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李玄贞忽地问:“三郎,你长子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郑景浑身僵直,神情窘迫。
  他虽然没娶正妻,但府中有姬妾,妾侍已经为他生下长子。
  “我……”
  他张了张嘴巴,额头直冒汗。
  瑶英抬起头,眉眼微弯,笑容明媚:“三郎,你当父亲了?”
  郑景望着她,手心冰凉,点点头。
  “恭喜你。”瑶英含笑说,语气真诚。
  郑景嘴角扯了扯,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们这群曾经仰慕过文昭公主的人不远万里来高昌,一半是为了立功,另一半则是为了圆心中的一个梦——文昭公主和亲时,他们无能为力,现在西州兵势如破竹,收复了失地,他们想带文昭公主回中原。
  然而,他们来得太迟了,文昭公主并不需要他们,她现在是百姓心目中的救星。
  她依然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郑景笑了笑,收敛心思,继续和瑶英讨论怎么让各地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仗要打,地也要种,各地赶紧下发粮种,疏浚灌溉的渠沟……我已让人刊印农书,每地置两名农官,教导百姓怎么种植棉麻……”
  “棉就是白叠吗?我看西州兵穿的衣裳是白叠布……”
  瑶英点点头:“白叠布轻软,更保暖……现在的白叠布只够西州兵用,河西打通了,商道很快能通畅,等将来扩大生产,白叠布可以卖到长安……”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
  昙摩罗伽站在阴影里,遥望议事厅。
  这是属于她的红尘。
  他转身离开。
  议事厅里,瑶英感觉到仿佛有一道目光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猛地抬起头,朝廊柱的方向看去。
  角落里空空荡荡,只余一地日光碎影。
  ……
  几百里外。
  十几骑快马驰过峡谷,尘土飞扬,马背上的人血染甲衣,形容狼狈。
  海都阿陵不停挥鞭,身下坐骑忽然几声高亢的长嘶,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他狠狠摔了下去。
  他在沙地上打了个几个滚,一地血痕。
  亲卫们大惊失色,勒马停下,扶起他,“王子,我们跑了几天几夜了,休息一会儿吧,连马都受不住了!”
  海都阿陵头晕眼花,双手微微发抖,目光阴沉,点点头。
  他们找到一处隐蔽地休息,喝马血止渴,杀了匹马,怕引来追兵,没敢生火,将肉在放在被烈日烤得发烫的石块上晒了晒就囫囵吞下。
  夜里,一名亲兵追上他们:“王子,后面没有追兵了!”
  海都阿陵长长地舒口气,他们总算逃了出来。
  虽然牺牲了一万铁骑,但是瓦罕可汗成功逃脱,他有了声望,还试探出昙摩罗伽的弱点,计策还是成功了。
  海都阿陵睡了两个时辰,队伍继续朝西进发,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接应的亲兵滚下马背:“王子!可汗被围在赤山!已经足足五天五夜!”
  海都阿陵悚然一惊,暗道不好:“围困可汗的是什么人?”
  “是王庭军队!领兵的人是摄政王苏丹古!王庭大军足足有三万人!”
  海都阿陵浑身一震,眼眶都快瞪裂了,“怎么可能?”
  王庭不知道瓦罕可汗还活着,莫毗多部去驰援高昌了,苏丹古和他的大军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
  难道昙摩罗伽直接看破他的布局,猜出瓦罕可汗没有死?而且果断派出苏丹古拦截瓦罕可汗,同时让莫毗多带兵去高昌?
  这不可能……
  海都阿陵脊背生凉,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瓦罕可汗在金勃的保护下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眼看马上就能逃出重围了,天下人都以为瓦罕可汗已死,昙摩罗伽为什么没上当?
  就算昙摩罗伽没上当,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动人马?
  一阵狂风刮过,海都阿陵身上的血和汗水凝结成一团,突然明白为什么瓦罕可汗会在攻打王庭时畏首畏尾。
  民间传言,只要昙摩罗伽活着,王庭就不会被攻破。
  海都阿陵死死抓住缰绳。
  亲兵问:“王子,我们这些人,怎么从几万大军的重围中救出大汗?”
  那个叫谢青的守将牢牢守着白城,忠于海都阿陵的一万多士兵仍然被挡在白城外,他们是伪装成牧民悄悄潜进关卡的,没有其他救兵。
  海都阿陵冷笑:“我抛下自己的兵马,冒险穿过封锁,围困高昌,只为给大汗和金勃争取机会。现在人人都知道是我领兵吸引了所有兵力,大汗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他尝试收拢北戎残部,各个部落首领桀骜不驯,不愿听从他这个异族人,他铤而走险,带着十几个亲兵为瓦罕可汗解围,为的不是报答养育之恩,而是建立威信。
  瓦罕可汗真逃出去了,很快就会被他架空,沦为傀儡。没逃出去,他正好名正言顺地借着瓦罕可汗的名义号令流落各地的北戎人。
  海都阿陵回头,遥望远方起伏的山峦。
  他会带着他的兵马回来,征服这片土地,得到那个女人。
  ……
  海都阿陵头也不回地往西逃窜时,身受重伤的瓦罕可汗坐在山崖上,灰白的长发被狂风吹得蓬乱,皱纹遍布的脸被鲜血染得通红。
  山脚下,王庭大军正在一步步往前推进。
  他们手执盾牌、长矛、弓|弩,在将领冷静果断的指挥下包围瓦罕可汗身边最后的一支精锐,慢慢缩小包围圈,北戎骑兵奋死抵抗,厮杀声穿云裂石。
  “父汗!”
  金勃冲上山崖,甲衣碎裂,披头散发,声音发抖:“父汗,我留下断后,您快逃吧!阿陵会派人接应您!”
  瓦罕可汗抹了抹乱发,问:“我们还剩多少人?”
  金勃望一眼山崖下,面色惨白,不敢开口。
  王庭军队和北戎军队鏖战时,他一直待在沙海道,本以为他派不上用场,没想到瓦罕可汗大败,他带着兵马藏进山谷,趁莫毗多大意时救下瓦罕可汗,带着可汗往西逃。这期间,莫毗多以为瓦罕可汗已死,带兵凯旋,海都阿陵接管他的兵马,收拢残部,朝高昌进发。
  他带着重伤的瓦罕可汗不要命地狂奔,眼看就能逃出重围了,一支王庭军队浩浩荡荡地追了过来,将他们围困在这里。
  王庭军队就地扎营,没有立刻发动进攻。
  一连几天,王庭军队毫无动静,就好像在等待什么,金勃盼着海都阿陵能来救他们,盼来盼去,没盼到海都阿陵,只盼来王庭军队的战鼓声。
  血战下来,他们被逼到了山崖之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们无路可逃了。
  瓦罕可汗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还记得我以前带你围猎一群猛虎吗?现在,我们就是那群被围猎的老虎……困兽之斗。”
  金勃眼眶发红。
  瓦罕可汗握紧自己的长刀,看着山崖下堆摞成山包的尸首,道:“金勃,你投降吧。佛子是守信之人,会放过我的儿子。”
  金勃浑身发抖,眼泪掉了下来:“父汗,您也投降吧,佛子不会杀您的。您可以像乌吉里部酋长那样,依旧是部落首领,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瓦罕可汗哈哈大笑:“我乃北戎大汗,怎么能屈膝投降?!”
  “我这辈子,幼时饱受欺辱,青年时杀人如麻,中年时带领族人征服了整座草原,我们原本一无所有,后来征服了所有部落,金银财宝、土地、女人,应有尽有,无数勇士死在我的刀下,无数部落被我践踏,无数女人为我生儿育女,草原上会永远流传我的名字,我的儿孙会以我为荣。掠夺和侵占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在马背上生,在马背上死,现在我败了,那就慷慨赴死罢。”
  “你记住,北戎人会被打败,但是永远不会被驯服。”
  金勃不停抹眼泪。
  瓦罕可汗挣扎着站起身,甲衣反射出黯淡余晖,他面向着即将坠入山谷的红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崖。
  追杀过来的王庭士兵对视一眼,纷纷让开了道路。
  战场陡然安静下来,两军停下厮杀。
  瓦罕可汗挺着胸膛穿过战阵,继续往前,王庭大军像海浪般迅速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旗帜猎猎飞扬,身着玄色衣袍的王庭摄政王策马驰上前,一双碧眸,冰冷如霜雪。
  “王庭佛子会不会信守承诺,放过我还在世的几个儿子?”
  男人颔首。
  瓦罕可汗站在阵前,白发上落满璀璨霞光,微微一笑,举刀自戕。
  鲜血飞溅而出,金勃跪在他的尸首前,嚎啕大哭。
  残阳如血,长风猎猎。
  军队留下收拾打扫战场,为瓦罕可汗收尸。
  男人收刀入鞘,拨马转身,回到营地,毕娑追了过来。
  “不得杀俘。”
  男人道,声音暗哑。
  毕娑应是。
  他假扮成摄政王带兵追击瓦罕可汗,在这里守了几天,耗尽北戎人的粮草饮水,彻底击溃他们的意志,正准备强攻时,昙摩罗伽刚好从高昌赶了过来,目睹瓦罕可汗的英雄末路。
  毕娑心中暗暗感慨,笑道:“这一次瓦罕可汗死在我们面前,绝对不会再出岔子了。只可惜海都阿陵没来,我等了好几天,没发现他的踪迹,他应该是跑了……”
  絮絮叨叨了一阵,他抬眼,细看昙摩罗伽的脸色,目光里透出几分忧虑。
  “您此次强行运功,又连夜奔波,得尽快散功……”
  话刚出口,昙摩罗伽眉间微动,周身气息暴涨。
  毕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昙摩罗伽回头瞥他一眼,碧眸杀意涌动。
  毕娑脸色大变,一身的冷汗。
  察觉到他的惊恐,昙摩罗伽面无表情地转身。
  “你率大军回王庭。”
  他脱下甲衣,戴上面巾,罩住面孔,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马蹄声朝着东边去了。
  毕娑心惊肉跳,定了定神,告诉部下摄政王接到密报,先离开了,等士兵打扫完战场,带着瓦罕可汗的尸首返回王庭。
  大军开拔。
  几场大战后,除了逃之夭夭的海都阿陵,其他北戎残部被彻底歼灭,东边魏朝顺利收复失地,捣了北戎人的老巢,消息传遍诸国。
  毕娑带领的大军所过之处,各个部落载歌载舞,箪食壶浆,和他们一起庆祝胜利。
  这一日,大军穿过一片荒原,天色暗沉,狂风大作,黑云层层低压,云中电光闪烁,似有暴雨袭来。
  雨天不好赶路,毕娑命大军停下驻扎。
  忽然,远方尘土滚滚,一队人马从山道驰来,几面旌旗迎风招展。
  毕娑认出对方的旗帜,迎了过去。
  对方放慢速度,一人策马越众而出,驱马上前,揭开脸上面纱,乌黑明亮的眸子望着毕娑。
  “他在哪儿?”
  她手挽缰绳,问。
  毕娑笑道:“公主问的是谁?”
  瑶英嘴角微翘,“毕娑,你知道我问的是谁。摄政王去过高昌,他受伤了,人在哪里?”
  毕娑不语。
  瑶英抬头,扫视一眼他身后的大军。
  “瓦罕可汗已死,普天同庆……这个时候,摄政王孤身一人躲起来养伤……毕娑,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想照顾他,让他好受一点。”
  雪白电光劈开翻涌的乌云,焦雷在半空炸响。
  毕娑叹口气,“我带你去找他。”
  
 
  ☆、你骗我
 
  天昏地暗, 阴云翻滚如墨,奔雷啸震, 似千峰万仞一座座轰然崩塌。
  层层涌动的乌云间, 银蛇狂舞闪烁。
  狂风怒吼,吹动碎石遍地滚动, 瑶英冻得瑟瑟发抖,裹紧皮袄,扎紧袖子, 牵着自己的马,跌跌撞撞地在崎岖的峡谷间走着。
  道旁奇石兀立,山势险峻,根本没有一条平整的可供通行的道路,这一路蹒跚, 她摔了好几跤, 膝盖、手臂都蹭破了, 火辣辣的疼,天色转眼就暗沉下来,根本顾不得掀开衣裳查看。
  毕娑走在她前面, 抬头看一眼头顶滚滚而来的雨云,回头看着在狂风中摇摇摆摆、站立不稳的瑶英, 皱眉道:“公主, 风实在太大了,明天再来吧。”
  风太大,他的声音湮没在飞沙碎石间, 只得扯起嗓子又喊了一遍。
  瑶英佝偻着腰站稳,防风面罩下一双眸子仿佛明珠千斛,灼灼地盯着他。
  毕娑无奈地道:“接下来的路马走不了,天黑得太快,我还得赶回去,今晚大军不会拔营,我们可以歇一晚,明早等风停了再来。”
  瑶英瞥一眼前方黑魆魆的峡谷,松开缰绳,道:“那我就走进去,将军为我指明道路就行了。”
  听她语气平静而坚定,毕娑知道劝不住她,暗暗叹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安置好两人的坐骑,带着她继续前行。
  瑶英取下马背上的布包背在身上,跟着他往前走。
  天色昏暗,几步开外便什么都看不清,峡谷山势渐渐拔高,两人扒着岩石往上爬,她脚下踩着的石头突然松动,整个人摔落在一旁的乱石堆里,顿时头晕眼花,半天回不过神。
  毕娑吓得呼吸一紧,几步跃到她身边,扶她起身,“没摔着哪里吧?”
  “没事。”
  瑶英摇摇头,爬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着朝前攀爬。
  头顶电光撕裂苍穹,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琳琅雨声,衣衫、巾帽、防风的面罩很快被打湿,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脸上。
  她身上僵冷,双手戴了兽皮套,还是伤痕累累。
  不知道攀爬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毕娑的声音:“公主,到了。”
  他直起身,指着一处幽暗的入口。
  “就在这里……公主,摄政王此次散功比上次还要可怕,你得当心。”
  大雨滂沱,时不时有山石从两边崖壁滚落,轰隆声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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