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瑶英逼迫罗伽还俗。
没想到,瑶英什么都不要求,她对罗伽好,不求结果。
“公主……”毕娑声音轻颤,“您不怕将来后悔吗?”
瑶英微笑,“毕娑,你游戏花丛,做过很多人的情郎,你会因为什么去爱慕一个女郎?”
毕娑答:“因为喜欢她的容貌,喜欢和她说笑……”
瑶英长舒一口气,道:“我能遇上法师,心里很高兴。”
独行久了,绝望无助,有时候她也会气馁。突然遇上一个人,他不仅救了她,还和她那么契合,他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意志,发现自己不是孤独的。
那时候,她心里不禁有种欢喜涌上来,很想和他说一句:原来法师也这么想啊。
原来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有她欣赏的一切。
只是他们相隔太远。
如果能早点遇见他就好了。
昙摩罗伽这样的人,她能遇见他,和他相识一场,已然惊喜。
瑶英慢慢地道:“当我发现法师悄悄救了我阿兄,负伤离开,我成了他的心魔时……我想了一夜……我不想看到法师受伤。”
她直视毕娑。
“至于以后我会不会后悔……毕娑,我知道,不管结果是什么,当我以后老了的时候,回想这一段经历,想起我回来的决定,我都会面带微笑,假如我不回来,那就只有遗憾。所以,我是为法师回来,也是为了我自己。”
毕娑浑身一震,凝望她半晌,再次朝她抱拳。
这一次,带着感激。
他现在放心了,公主并无所求。
门外传来几声叩响,缘觉抱着一堆书册进屋,都是从瑶英住过的院子搬来的。
“公主,您还有什么吩咐?还想添置什么?”
瑶英目光睃巡了一圈,挥挥手:“把我常用的小案搬回来!”
☆、生气
一对菩提灯树上烛火闪烁, 烛光透过鎏金铜叶片倾泻而下,映亮案上摊开的书册卷轴。
瑶英伏坐在案前, 批阅完一叠文书, 搁下笔,揉了揉肩膀, 把拿不定主意、没有写下详细批示的文书放在一边。
各州饱经战患,满目疮痍,百废待举, 但是西域地形复杂,交通不便,想要尽快恢复生产,千头万绪,实在繁琐, 光是推行一道简单的设立学堂、许平民子弟入学的政令就遇到重重阻碍, 而且现在还有很多小部落并未归附, 要随时警惕残余势力的反扑,她每天看文书就焦头烂额了。
相比之下,商队好管理得多, 因为商队追逐利益,只要确认有利可图, 商队上下都能齐心拥护下达的每一个命令。
好在眼下各州生机勃勃, 流民陆续安置,民心稳定,等提拔上来的官员熟悉公务, 应该能很快步入正轨。
瑶英长舒一口气,刚拈起笔,脚步声咚咚响起,缘觉从帘后探进半个身子。
“公主,王发作了!”
瑶英立刻放下笔,站起身,匆匆跑出屋子。
毕娑刚刚进去送药,被真气所伤,捂着胸口站在入口旁,面色苍白,皱眉调息片刻,递给她一瓶药,看着她走进密道。
“公主小心,如果有事,就摇动悬铃,我在这里听得到。”
瑶英答应一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夹道里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看到前方透出亮光,加快脚步。
余光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一双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慑人的寒光。
瑶英吓了一跳,脚步顿住。
花豹从角落里迈出,踩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脚下,耸鼻嗅了嗅。
瑶英手心冒汗,纹丝不动。
花豹喷出的气息拂动她的裙角,围着她转了一圈,掉头往里走。
瑶英松口气,走进入口。
洞中水气弥漫,光线昏暗,温泉水汩汩流动,冒起珍珠泡似的细沫。
一道身影盘坐在石台旁,面孔雪白,紧皱的眉心微微泛红,周身仿佛隐隐散发冷厉杀气,袒肩袈裟下的肌肉紧绷,肌肤泛着油亮的湿光,滚动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润湿的水气。
他在忍受痛苦。
瑶英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朝他走近,踏出没几步,他忽地睁开眼睛,两道冰冷无情的目光穿过朦胧的水雾,落在她脸上,幽深双眸爬满蛛网一般的血丝,黯淡的光线里,看起来着实吓人。
金刚怒目,菩萨慈眉,这一瞬,他是苏丹古,是昙摩罗伽。
瑶英心尖颤动,酸涩翻涌,他一生坎坷,长年饱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还要因为情动而煎熬。
她宁愿他不曾为自己动情,也不想看到他在信念和私欲之间挣扎。
瑶英迎着他冰雪一样寒凉的视线走上石台,俯身,倒出几枚药丸,送到他唇边。
“法师,是我。”
她敛去心酸,柔声道。
昙摩罗伽眉头紧锁,眼神空茫,凝望她许久,眸中一道幽冷暗芒掠过,突然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蹲下。
他脸色青白,手指却像火炭一样滚烫。
瑶英猝不及防,跌进他怀中,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垂眸看她,眸中幽幽冷芒浮起,视线凝定在她脸上。
双瞳剪水,秋水盈盈,倒映出他冷冰冰的脸。
“诸般幻象,万物皆空。”
他一字字念诵,嗓音清冷,目光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澜,搅不起一丝涟漪。
“是啊,法师,我只是你的幻象。”
隔着半湿的袈裟,他的心跳平稳从容,瑶英回过神来,在他怀里坐起身,轻声说,摊开紧握着药丸的手,凑到他唇边。
“吃了。”
昙摩罗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深邃,有些泛白的唇张开,吞下药丸。
他的唇丰润柔软,从瑶英掌心蹭过去,她身上起了细细的战栗,收回了手,想要坐起身,被他牢牢按住。
他看着她,端严冷肃,像一尊佛,双手却紧紧按着瑶英不放。
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瑶英不会觉得什么,现在知道了,明知他没认出自己,躺在他怀中,身上还是跟着发热,他的心跳声在她耳边回荡。
他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小声念着经文。
瑶英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他念的是梵文,她听不懂。
半晌后,他停下来,看着她。
如银月华从洞顶倾洒下来,他那双碧眸像是被水气浸染,雾气弥漫。
瑶英心中柔软,笑了笑。
“我在这呢,我陪着法师。”
他阖上双眸,继续运功,体内真气游走鼓荡。
瑶英从他怀里坐起身,守在他身边,为他拭汗,看他神色不对,立刻出声叫醒他,再喂他服用一丸丹药,看他嘴唇干裂,倒了碗水喂他喝。
不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他的气息渐渐平和下来,瑶英松口气,靠在他身边,枕着石壁打瞌睡,迷迷糊糊睡着了。
昙摩罗伽清醒过来时,胳膊微微酸麻,瑶英依偎在他身边酣睡,眼睫轻颤,手指抓着他的袈裟袖摆。
夜色深沉,月光柔和,隔着雾气看她,愈加明艳动人,她微微嘟着的唇饱满红润,娇艳欲滴。
昙摩罗伽蓦地想起她送他的刺蜜,晶莹鲜甜。
他看了她片刻,右手抬起,慢慢靠近她的脸,在快碰到的那一刻停下来,抽出自己的胳膊。
瑶英被惊醒,身子顺势往下滑。
昙摩罗伽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扶她坐起身。
瑶英揉揉眼睛,呢喃着问:“法师,好些了吗?”
刚刚睡醒,语气软糯缠绵,拨动人的心弦。
昙摩罗伽松开手,“我好多了,公主出去罢。”
瑶英一顿,抬眸看着他,“法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昙摩罗伽不语。
“你想让我留下来陪着你,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瑶英道,语气轻快,站起身,扶他的胳膊,“好了,别管我了,法师该泡热泉了。”
昙摩罗伽轻轻推开她的手,示意不必她帮忙,起身踏入热泉。
瑶英看着他身上的袈裟:“不脱衣裳吗?”
他背影僵了一下,背对着她坐下。
从前,她不知道他的心思,自然可以坦然地在她面前脱衣,现在不行了。
他闭目,不一会儿又睁开,看向石台。
瑶英在石台边垫了张绒毯,盘腿坐着,双手托腮,盯着他看,见他看过来,朝他眨眨眼睛。
昙摩罗伽道:“出去吧。”
她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抱紧绒毯:“我不打扰法师。”
昙摩罗伽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
窸窸窣窣轻响,瑶英突然回头,目光清亮,紧紧攫住了他凝视她的视线。
他果然在看她。
昙摩罗伽和她对视,四目交缠,他缓缓合上眼睛。
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欲生於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是的,他想让她留下来。
瑶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不睁眼了,趴在石台边,伸手撩动温热的泉水,指尖湿漉漉的。
“法师……”
她轻声道,“心中有佛,处处有佛,身体不过是一具皮囊,法师坚持的道,本就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如就把我当成一场修行吧,等法师好转,我就离开,不会影响到法师的修道。”
“对我来说,能和法师这样的人相识,已经很高兴了,能帮上法师,我更高兴。”
一声呼啦水花声响起,水波晃动,水中的昙摩罗伽忽然动了一下。
瑶英撩水的手被握住了。
他紧紧攥着她,手指比刚才更加滚烫,手上用力,把她拽着直起了身,眼神端肃威严。
她愣了一下。
昙摩罗伽抬眸望着她,克制地闭了闭眼睛,将这些天心底一直隐隐翻腾的怒意按了下去。
他不想吓着她。
她不该把自己当成治病的药,有用时来到他身边,没用了,被弃之如敝履地扔掉。
他不会这么轻慢她。
而且,她把他想得太好了。
他是僧人,亦是王庭的君主,管理整个国度,杀伐决断,她以为只要陪他祛除心魔,就可以离开了?
由乐生贪,由爱生欲,他知道自己动了贪恋,七情六欲本属平常,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可以克制隐忍。
但是邪心不止,万念不止。
一旦放纵他的欲念,他会永远把她困在自己身边,谁也阻止不了。
身为佛子,他入不了红尘,偏偏想把红尘的她拘禁在身边。
她不该趟入这趟浑水。
进来了,很可能没办法脱身。
他身上肌肉绷起,周身气势为之一变,真气向外涌动,一双碧眸直直地看着瑶英,没有一丝温情。
瑶英从来没见过他身为昙摩罗伽时露出这种情状,呆了呆。
不等她回过神,他倏地松开手,背过身去。
石洞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半晌后,昙摩罗伽转过身,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眸光清淡。
“我还要调息,公主睡一会吧。”
他轻声道,语气温和。
瑶英心念电转,怀疑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刺激到了他,想了想,轻轻地喔一声,抱着绒毯躺下,耳朵竖起,细听他的动静。
他靠着石壁,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她满脑子想着他刚才那道凶狠的眼神,心口还在怦怦直跳,慢慢睡着了。
一夜过去,昙摩罗伽没再开口说话。
早上瑶英醒来的时候,泉水里空空如也,她环顾一圈,和趴在角落里的花豹对视,花豹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她爬起身,走进夹道,那头立刻传来脚步声,缘觉提着一盏灯走出来。
“公主,您醒了!王刚才让我等在这里,说等公主醒了,让我送您回坊市。”
瑶英想起昨晚,出了一会儿神,问:“法师好点了吗?”
“好些了!”缘觉的声音里透出欢快,“阿史那将军叮嘱我陪着公主,晚上再护送您过来,您今晚能过来吗?”
瑶英点点头,她之前和毕娑说好了,白天她回铺子处理点杂事,和李仲虔碰面,下午再回来。
缘觉送她出寺,回到铺子,没一会儿李仲虔就找了过来,他昨天隔着屏风见了巴米尔假扮的佛子,递交了国书,接下来是和王庭官员谈判。
“你那个朋友呢?”
谈完正事,李仲虔张望了一阵,问。
瑶英道:“他先回自己府上了。”
李仲虔凤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他已经打听过了,王庭的年轻将领中,会行军打仗、布阵排兵,行踪飘忽不定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其中,唯有摄政王和瑶英有过来往。他还从亲兵口中知道了一件事:摄政王苏丹古很可能爱慕瑶英,因为不敢得罪佛子,才没有像莫毗多那样表露心意。
亲兵说,苏丹古是陪瑶英往返高昌的人,他还和她同住过一个营帐。
李仲虔听完以后,眼皮直跳。
阿史那毕娑令亲卫守口如瓶,王庭人不知道苏丹古和瑶英之间的事,他之前居然一直没有留意苏丹古。
现在想来,阿毗只可能是苏丹古。
据说,苏丹古样貌丑陋,状如修罗,而且残忍嗜杀,可止小儿夜啼。
李仲虔想想就觉得头疼,难怪阿毗要蒙着脸了!
一个王庭佛子,一个王庭摄政王……身份上都不太合适。
这会儿,听瑶英说苏丹古不在,李仲虔暂且不动声色,叮嘱她几句,带着人回驿馆。
瑶英回房写信,缘觉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怀里抱了几件纹样鲜丽的衣裳:“公主,这些天城中每天都有欢庆活动,特别热闹,您快换上衣裳,我带您去看王庭舞伎跳的健舞。”
“什么健舞?”
瑶英随口问。
缘觉道:“什么健舞都有,天竺舞,波斯舞……”