见法师,必须像昨晚那样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入寺和法师私通幽会?法师想让她一辈子做一个被僧人养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辈子只能躲躲藏藏,防着你们的私情曝光?”
  昙摩罗伽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李仲虔接着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法师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绝不会看着她重蹈覆辙。她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嫁人,万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当世俊杰,一国之君,只要知冷疼热,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欢,夫妻俩能相濡以沫过日子,就足够了。”
  谢满愿飞蛾扑火,步步退让,最终心灰意冷,疯疯癫癫。瑶英喜欢谁,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欢,不在乎结果,她可以为了救他这个兄长牺牲自己,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瑶英和谢满愿一样被情所伤。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好人,一个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简单,真心敬爱她,一定会尊重她,会好好对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还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个身份特殊、会让她陷进无穷是非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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