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瑶英抬起头。
  “法师,那天早上毕娑进屋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做了一个决定。你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吗?”
  昙摩罗伽任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应声。
  瑶英道:“我懂了法师的心思,仔细回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决定郑重地向你求证。”
  如果他否认,她就离开。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明白法师的信念有多坚定,也了解法师身为佛子所承担的责任,既然法师从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情意,又在我几次试探之后矢口否认,说明法师意志坚定,男女之情只是一时的冲动。法师佛法高深,必定参得透,不会为男女之情所扰。”
  “从前,我不知道法师的心思,无意间给法师添了麻烦。后来我知道了法师的心思,怎么能继续赖在圣城,再打扰法师?”
  “既然法师已经做了抉择,我不会逼着法师承认对我动了男女之情,那么做只会让你我都不痛快,徒增烦恼。”
  “我想和法师愉快地道别。”
  这样一来,以后当他们回想起对方时,心中只会记得对方的好。
  那时瑶英心想:虽然昙摩罗伽对她动了情,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她何必去深究?
  他既无心,她绝不纠缠。
  于是,她离开了。
  瑶英迎着倾泻而下的灿烂日光,轻轻地道:“法师,你知道吗,上次我离开圣城的时候,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我不会再见你了。”
  她语带笑意,轻描淡写。
  昙摩罗伽闭了闭眼睛。
  “我不会以私人名义给你写信,不会再来圣城。”
  “这一生,我和你再无任何瓜葛。”
  “死生不复相见。”
  瑶英一字字道,语气平静。
  昙摩罗伽不语,吹在脸上的风冰凉。
  瑶英笑了笑:“法师,我当时想,自己可以说到做到,绝不回头打扰你。”
  她是这么打算的,而且她也这么去做了。
  离开王庭后,她不再给他写信,不打听他的消息,即使在高昌遇见他的亲兵缘觉,她也一句都没有提起他,只讨论了一些王庭的军情。
  他们这样分开,她心里感激他,他默默关心她,从此天各一方,各生欢喜。
  万里之遥,天堑无涯。
  瑶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回昙摩罗伽脸上。
  他刚刚撕开面具,脸上还有些痕迹,墨笔勾勒的五官深邃苍白,眉聚山川,眼似琉璃。
  “这就是法师想看到的结果,是不是?”
  昙摩罗伽沉默。
  对,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你想和我彻底了断,哪怕今天你不小心在我面前泄露了心事,让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会更改意志。你宁愿暴露身份,直接告诉我你就是苏丹古,也不想让我对你有任何念想……即使是伪装的身份,你也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松懈。”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
  他不敢松懈,她喜欢苏丹古,他必须告诉她实情,因为他知道,以苏丹古的身份去应对她,他会一步步放纵自己,那对她不公平。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更要斩断那个可能。
  “你清醒理智,事事都想得通透……”
  瑶英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影,长叹一声,亦喜亦悲。
  “罗伽,那你为什么要来高昌呢?”
  这一句问出,周围安静下来。
  昙摩罗伽沉默着,眸底有碎光浮动。
  瑶英看着他:“法师是高僧,应当比我更有决断,更有毅力,法师既然能够克制得住,为什么要亲自来高昌救我阿兄?”
  “罗伽,你放不下我,即使我离开圣城,你还是放不下,是不是?”
  “你病势沉重,我陪着你,你会好受点,是不是?”
  “罗伽,出家人不打诳语。”
  瑶英一句句道,声音暗哑,和他眸光相对。
  “罗伽,你不要再骗我了。”
  “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的身体?知不知道当我发现阿毗是你,你千里奔袭,之后一个人带伤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不知道我下定决心忘了你,不打扰你的修行,你却一次次来关心我,我也会难过?你有很多顾虑和心事,你一个人闷着,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是你修行路上的劫难,给你添了麻烦,下定决心远离你,你又来招惹我。”
  “我喜欢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会好好喜欢他,如果他不需要我的喜欢,那我就离开。”
  她面色冷下来。
  “你呢?”
  “你说你喜欢我,不关我的事,让我别在意……好,我不在意,我远离你,以后不再见你……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下一次,你是不是还会瞒着我,悄悄来到我身边,然后悄悄离开?”
  昙摩罗伽垂眸凝望瑶英,手指做了个摸佛珠的动作,脸上闪过淡淡的苦笑。
  原来她都知道。
  上次离别,确实是诀别。
  “公主,我是出家人。”
  “我知道法师是出家人,也知道法师的选择,我尊重你。”
  瑶英直视昙摩罗伽,话锋一转,“那么请法师也不要干涉我的选择。”
  风声安静下来,几只灰不溜秋的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
  昙摩罗伽视线停在她脸上:“公主的选择是什么?”
  瑶英侧过身,面对着金灿灿的光照,遥望远方错落有致的山石,脸庞皎然生光。
  “你现在病势沉重,你的心魔是我,我想帮你度过心魔。”
  “不管发生什么,这是我的选择。等你想通了,我自会离开,不会纠缠你。”
  “我明白,你是王庭佛子,你不仅信仰坚定,还是无数信众心目中的佛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
  “不还俗就不还俗罢。”
  瑶英淡淡一笑,咳嗽几声,挥挥手,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我不在乎你是个和尚。”
  “罗伽,我不会逼你抛下你的责任和信仰,我只想好好关心你。以后,别再瞒着我了。”
  她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所谓的名声。
  山风吹卷,她鬓边的乱发被风吹得蓬乱,双眸清亮有神,道:“我是你修行路上的一个劫难,让我陪你度过这道难关。”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地站着,风吹云动,一抹光束恰好落在他英挺的面庞上,映出他鲜明的轮廓,细碎光芒在他眸中潋滟浮动。
  她愿意为他度过心魔,那她自己呢?
  他怔怔地望她片刻,转身就走,袖摆轻扬。
  瑶英唇角轻翘,抬脚跟上他,走了几步,头昏眼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堆里走着。
  走在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背对着她抬起胳膊。
  瑶英嘴巴张了张,心中微酸,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他不忍心看她摔跤,却要一次次送她离开。
  她靠着他,心中安定,疲惫渐渐涌上来,轻轻咳嗽。
  ……
  火堆早就燃尽了。
  昙摩罗伽掀开瓦罐,里面的水还是热的。
  他倒了碗水,递到瑶英唇边。
  瑶英说了太多话,嗓子火烧一样,每一声咳嗽听起来都撕心裂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感觉到衣袖上力道一松。
  瑶英松开手,阖上双眸,疲惫地睡了过去,面容憔悴。
  刚才拼着一股劲,就是为了把所有想说的话告诉他,让他没有逃避的机会。
  现在这股劲儿没了,浑身酸痛,昏昏沉沉。
  昙摩罗伽捡起毡毯,将瑶英重新罩住,眉头轻皱。
  她脸上、颈侧青肿的地方更明显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拢好毡毯。
  瑶英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忍不住往他怀里蹭了蹭,呼吸透过衣衫,洒在他胸前。
  昙摩罗伽身影微微僵住,闭上眼睛,让她依偎着自己,这样她能睡得舒服点。
  寂静的山坳,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昙摩罗伽戴好头巾和面具。
  毕娑牵着三匹马找了过来,探头探脑一阵,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摄政王,文昭公主的亲兵找过来了,公主一夜未归……他们担心公主出事,找到大营,问公主去哪里了,我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大军就要开拔……您也该动身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我送公主回高昌。”
  毕娑皱眉,不禁拔高了嗓音:“您的身体……必须尽快赶回圣城散功……”
  每一次彻底散功,他都有几天不能行走,这些天一直在靠吃药压制。
  “送她到了高昌,我会马上赶回去。”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裹紧瑶英,送她上了马背。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瑶英,毛毡动了动,伸出一条胳膊,接着,她疲惫的脸探出毛毡,迷离的目光渐渐清明,眉头紧皱,视线慢条斯理地睃巡一圈,落到了昙摩罗伽身上。
  昙摩罗伽站在黑马旁,沉默不语。
  瑶英双眼微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摄政王,我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
  毕娑敏锐地觉察到两人之间涌动的古怪气氛,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凉风吹拂,瑶英咳嗽了一声,看着昙摩罗伽,问:“你刚才说送我去哪儿?”
  毕娑不敢吱声。
  昙摩罗伽扶瑶英坐稳,淡淡地道:“送你回高昌。”
  瑶英一笑,她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
  她声音沙哑地道:“不劳烦摄政王送我回去,我不回高昌,魏朝收复失地,我要去圣城觐见佛子,向他献上国书和谢礼。这是邦交大事,不能轻慢。”
  毕娑面皮轻轻抽了抽。
  以前没发现,文昭公主一口一个摄政王,叫得比他和缘觉顺溜多了。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
  “我们是不是顺路?”瑶英裹紧毛毡,提起缰绳,“正好遇到你们,现在乱匪横行,我只带了几十个亲兵,跟在大军后面走更安全。我现在很累,浑身难受,想回营地的大车里好好睡一觉,快走吧。”
  她说着话,看也不看昙摩罗伽一眼,望向毕娑,眼神催促他。
  “走吧。”
  声音透出浓浓的疲倦。
  毕娑不知道该说什么,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望着远方,余光看到瑶英额头的青肿越来越明显了。
  他特意避开大道,峡谷人迹罕至,她不会武艺,冒雨一路找过来,擦伤肯定远远不止他看到的那几处。
  她一直在咳嗽,拖久了会伤到身子,现在需要休息和服药。
  他上马,挽起缰绳。
  一旁的毕娑悄悄松口气。
  还是回圣城的好。
  有公主在,罗伽这一路他不用躲着人风餐露宿了。
  几人返回大营,瑶英的亲兵果然找了过来,看到身份不明、遮住面容的昙摩罗伽,一句没有多问,赶了辆大车过来。
  毕娑清点兵马,率领大军继续行路,瑶英的亲兵簇拥着大车遥遥跟在后面。
  瑶英看了几封军情信件,写了封回信,沉沉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颠簸的大车里,身上盖了层柔软的锦被。
  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掀开车帘,正要叫人,愣了一下。
  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走在马车前面,身上一件窄袖白袍裹得密密实实,背影孤绝。
  还好,这次没有悄悄跑了。
  一阵凉风迎面吹了过来,瑶英倚着车窗咳嗽,不远处的男人听到声音,回头,目光落到她脸上。
  隔着风沙,两人四目相接,他脸上罩了防风的面罩,看不清神情。
  瑶英咳得满面通红,朝他挥挥手。
  “你过来。”
  她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看了她一会儿,拨马转身。
  等他到了近前,瑶英掀开车帘,“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她眼神示意其他亲兵。
  亲兵立刻驱马上前,目光灼灼,等着牵走昙摩罗伽的马。
  瑶英一手撑着车帘,还在咳嗽,肩膀轻轻颤动。
  昙摩罗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瑶英拥着锦被靠坐在车壁旁,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似有若无的甜香,昙摩罗伽弯腰,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坐下。
  “你的伤还没好,又不能总抛头露面,别骑马了,陪我乘车。”
  瑶英道。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不需要他回答,抱着锦被又躺了下去,她担心和他错过,没日没夜赶了几天路,昨晚又爬了那么久的山路才找到他,浑身都疼,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她躺在松软的绒毯间,抬眸瞥一眼昙摩罗伽。
  他正襟危坐,没有看她。
  瑶英心里叹口气,松开锦被,手脚并用爬到他跟前,和他对视。
  昙摩罗伽纹丝不动。
  瑶英抬起手,揭开他脸上的面罩:“在车里就别戴这个了,闷气。你放心,没有我的吩咐,我的亲兵不会掀帘进来,他们不会发现你的身份。”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瑶英,视线久久停留在她前额上。
  “怎么了?”
  瑶英感觉他眼神有些古怪,问。
  昙摩罗伽轻声说:“得再擦点药。”
  瑶英茫然地直起身,抓起一面螺钿小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轻轻啊了一声。
  她昨晚一路磕磕碰碰,摔了好几次,脸颊边蹭破了点皮,额头上的包越肿越大。
  瑶英嘴角抽了抽。
  难怪毕娑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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